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年关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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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会因放开心怀感到轻松欣喜,同样也有人非要跟生活较真Щщш..lā

  重文区茶食胡同三号院儿的三间西房,寿家的气氛就相当别扭。

  寿敬方就着一道“红烧鲍鱼”,已经喝了好几杯,茅台酒让他的脸色略泛着红晕。可此时他心里却并不痛快,因为他的子女们讨论的内容,实在让他不受听。

  寿蓉拍桌子瞪眼。

  “太气人了!寿诤,我都托人查过了,你的考分超过录取线北医大二十多分呢。可就连首医大都不要你,他们凭什么?咱们得去找他们……”

  寿诤却泰然处之。

  “哎呀,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是成分问题嘛。其实能有个大学上就不错了,还幸亏我第三志愿报了农大……”

  “你怎么那么没出息!你现在的本事,当主任大夫都有富裕,就甘心去学怎么修理地球?统一考试择优录取,这不是‘伟人’定的吗?”

  “上面定的是政策,下面定的是掌握尺度,你较真也是白费力气……”

  “那不行,你考了这么高的分儿不能白考了,咱就得解决这个问题。再说咱家又不是没路子,不行我就带你去求姑姑……”

  听到这儿,一直沉默不语的寿敬方可不再无动于衷了,大声呵斥了一声。“你敢!”

  寿蓉则份外委屈。

  “爸,您这是怎么了?这是有关寿诤一辈子的大事,姑姑毕竟是您的亲姐姐。现在既然‘运动’过去了,她已经不用担心受牵连了,肯定不会对咱们再袖手不管的。咱们寿诤又不是能力问题,这点小忙,姑父要能去打声招呼,或许就办下来了。您不是一直想让寿诤当大夫吗?”

  哪知寿敬方竟十分刻板地说,“当大夫是靠本事,不是靠摇尾巴软骨头。你要再动这个趋炎附势的念头,就不配做我的女儿!”

  “爸!你……”

  寿蓉还要再争辩,哪知寿诤居然也反对她。

  “姐,我的事儿你甭管了!姑姑那一家子什么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可不去巴结他们。我还就不信了,难道我上农大就学不了医了?我都想好了,我有个同学已经考上医大了,得机会我就跟着他溜进去听就是了……”

  寿敬方听了欣然颔首。“好孩子,这才是我的儿子!”

  可寿蓉却气得一推碗。“你们真不亏是亲爷俩啊,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宁偷艺也不求人,傻不傻啊?我这一片好心怎么就被当成驴肝肺了……”

  说起来和寿家相仿,玄武区枣林西街的一间小平房里,今年同样考上的大学的“红叶”,目前也有点闹心。

  不过他倒不是对自己的专业不满,而是为了手下兄弟们以后的生计发愁。

  “‘淘气儿’啊,三月份我就得去学校报到了,你们以后怎么办啊?总不能老这样啊,现在不但警察越来越多,不管不吝过界抢饭的生主儿也越来越多,这碗饭已经不好吃……”

  可“淘气儿”却洒脱得很,“大哥,您就别为我们发愁了。舒服一天是一天,爱怎么地怎么地吧!不过说实在的,您可真是咱们‘玩主’里的这个!给咱们爷们提了气,长了脸!恭喜您啊,您的苦日子熬到头儿了,兄弟敬您一杯……”

  “红叶”自然不能辜负兄弟的真情实意,一碰杯,俩人“走”了一盅满的。

  可酒是喝了,心结却还难以释怀,他不由喃喃自语。

  “不行,我得给你们想个辙才能放心,再这样……你们早晚都得进去……”

  “淘气儿”照样没心没肺。

  “进去就进去吧,里面也管窝头。大哥,都说大学生能当官儿,节后您可就一步登天了!您就好好学习吧。没准以后我们有事,还得指望你救我们呢。”

  “红叶”一听却瞪了眼。

  “放屁!公安局又不是我们家开的?你要惦记这个,那真是自己嘬死!我这心里更不踏实了,可不能让你们傻不啦叽把自己小命断送了……”

  “淘气儿”不好意思挠挠头。

  “大哥,我就那么一说,其实道理我懂。像上次‘红孩儿’劝您上大学时候,我跟边儿上听着呢,今后什么严打刑……什么犯罪是今后警察的主要任务,什么恢复国什么济的……我都记着呢。可这些他就算说对了,咱们也没办法啊?也就他告诉您恢复高考的消息真有用……”

  哪知这么一说“红叶”眼睛倒亮了,很有点兴奋。

  “嘿,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咱就找这小子去!他都金盆洗手了,肯定有自己的活法!再说,‘菜刀’、‘顺子’、‘三蹦子’也是他的兄弟,他不能眼瞅着不管……”

  不过随后,他又有点犹豫地望着“淘气儿”。

  “……可我就是担心,那小子是个不让人的主儿。真要有什么好办法。就是肯拉着咱们兄弟一起干,可你的位子……”

  没想到“淘气儿”只是一笑。

  “大哥,我自己几斤几两我知道。您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转眼间,“红叶”和“淘气儿”就要走向不同人生旅途。同样的,邢正义和赵振民这两个警察,也是分道扬镳在即。这一天,其实是他们共同值班的最后一晚。

  丰台区永定门火车站西,东庄派出所。

  邢正义扑打了一阵雪花,搓着手哈着气,推门走进办公室。

  正在叼着烟卷看报纸的赵振民,一见他进来就乐了。“怎么着,未来的所长大人巡视完毕了?大过年的,还这么兢兢业业的,犯得上吗……”

  “你小子,又拿我开涮。别说,还得亏我转悠了一趟。西边拐角那院儿都冒烟了,有人放炮把一个小厨房的土箱子引燃了,差点就燎着了油毡顶。总算及时,没出大事……”

  “嘿,辛苦辛苦!我说么,最服你!你要不干警察,简直是整个京城人民的重大损失!”

  “行了吧你,臭来劲!你就别气我了,我哪儿能跟你比呀?你马上就要调‘打扒队’了。可我还得留这儿,天天跟街道大妈们闲磨牙呢。”

  “小同志,别消极嘛!都是革命工作!”

  赵振民面露得色,却也真心地安慰。“你得往好处想,秦所长快退了,你是他最器重的接班人唉。都安排你去上短训班了,再栽培你两年,科级副所长是跑不了的……”

  “那也看‘坏水儿’脸色!再说我也不爱当片儿警,全是鸡毛蒜皮的事儿。你要乐意咱俩换啊?”

  “切,我说了管用吗?其实你就是模样长得太端正了,一看就像警察,要不你也就跟我一起走了……”

  “哼!你看着吧,我还得走!我最终目标是去二处,那才是一个优秀警察该去的地方!”

  “那没得说,你肯定行!不过,现在还是过来暖和暖和,来盒饺子吧……”

  说着,赵振民从暖气上拿来一饭盒,递给了邢正义。“食堂老刘特意跟咱们做的,猪肉白菜的。不过够不够的也就这一盒了,人家已经回家过年去了……”

  邢正义似乎真饿了,赶紧抓了俩饺子往嘴里塞。可随后,他又盖上饭盒,拿着往外就走。

  赵振民可诧异了。“唉,你嘛去啊?”

  邢正义用手拉门,一边吞咽着回答。

  “后面不关着俩工地偷盘条的嘛,在这儿过年也够惨的,饺子给他们吃吧……”

  赵振民一听就急了。“就那俩狗东西,他们配吗?你自己不吃给他们,没事吧?”

  邢正义根本没回头,腿已迈出门外。“再不是玩意,他们也是人!想让他们改邪归正,咱们还是得把他们当人看……”

  “咣”,弹簧的牵引下,办公室门撞上了。邢正义的身影消失在纷飞的雪花儿中……

  这个世界上,警察有警察的准则,混蛋也有混蛋的道理。

  邢正义把别人当人,是出于一种高尚的职业操守。可也有些人向来不把别人当人,那就是出于动物性本能的生存需要了。

  京郊大兴县团河农场。

  眼见春节就要来临,被电网围着的大墙里面,政府本着人道主义同样要给教养们改善伙食。

  晚上伙房里做了一顿香喷喷的小米中加大米的“二米饭”,每人两碗,菜是炒白菜和宽粉条炖猪肉。另外每人还有十五个饺子。

  这种极普通的饭菜,对长期只吃麸子面窝头和白菜汤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餐丰盛的“国宴”。

  所以值班员“尤三”刚从伙房把饭菜打回来时,宿舍里众多双贪婪的眼睛竟然紧紧地盯着饭盆和菜盆,全是一副恨不得连饭带菜一口全吞下去的劲头。

  可“尤三”根本不可怜这些饿狼一样的教养们,他只跑到离火炉子最近的铺位上,恭恭敬敬地把倒着的“大得合”请了起来。

  “‘得爷’,您起来吃饭吧,东西都打回来了……”

  然后直到等“大得合”坐起来,“尤三”主动上手为其穿好鞋,这小子才招呼一声“开撮了,摆盆,摆盆。”

  “尤三”先数着数分饺子,他有意识地在“大得合”的盆里多放了二十个,然后又在自己的盆里多放了十个。

  猪肉炖粉条子也是一样,等“尤三”给“大得合”和自己的盆里拨完,大盆里已经四分之一的量没了,而且全是最好的五花肉块。

  众目睽睽之下,屋里其余十几个没人敢吱一声。“尤三”扫了他们一圈儿,再一挥手,旁边的两个教养才开始给其余的人按人头分。

  而“大得合”这时候似乎才真的清醒过来,看了看自己的盆儿,一招手把“尤三”叫了过来,小声儿说,“你小子,虎口夺肉弄这么多,有点过了吧?一年就这么一天,也不怕底下造反?”

  “尤三”则谄媚地轻笑。

  “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肯定要分三六九等,这很正常。这帮兔崽子一人还能捞着四五块肥肉吃,已经是咱们开恩了。您犯不着把他们当人!有您托着我,我他妈谁也不怵,谁炸刺儿我灭谁……”

  说完,他又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子来,塞给了“大得合”,一股酒香同时散了出来。

  “‘得爷’,您慢慢品,今儿肯定没人查……”

  “大得合”眼睛瞬间亮了,随后便把自己盆里的肉和饺子又拨给尤三一些。

  “你小子事儿办得漂亮,理应多吃点!”

  “尤三”一笑了之,端着饭盆蹲一边吃去了。那样子着实像是一条摇着尾巴啃骨头的狗……

  生活里的玄妙,是大多数人很难看明白的。

  这就像是一件用许多种颜色的毛线编织成的毛衣,哪怕一个人在身上穿上一辈子,到老也很难说出到底有多少条线,多少种颜色,又是怎么交织在一起的。

  所以即使在根本不挨边的地方,甚至是远离京城千里远的地方,有一些人的命运其实早已在冥冥中注定,必将在今后逐渐彼此贴近,并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或许,这就叫做命数……

  京郊房山县九龙山下龙口村。

  在一间农家小院连着灶头的热炕上,前天跑进城里卖鸡蛋的赵庆正在呼呼大睡着,这里很暖和,哪怕寒冬腊月也不必担心伤风感冒。

  而隔壁的另一间屋里,正传来他父母间的对话。

  “怎么?庆儿又睡了,还没祭祖呢?他就去睡觉吗?把他叫起来!”这是一个老爷子的声音,出奇的是,一口京味儿字正腔圆。

  “再过一会行不行?你还不知道庆儿吗?身子容易乏,就是爱睡觉。连站着说话都能睡着了。你就让他多睡睡吧……”这是一个本地女人的声音,却带着明显的当地口音。

  “可这样不行啊,时间都用来睡觉了,正事还干不干了?”

  “要我看,睡就睡吧,又不妨碍谁,顶多年底下少几个工分,比起那些偷鸡摸狗拔蒜苗的小子们来,咱们庆儿还算可爱的。何况他这次进城也不容易,卖鸡蛋给家里贴补了二十几块,都顶上别人干半年的了,也该心疼心疼他……”

  “唉,我不是不心疼儿子。他身子骨弱,既练不了武也干不了活,可要能多看看书练练字画总是好的,不比整天的梦里乾坤强?他这是病啊!绝非正常……”

  “不会吧?人民公社的医院都检查过了,什么也没查出来啊……”

  “就那个从农村提拔上来的赤脚医生?他懂得什么!甚至连阿非利加洲有没有苍蝇,‘盘尼西林’就是青霉素这样的事情也搞不清……”

  孩子妈却因为这些没听说过的名词儿一下糊涂了。

  “孩子他爹,你说什么……粥?什么林?”

  老爷子不免叹了口气。

  “嗨,我跟你说不清,说白了吧,庆儿的怪病或许只有京城的寿敬方能治。可惜寿家早被抄了,下落不知啊……”

  陕西延长县,刘家河人民公社瓠粱沟。

  那两间土窑的知青点里,几乎已经人去一空。唯独只剩下两个来自京城的女知青,没能回家过节。

  她们一个是福儒里观音院西院,老水家的大闺女水清,一个是她中学的同班同学,染病在身的冉丽影。

  土窑外,烈烈寒风不停劲儿地刮着。屋内,豆大的一盏油灯下,水清扶着倒卧的冉丽影给她喂着姜糖水。

  想起怀里的这个女孩以前美丽的容颜,再对比现在她憔悴得跟“人灯儿”似的模样。水清的心里既忧虑又担心。

  是的,发烧中的冉丽影,脸上已经没有一点儿水灵劲儿,惨白如纸的脸上,只有那双大眼还依然动人。

  一朵鲜花这么迅速地萎谢,真让人感到吃惊。看着她苦哈哈的样儿,也实在让人心里窄得慌。

  而最让人忧虑的,是她的身边还有一个不足三个月的小生命,并且那沉睡中的小婴儿,还是一个并不容于世俗的孩子……

  “清儿啊,我对不起你,累得你不能回家过节。本来你是应该带着大学录取通知书,高高兴兴和家里人一起过年的……”

  忽然间,水清怀里的冉丽影开口说话了,一下打断了她的哀思。

  “小影你说什么呢!咱们可是同班同学,一起从京城来的呀。这么多年来,我早就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了,怎么可能扔下你不理呢?你放心,我会一直守着你,直到你的病养好……”

  “清儿啊……你可真善。你知道,我的家里人都没了……说心里话,要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我早就……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拖累你……”

  “你别说傻话了,你应该好好养病,为了孩子也得好好活着。明天我就去人民公社的医院,一定想办法给你弄点药回来……”

  水清忽然觉着窗缝里露的风有点大,就给冉丽影仔细掖了掖被子。

  可冉丽影仍旧咳嗽起来,那声音让人揪心极了。而且她随后竟然还说,“清啊,我觉得自己也许好不了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件事?”

  水清怕她胡思乱想,就赶紧哄着说,“你怎么总瞎担心呢?有什么你尽管说吧,只要我能办得到……”

  冉丽影忽然掉了眼泪,“万一我死了,我想让这孩子认你做妈。”

  水清听了一愣,连忙说,“你别胡说,你怎么会死呢?你会永远陪着孩子的……”

  可冉丽影嘴角却掠过一丝更凄惨的神情。

  “你别怪我瞎想,我是说万一,要是我……真的活不长,希望你能替我把这个丫头抚养成人。你千万要答应我,这份恩德,我一辈子两辈子也报答不完,来世……我为你当牛做马……”

  水清就像被烙铁烫了一下,浑身一颤,她不忍再听下去了。

  “行,你只要答应我安心养病,我就认这个孩子当干闺女!不过等你好了,可别后悔呀……”

  冉丽影凝视了水清半晌,脸上忽然掠过一丝欣慰的微笑,终于如释重负地倒了下去。

  然后她嘴里就喃喃念着,“清儿啊,不管干的还是亲的,孩子以后就管你叫妈了。这下儿我也就放心了,真想给你好好磕几个头……”

  说着,她的眼泪又“刷”地下来了,并痛苦地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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