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卸了妆,回到旅馆冲了个凉,换了一件T恤,沙滩裤,人字拖。当他走出旅馆的时候,才看见胡婧凡这个可怜的姑娘穿着旗袍刚刚才走回来。看到一身休闲打扮的王大伦,她马上很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王大伦只是冲她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这个时候千万别说话,免得大家都难堪。他径直出门开车又回到了村里。
还别说,在外拍戏,自己有辆车确实方便和自由许多。今天他又和阿成约好了,去他那里小酌几杯。昨天他倒是忘了,其实车上有一箱何聪送给他的十年陈的雕王,也就是俗称的女儿红。他昨天也是回到旅馆才想起来,今天跟阿成一说,成叔强烈要求他把酒拿出来。
“来来来,今天我特地让老何准备了一道估计你从来没有吃过的菜。”当王大伦搬着酒走进阿成租住的小院时,就听到阿成眉开眼笑道。
老何就是他的房东。
“什么菜?”
“还在灶头上蒸,很快就好。你先坐会,喝杯茶。”
小桌上摆着茶壶,阿成给他倒了一杯,茶叶就是本地产的碧螺春,没有龙井和铁观音那么浓郁,但是很清香。
阿成打开箱子,里面一共六瓶酒,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从箱子里拿出两瓶,走向堂屋后面的厨房,嘴里还喊着:“老何,菜好了没有?我给你带了两瓶酒啊!”
出来的时候他手里端了两盆菜,盆子都很大,一盆是白虾炒老黄瓜,另一盘是红烧鱼,不过这鱼都不太大,而且看上去有点乌糟糟。
“这是这儿的特色,叫鱼烧鱼。就是用酒糟把不同品种的鱼一块儿红烧,你看这里有小白条、昂刺鱼、小鳊鱼、鲫鱼还有塘里鱼,都是太湖野生的鱼,别看卖相不好,味道可是相当不错的。”阿成乐呵呵地介绍道。
阿成,别看他头上挂着很多耀眼的头衔:著名作家,著名编剧,旅居美国等等,但王大伦接触下来,阿成其实是一个很好打交道的小老头,爱抽烟斗,爱喝酒,好吃……而且性格还十分豪爽,曾经直言不讳的告诉王大伦,当初田庄庄选他演戴礼言,他是持反对意见的,认为他身材过于强壮,而且还很土气。
王大伦不客气地拿起筷子尝了尝,点头道:“味道真挺鲜的,糟烧鱼我吃过,但这鱼烧鱼倒还真是第一次吃。成叔,你说的就是这个菜?”
阿成开了一瓶雕王,倒了两杯,还仔细看了看沾在杯壁上的酒液,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才道:“哪能呢,待会端出来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老何拿着大夹子夹着一个白色瓷盆出来,一团一团黑漆漆的,上面铺着一层切得薄薄的肥瘦相间的咸肉。
“咸肉蒸软壳蟹,尝尝!”老何摆到桌上,操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介绍道。
“老何,一起喝两盅呗!”阿成邀请道。
“你们吃,你们吃,我那里还留了两只。”
老何笑呵呵地推辞。阿成平时就搭伙在他家,没事的时候时常跟老何喝两盅,但有客人来,老何还是很知趣的。
王大伦好奇地用筷子掀开上面的咸肉,下面果然是一团一团的螃蟹,个头还不小。不由惊奇道:“软壳虾,我倒是吃过,但这软壳蟹还真是第一次吃。”
“我说的没错吧!”阿成得意道:“这软壳蟹外面根本就买不到,一定得在水边吃。这螃蟹刚刚把壳褪完,就得捞起来,而且从出水到上锅蒸,中间不能超过两个小时,不然蟹壳就得变硬了。我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有这么一道菜。来来来,尝尝!”
王大伦夹了一只,咬了一条蟹腿,里面的蟹肉饱满,外面的壳就象是一层膜一样,还微微有些嚼劲,很Q弹。
“现在虽然还不是吃螃蟹的季节,但螃蟹在褪壳的时候是最肥的,哎,你不要这么一口一口的,那蟹壳扒掉,里面的梳和法海得拿出来,这玩意吃了不好,太凉!”阿成一边吃还一边指导他怎么吃。
六只螃蟹一人仨,等全部下肚,酒过三巡后,两人的话题才慢慢转到了正题。
“今天庄庄怎么回事?才拍了两个镜头。”
下午拍的时候,阿成还在外面搭景,还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
王大伦把下午拍摄的情况跟他说了一遍,同时难免有些替胡婧凡抱不平道:“其实我看小胡有几次还是不错的,田导是不是要求太高了?我看他好象压力挺大的。”
阿成却笑着摇摇头,道:“压力大那是正常的,哪个导演拍戏的时候压力不大呀?你可能不知道,庄庄之所以对小胡要求高,那是因为小胡演的是玉纹。”
咦,演玉纹怎么了?王大伦不太明白。
阿成看到他脸上的迷茫,不由得意地笑起来,还很刻意地压低声音道:“玉纹就是庄庄的梦中的情人,这都多少年了,他一直念念不忘。你当他为什么会这么痴迷,而且非要重新拍一遍?这是他长久以来的梦想。所以他才会对小胡要求那么高,他就是想把他心目中最美好的东西拍出来。
我还告诉你一个秘密,庄庄他至今还珍藏着不少韦伟当年的电影海报,我听他说他还准备把韦伟从香港请到片场来看看,也算是了却一下他多年的夙愿吧。”
王大伦听了不由打了个寒颤,演费穆版的韦伟今年多少岁了?就算她演的的时候二十岁,那现在都隔了五十多年了,最起码已经七十多了。田庄庄才几岁,几年刚刚虚龄五十,两人最起码差了二十多岁,居然还是田庄庄年轻时的梦中情人?
“真的还是假的?”他感觉很不可思议。
阿成很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拿起杯子咪了一口酒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当年我们这代人的审美观点并不是都喜欢象张瑞芳那样的铁姑娘。其实人的审美观点大致都差不多,都喜欢美好的事物。我年轻的时候,是没有庄庄那样的条件,他可以看到很多当时被禁止的电影,能看到许多象韦伟那种的解放前的电影明星。你知道我年轻时候的梦中情人是谁吗?”
阿成和田庄庄差不多是同一时代的人,两人仅仅相差三岁。相比之下,田庄庄出身“豪”门,父母都是功勋艺术家,社会地位很高,自然就能看到很多所谓的“内部电影”。
王大伦很好奇地看着阿成,大致每个人在青春期都会有一个梦中情人,而且还是还专一的那种。他突然开始理解田庄庄了,因为他也想起了他青春期时的梦中情人——林清霞,算算年龄,好象他跟林清霞也差二十岁,如果现在他遇到林清霞还会不会激动?那是当然的,这毕竟是他年轻时最美好的记忆之一。
“我的梦中情人啊,就是当中的阿兰!你没想到吧?”阿成笑呵呵道,他微微仰着头,似乎沉浸在当初的美好回忆中。
“那个时候啊,我就一直在想以后要是能够娶到象王晓唐这样的女人,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王大伦小时候看过不知道几遍了,每次电视中出现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厂标,以及那雄壮的音乐,那时每个小孩子都非常兴奋,因为要放打仗片了。那时、、、、等等,都是他们小孩子最爱看的电影。
那时候他们还小,根本不懂那啥,所以每当放时,阿兰的出场,他们都会很鄙夷地骂一声:女特务!但是现在回想起来,那个随着伦巴音乐婀娜多姿扭动着腰的阿兰的确非常赏心悦目。
而现在的阿兰在干嘛呢?老太太早已六十好几快七十了吧,还是堂堂的女将军,八一厂的厂长,在圈内绝对是了不得的人物。
“那后来你遇到她,跟她说了没有?”王大伦八卦地问道。
阿成给了他一个白眼,拿起酒杯碰了一下,砸吧一口道:“这种事情怎么能说得出口啊,不过我还是跟小唐老师要了签名,还跟她合了影。哎,我说了这么多,你也说说你当年的梦中情人是怎么样的?大家交流交流。”
“我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呢?别藏着掖着了,说说看。”
“你是自己说的,我又没要求你说。我就算了……”
…………
开机第一天的草草收场,似乎预示着拍摄的不顺利。首先开机没几天,摄影师李平宾家突然出事了,他必须要回美国去处理,这一来一去至少得十天的时间,只能由他的助手临时顶替。
另外一个就是管家老黄的问题,那位上海人艺的老艺术家确实不太适合老黄这个角色,田庄庄起初还想再看看,但是看了几天终于忍不住了,跟制片人李晓婉提出要换角。
这个事情就大了,开拍已经快十天了。老黄这个角色虽然只是个配角,但是戏特别零碎,几乎穿插在已经拍完的所有的镜头当中。比如玉纹的戏,她和管家老黄有很多的对话;比如章志忱的戏,他来到戴家,老黄要端茶送水;而王大伦所饰演的戴礼言,更是老黄随时都伺候左右。要是换角的话,前面十天拍的东西差不多得全部作废,推倒重来,几十万的投资就打水漂了。
经过导演和制片人一番闭门会议之后,李晓婉还是听从了田庄庄提出的要求,换角!还亲自跑到上海去重新挑选演员。
田庄庄似乎变的压力一天比一天大,尤其是他那一脸的大胡子,让人看上去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因为王大伦跟他住在同一楼层,有时他的房间门开着,王大伦在门口经过的时候,总会看到他坐在笔记本电脑前一遍一遍地看着费穆版的。
王大伦下意识的认为,这似乎不是一件好事。费穆版的固然是经典,但看多了,自然而然地会去模仿,这对于翻拍片来说绝对是一件最致命的事,人家会说你是抄袭。
但后来据田庄庄自己回忆说,他之所以一遍一遍的看,甚至将其中的每个片段都看了五十到一百遍,他不是为了抄袭或者躲避,而是想通过费穆自信的镜头语言、游刃有余的表达方式,去消除他自己对拍片的怀疑和犹豫。他还笑称,这是一场相隔五十多年的对话。
因为换角剧组停摆了两天,好在李晓婉的效率很高,很快又请来一位退休的老演员。这位叫叶晓铿的老演员虽然没有之前那位老艺术家的知名度和资历,但是当然换上管家老黄的衣服,却让田庄庄眼睛一亮。
其实叶晓铿岁数很大了,六十好几,退休已经七年了。但也许是保养的很好,看上去也就是五十出头的样子,头发也许染过,看不到一根白发。头顶虽然已经秃发,但仅有的几根梳的整整齐齐。最关键的是他瘦,人也比较矮,非常符合田庄庄心目中老黄的形象。
这位叶老师原来在中福会儿童艺术剧院工作,一开始是个翻译,后来因为他从小是旧上海滩童星的原因,有表演经验,才逐步开始扮演一些跑龙套的角色,而且他这个人长的比较难看还一脸奸相,所以扮演的基本上都是儿童剧的反派角色。直到进入九十年代,才开始出演一些电影和电视剧,戏份都很少,且仅限上海本地,影响力也不大。
田庄庄在跟他聊天中得知他原本就是上海大户人家出身,家里一直到政治.运动之前还有管家和佣人。
费穆的是旧上海的电影,对于从小就是上海滩的童星,热爱电影的叶晓铿来说,同样意义非凡。当李晓婉邀请他的时候,他当即一口就答应。而且面对导演的“面试”,他特地模仿了一下当年他家的管家的习惯动作和说话的腔调。田庄庄看了之后很兴奋,第二天的第一场戏就安排管家老黄的戏。
李平宾的助手在拍摄手法上深得李平宾的真传,摄影机架设在屋里,慢慢后退,只见门外回字形走廊的另一边,一身深灰色对襟褂子的叶晓铿沿着走廊走过来。他走路的样子不象之前那位上海人艺的老艺术家那样老是急匆匆的,他是不紧不慢,用这里的本地话说叫“笃悠悠”。
“少爷!”
他走到门口,喊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探身朝里面张望了一下,这才跨过门槛走进外间。
摄影机从外间退到里间,只见他走到里间的门口,有意地站在门边上一点,眼睛也不朝里面看,因为里面就是主人起居的地方,按照老话讲,这叫“非礼勿视”。
“少爷!”
他又喊了一声,依旧没有得到回应,他这才跨进里屋,看到书桌上的台灯亮着,他第一时间走过去把灯关上。这时发现椅子的扶手上挂着戴礼言的围巾,他不由苦笑着自言自语道:“真是个少爷!出去都不知道戴围巾啊。”
然后很小心地把围巾抖落整齐,叠起,挂在自己的手臂上。一边往外走,一边叹气道:“唉!要受凉的呀!”
不用手拿,而是挂在手臂上,这是规矩,以免把主人的围巾弄脏。在监视器里看到这一幕的田庄庄嘴角不由翘了起来。
随着叶晓铿走出镜头,镜头定格在了里屋书桌前的窗户,透过窗户,外面是前堂灰秃秃的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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