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际驱驰
那块锦锻三面都用红色丝绦绣着精致小巧的缠绵不到头的万字回纹,另一面却是毛边,似乎从衣袍下摆撕下来的。庄唯一看着那素白的锦锻残片,和残片上如蒙童涂鸦一般的幼稚字迹,都觉得极是熟悉,心头有种极不好的预感。
“那是风将军用跑死马从万青山送回来的!”贺月的声音极是冰冷:“一起送回来的,还有这道公函,老庄,你也看看。”那公函写得极是简约,就是说风染率领随后追上的京畿守军追到索云国和汀国边界,嘉国乱军逃到了汀国境内,风染便命京畿守军就地驻扎待命,然后写下辞官血书,一个人过界追杀嘉国乱军去了。
“老庄,你说说,这是个什么情况?”贺月竭力压低了声音,还是掩饰不住他心里的慌乱。
庄唯一道:“陛下不是下了死命令叫风将军追杀耀乾陛下么……”
不等庄唯一说完,贺月恨气道:“那贼子夺我皇宫,杀我宫人,逼死朕的皇祖母,你还管那贼子叫陛下!”
不管怎么说,耀乾帝终是嘉国皇帝,庄唯一作为臣子,对别国皇帝还是要礼敬几分。听贺月如此质问,便改口道:“陛下不是说了,杀不了那贼子,就不许风将军回朝么。想必风将军为了能过界追杀,才不得不写下辞官血书。”
“那是朕的气话!”若是一直杀不了耀乾帝,风染便一辈子不回朝了?
“对臣子而言,君无戏言!不杀耀乾,不许回朝,陛下也是当着众臣的面宣的口谕。”当时庄唯一也在场呢。
贺月被庄唯一抢白得直吸气,又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朕,没把他当臣子。”
贺月对风染的心思,庄唯一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他客居在风染的都统帅府里,时常一起进膳,从风染不多的闲聊中,庄唯一也很清楚风染对贺月的态度,躬身替风染说出了心里话:“据臣所知,只怕在风将军心里,风将军只把自己当做陛下的臣子,并无他意。”
“当”地一声,只气得贺月把拳头狠狠擂在御书案上,痛得贺月直咬牙,才没有失态,咬着牙,从牙缝里低声挤出一句话来:“他……怎么……能……不……明白……朕!?”
庄唯一低着头,不敢看贺月。庄唯一自己的一生感情平淡,如常人般的订亲,结婚,生子然后骤然死别,只在妻子死后,他会想念她,就像想念自己的孩子们一样,没觉得特别。庄唯一一生没经历过感情上的波折,甚至都没有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感情,纵使他智谋过人,对这等情爱之事,知之甚少,也无切身体会,却是无能为力,给不出什么建议和主意,只得低头不语,一直等贺月自己平息了情绪,说道:“老庄,你说,这官,要不要准辞?”
“当然是要准的。”辞了官,再过界,风染就是平民身份,若是不辞官擅自越界,事情可就闹大了!汀国要是逮住了索云国私自越界过境的兵马都统帅,向索云国问罪,索云国可就被动了。要及时过界追杀嘉国乱军,风染这官就必须要辞!
贺月在御座上静静地坐着,默然半晌才道:“朕也清楚,他要过界追杀,这官,他必是要辞的。可是……老庄,不怕你笑朕,朕心头便是不想他辞官……舍不得他辞官……朕,怕他辞了官,就这么跟着郑家人走了……所以,朕才深夜召你来商议。”
皇帝真情流露,叫庄唯一这个老臣紧张得汗流夹背,劝也不是,不劝也不好,只道:“风将军自能分清轻重,陛下不必过虑。等将军回来了,陛下再给将军启复原职就好了。”
暂允辞官,回头再启复原职,这本是应对过界追杀的最好策略,贺月不是不知:“朕便是怕他再也不会回来了。”郑家的野心,贺月猜到几分,而郑家一直奉风染为少主,用意很明显,就是要扶持风染称帝。称帝和称臣,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不必迟疑的选择。所以,贺月才一定要用个官职把风染拴住。在贺月心里,有一股连他自己都未曾查觉的恐慌,仿佛风染辞了官,就断了他与他之间的羁绊和牵连,因此,贺月非常固执地打定主意:他绝对不允许风染辞官!
贺月没有忘记他曾与风染在鼎山之巅的约定,他们是要彼此携手,共同去实现一统凤梦大6,开万世太平的宏伟目标。可是,透过血书上那决绝的两个字,总让贺月觉得慌张,总觉得有什么事,生了变故。贺月凭着一种直觉,直觉地认为,他绝对不能允许风染辞官。他怕这一放手,人海茫茫,他便再也寻不到风染,再也看不到人,再也牵不到手。
“老庄,你可有法子,让风将军能过境而不辞官?”
庄唯一想了想:“咱们可以说风将军跟嘉国勾结叛逃,请求汀国把风将军交予我国裁处……”
这是什么狗屁主意?!庄唯一还没说完,被贺月一瞪,就说不下去了。
庄唯一继续苦思道:“有了,咱们就说,风将军此去汀国,是以兵马都统帅的身份,迎接幻沙公主回成化城夫妻团聚,因想给公主一个惊喜,才未事先通传照会……”
“啪”地一声,贺月的巴掌重重拍在御书案,人快窜到庄唯一跟前,抓住庄唯一的衣襟,一把提了起来,寒着脸,沉声问:“你叫他把公主接回来夫妻团聚?你倒是成人之美啊?你把朕放哪里?你叫朕怎么办?”幻沙公主跟风染可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关系,他跟风染生生死死兜兜转转了五年,仍是见不得光的奸夫姘头关系!若是让风染把光明正大的妻子接了回来,还不得把他这个没名没份的扔到天涯海角去?
贺月自小受君王之道的教养,自控力极强,从未有过这种忍不住对大臣动手的失态之举。庄唯一一看贺月眼睛充血,面目狰狞,像要吃人一般,顿时明白自己无意中戳到了皇帝的心窝子,吓得连忙跪下道:“臣考虑失妥,容臣再想,容臣三思!”
贺月松开了庄唯一的衣襟,又慢慢替庄唯一把揉皱的衣襟抚平,走回自己的龙座,坐下,舒了口气,道:“是朕失态了,老庄,你别介意。”
要想让风染以兵马都统帅的身份不经通传照会而又能正大光明地进入汀国境内,实在是一桩难以两全之事,庄唯一和贺月想破脑袋,到天亮了,也没想出个周全妥善的办法来。一般的政事,贺月都是把五位内阁学士一起召集起来商议,以便大家群策群力。可是风染辞官之事,事涉风染,又夹杂了自己的私心,贺月不好意思跟臣子吐露自己的心事,便只能叫了庄唯一来商议。
君臣两个冥思苦想一夜,也没想出个办法来。看看快到上朝时间了,贺月只得放庄唯一回都统帅府梳洗进膳,准备上朝。临走,贺月问道:“老庄,你说,风将军若是一直杀不了耀乾那个贼子,是不是就一直不能回朝了?”他没想到,自己一时的气话,对臣子而言,就是必须遵守并做到的圣旨。
“陛下可以传旨宣召风将军回朝,不过,须得对风将军未能追杀掉嘉国贼子做出裁处。”庄唯一抓住最后机会劝道:“若无良策,陛下还是允了风将军的辞官吧。目前我凤梦三国联手抗敌,此时如果跟汀国闹出纷争,理亏在我,我方若太过强势,必要寒了汀国喆国的心,于我凤梦保疆守土大为不利。”跪下再拜道:“臣恳请陛下,以大局为重!”
“等今日朝议之后再说。”
风染的辞官血书半夜送达皇宫,很快就在群臣中传开了。朝堂上,几乎众口一词,均是劝谏皇帝允准风将军的辞官。
这个辞官,其实皇帝允不允都可以辞官。区别只在于,允准了的辞官,以后是可以再启复的,没有允准而硬行辞官的,这辈子都别想再做官了。
风染目前是索云国的栋樑,中路三国还要靠风染来守护,一统凤梦还要靠风染来完成,这官已经辞了,就必须允准,要为将来启复风染留下退路。群臣跟庄唯一想的一样,风染要过境追杀耀乾帝,暂时辞官,回头再启复原职是最好的可以避免引起两国纠纷的策略,甚至都觉得此事就应该这么办,没什么好商议的。
哪料到朝堂上,皇帝不知哪根筋不对了,坚持着不肯允准风将军的辞官,被群臣逼急了,只推说回头再议。
更有性子耿直的大臣指出:风将军已经亲手写下辞官血书,不管皇帝允不允准,这官都算是已经辞了……
那大臣话还没说完,贺月当堂咆哮道:“放屁!朕不允他辞官,他便得给朕回来!他跑到天涯海角,也得给朕回来,也是朕的人!”
惊天一语,把朝堂镇得安安静静,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