第四十九章(外传)丧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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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暮渐近。

  玻璃窗外,风声萧瑟,初春的严酷丝毫不弱于冬日。

  炉中的火已经乏力,逐渐弱去的噼啪声,和炉上水壶中飘散的蒸汽,使溢满苦涩药香的空间平添了几许暖暖的人情。

  洪禄承安静地靠在墙上,在闭目养神。刚才和儿女的一番争执,让他已彻底没了气力,恐怕得好好躺上一阵才能缓过来。

  他今天确实没想到,洪衍武能说出那样一番话来,也正是这番话使他的态度动摇了。

  当然,女儿最后提及妻子,是他同意洪衍武留下来的最关键原因。但那一番话,却让他得到了更多的安慰。毕竟,说明儿子已经开始懂点人事儿了。

  或许,老三真的能变好?

  不不,自己的儿子自己还不了解吗?还是先别想得那么好。

  俗话说,狗改不了齿屎。这句话放在他们家老三身上,一点不过份。

  这小子毕竟是才从“里面”出来。能坚持多久?能改变多少?这小子心里真正又是怎么想的?这谁又说的准呢?

  想到这里,斜倚在小床上的洪禄承因情绪的波澜,又不由轻轻咳了几声。

  那咳带着明显的克制与压抑,听了让人很是揪心……

  人人都知道,亲人间如果失去了信任,甚至彼此长期敌视,那就绝非是一日一时造成的。

  洪禄承与洪衍武这对父子也是一样,他们之间的关系压根不似父子,倒像是前世的冤冤相报的仇敌。所以他们之间的别扭,既然闹到了这个地步,也就不是一件事两件事,或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了。那实在是恩怨繁杂,由来已久。

  说来都有点儿离谱,洪禄承对洪衍武的不满和厌恶,其实是打这个儿子还没落生就开始了。

  怎么回事

  不为别的,首当其冲的原因就是,洪禄承的妻子王蕴琳,在生产洪衍武的时候胎位不正,遭遇到了难产的危险。

  所幸是有“妇产科的南丁格尔”之称的林巧稚来接生。靠着林大夫高超的医术,总算是有惊无险,把母子的性命全保住了。只是可惜,洪衍武的母亲却还是因此被折腾得元气大伤、气血双亏,在很长的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

  什么叫横生拧养?

  这就是。

  如若不是,那为什么已经顺产过两胎的妻子偏偏生这小子时会难产?而且就连名冠京城的林教授也没能看出胎位不正?这孩子明明就是“犯太岁”嘛。

  洪禄承当时的确就是这种想法,嘴上虽然没说,可他打心里已经认定了这个儿子来的不吉利。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更让他情绪低落,心下不喜。那就是——洪衍武生出来的样子特别丑。

  不夸张的说,这孩子也忒寒碜了点。不像个人,倒像只猴儿,皮肤不仅皱皱巴巴又红又黑,更生了一对扇风大耳。一点儿也没继承洪禄承夫妇容貌的清秀雅致,反显得出奇的粗鄙污秽。这就有点儿像女娲造人,仿佛造到后来女娲有些不耐烦,懒得捏了。一凑合,结果就弄了这么一糙活儿。

  况且那两只往外扎着的大耳朵,又应了“俩耳朵扇风,败家的祖宗”这句老话。让洪禄承什么时候一看见这俩耳朵,都跟撞了墙似的堵心。要说这孩子长得好看点儿的,也就是那双眼睛又黑又亮,透着那么活泛。可洪禄承就连这双亮眼睛也讨厌,因为瞅着老觉着透出一股贼气来。

  不过,洪禄承即便心里再别扭,也明白这种想法终归是不能说的。

  没法说呀?说他觉着这儿子像个丧门星?不能够,那会伤了妻子,更惹人耻笑。所以他也只有把郁闷深藏起来,不但一点不能露,还得硬装出点儿高兴劲儿来。

  就这样,洪禄承强作出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把母子俩从医院接回了家。但儿子身上带的丧气终归还是丧气,毫无改变。

  自打一进东院,襁褓之中的洪衍武每天只要天一擦黑就开始哭闹。是喂了哭,哄了哭,没拉没撒的还在哭。而且这小子嗓门比话匣子都大,根本就不歇气,要是不管,自己能哭背过气去。别说洪禄承两口子了,东院儿四户人家,谁晚上也睡不了觉。

  甚至于还有西院的邻居说,半夜三点起夜撒尿,隔着一条街,依然可以听到东院洪家三爷嘹亮的哭声。而且这哭声若是持续的时间长些,往往还会把各家的猫狗招得醒来加入合唱。于是乎,西院的邻居们对这孩子的印象同样非常的深!

  这事太过蹊跷,惊动了附近不少有经验的大嫂大婶们,可谁看过之后也没辙。最后还是最敬鬼神的邻居——隔壁的老边下了个结论,说洪衍武就是个“夜哭郎”。像他这种孩子的特点就是夜晚常会诡异的哭,多半是和这世上的什么东西犯撞克(源于满语,义为“遇上邪崇”),不情愿来这世上。

  洪禄承一听就犯了心里的忌讳。老边媳妇看出他的脸色发白,在旁赶紧捅了老伴几下。老边这才打住那些没边的话,赶紧说了破法。

  这破法要说也简单,那就是先得找张白纸写下咒语,然后再把它贴到门口去,如果有过往的路人能照着纸上的内容去做,就能治好。

  纯属是病急乱投医,洪禄承为了这事已经急得没抓挠了,连忙找来纸笔。老边也就不再卖关子,在四邻们惊奇和猜疑的目光中,念出了一首据说流传了很久远的咒语。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别说,这咒语虽说有点像老太太的妈妈令儿,却还真灵。洪禄承发现,自从写了张条子贴在门口的电线杆上,洪衍武的哭声还真就一日渐比一日少。到最后,老三晚上一点儿也不哭了,全院的人竟然都能睡上安稳觉了。

  可虽然觉是能睡了,但洪禄承的心里也更闹腾了。他不免去想:老边要说的是真的,那这孩子凭什么刚出生就对这个世界充满怨气呢难道是嫌弃洪家不成?难道父母生他还错了吗?

  他转念又一琢磨:这所谓的“夜哭郎”说白了不就是个“夜猫子”吗?老话说“夜猫子进宅,好事不来”。这孩子又能是个什么好东西?

  糟心的事儿往往都是赶到一块来的。洪衍武出生的时候正赶上了大灾之年的开端,举国上下自此开始了忍饥挨饿的悲惨年月。而在王蕴琳生产后没多久,糖业糕点公司就给洪禄承削减了粮食定额。而且根本没经过他填写定额申报单,就自动把他划到了最低定额。在这个饥饿遍布的特殊时期,洪禄承要想调养好妻子的身体和填饱家里小东西的肚子,也就变成了一件更加困难的事。

  万般无奈下,为了妻儿,洪禄承不惜代价,把家中最后压箱底的几件古董字画都送进了磁器口的容宝斋,换得钞票后去指定的餐厅商店购买高价食品和营养品。那真是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调养好王蕴琳丢掉的半条性命,并保障了洪衍武婴儿时期的基本营养。

  总而言之,洪衍武的降临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多少欢乐。而洪禄承几乎认定了天下蒙难、家国不兴的原因,全是让这孩子给闹的。他总是不免这么去想:这老三一落生,不仅让整个国家遭了横灾,还差点害死了他的亲妈,把家里的喜兴劲儿全赶跑了,真是个不招人待见的东西。

  可不待见归不待见,还有句老话说“孩子总是自家的好”。洪衍武毕竟是洪禄承的亲生骨肉,所以他该疼还得疼,该爱还得爱。总不能把亲生儿子一把掐死,一脚踹死,全当没生过吧?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洪禄承尽足了一个模范丈夫和模范父亲的本份。抱哄、热奶、洗衣、做饭、把屎把尿、洗介子,每天他就这么围着这母子俩忙活着、照料着。

  很快到了大灾之年的第二年。潭柘寺的玉兰花又开了,洪衍武也和小鸡小猫小狗小树一样,长大了一岁。

  在京城的风俗中,小孩过周岁生日是要举行“抓周”仪式的。当爹娘的总要备下具有象征意义的各色物件,将周岁的孩子放在其中,一旦孩子抓了什么,也就预示着他将来是什么前程。

  很大成分,这个仪式带有游戏性质。可即便每个人都清楚这点,但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还是会让孩子的父母平添一丝忧心。日后如若孩子成材尚好,要真成了个废物点心,那“抓周”这事儿还真够这家人恶心一辈子的。所以说,灵不灵的单说,这个仪式可是非常重要,在京城孩子的一生中都要算件大事。

  那是一个暖洋洋,又充满了饥饿感的春天正午,洪衍武的抓周礼在洪家的北屋隆重举行。东院的几家邻居们都来凑热闹,满满腾腾来了一屋子的人。虽然大多数的人都被饿的眼冒金星和身体浮肿。但洪家用高价弄到了些杂拌糖,足以为邻居们振奋精神,让大家兴致满满地含着糖块,围着八仙桌专等看洪衍武选择前程。

  八仙桌的桌面上早已经摆放好各种物件。要按照传统风俗,男孩抓周要上摆印章和儒、释、道三教的经书,中摆笔、墨、纸、砚,下摆算盘、元宝、帐册、以及首饰、花朵、胭脂、吃食、玩具。可大家却发现洪家摆的这些物件,和老令儿有些不太一样。

  首先的区别是,上摆的“儒、释、道”三教经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本领袖语录。其次是中摆的文房四宝被换成了钢笔,信纸、字典和三角板。最后的下摆更是来了个天翻地覆的变化,原有物件不仅一件没有,而且用以代替的新物件也只放了一把小榔头、一把小铲子和一个军用水壶。

  这是什么意思呢?

  大伙听洪禄承一解释才弄明白,原来这三样代表的是工、农、兵。大家听了都不禁哈哈大笑,直夸这种新摆法算得上紧跟形势,思想进步。

  要说这些物件,可是经过洪禄承夫妇反复商议才定下来的。他们正是考虑到目前的社会形势,觉得有些东西得讲点避讳,得好好调整一番才行。比如红色政权提倡唯物主义,三教经书自然就不能再有。再比如公私合营早已取代私有经济,那自然算盘账册什么的也就没用了。

  而且除了这些因素,洪禄承也掺了自己的一点小心思在里面。他一直都对洪衍武这个儿子不怎么看好,特别怕孩子抓着下摆中那些不像样的东西。万一小东西真要是摸着个胭脂或是玩具什么的,那他这当爹也太没脸了。就是真抓个元宝,他还担心这小子以后成财迷呢。所以他索性把下摆中的物件一概取消,统统不要。自然也就不存在失脸面的风险了。

  洪禄承自觉是考虑周详,深谋远虑,可事情却偏喜欢往出人意料的方向进行。你越怕什么,他越来什么,接下来发生的事可是让他窝心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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