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八十八 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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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想以前,在后苑时他一个人独居半个院子,这种夏天里头也十分凉爽。尤其是傍晚时分,把南北窗一起打开,风从屋子里穿过。

  可周禀辰一点儿都不后悔。

  很久以前,他还和七八个人挤在一个通铺上,那样的屋子潮湿阴暗,只有很小的一扇窗,夏天的时候一起身,席子上面就留着一个清晰鲜明的印痕,那全是身上出的汗渍。

  那时候最盼望从那屋子里搬出去,远离那卑琐的一切。

  想来其实他没在那样的屋子里住多久,好象也就一年多不到两年吧,他拜了师傅,就从那屋里搬出来,住到了师傅的屋里。

  不知道今天怎么突然想起过去的事情来了。

  其实搬离那间屋子的时候,他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高兴。搬到师傅屋里之后,他几乎没有一夜是敢合眼的。师傅一动他就警醒过来,他那么精心的伺候,无论是端茶倒水还是捶腿揉腰,都丝毫不敢敷衍。白日里他也战战兢兢,唯恐被人算计,被旁人取代了他的位置。

  好象打那个时候起,从前渴望的一切都失去了原本的意义。精美的食物他尝不出来是不是好吃,宽敞的屋子对他来说反而会夜不安枕。

  有人说太监不算人,周禀辰第一次听的时候心里难受的很,可是后来他觉得人家说得对。

  太监不光身体残缺,过的也不是人过的日子,天长日久,他觉得自己也不算个人……倒象……

  象是什么呢?

  他也说不上来。

  就算将来能出宫,他也不知道出去了之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周禀辰有时候看着胡荣他们,感觉就象看着年轻时的自己,眼神显得很温驯,但关不住胸中的野心。

  他也是打那个时候过来的,怎么会不明白他们的所思所想呢?

  周禀辰洗漱过躺了下来。他心里装的事太多,每一桩都不能够马虎。

  把这些事一一在心中过了一遍,周禀辰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方尚宫那安详的面容。

  他知道方尚宫一定隐瞒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重要到周禀辰不敢冒贸然吐露一个字,更不敢往那深处去猜想。

  只是在心里这么转一转念头,他背上就又冒出了一层冷汗。

  女儿节那天是个半阴天,可是宫里处处欢声笑语,这是一年里难得的宫人们能轻松快活的一日。玉瑶公主早早起身,一睁眼就看到帐子外头的小几上摆着一盘还戴着露珠的鲜花。

  郭尚宫笑着领人过来服侍她梳洗,命人将新做的宫装展开来给玉瑶公主挑选。

  好几件新衣,看得人眼花。

  玉瑶公主指着那件粉紫色的说:“这件吧。”

  郭尚宫有些意外,她本来以为玉瑶公主会挑那件大红色。这红色多正,多浓啊,玉瑶公主喜欢鲜艳的颜色,针工局的人在那件大红色的宫装上花费了更多的心思和力气,可是没想到玉瑶公主却没挑中。

  郭尚宫轻声问:“公主不喜欢这件红的?”

  玉瑶公主抿嘴一笑不说话。

  郭尚宫也没有再多问,服侍玉瑶公主更衣。因为衣裳颜色与原定的不同,所以连头发也得重新梳过,发饰也要更换。

  粉紫色这件也十分别致,蝶翼似的宽袖,层层叠叠的荷叶领,看起来恍如一只翩然飞来的蝴蝶一般。

  郭尚宫替她系玉玦,抚平裙角,起身来退了两步,由衷的赞了一句:“公主天生丽质,穿什么都一样好看。”

  玉瑶公主转过身来,向着镜子走了两步。

  一人来高的铜镜中清晰的映出了她的身形面容。

  玉瑶公主摸了摸头上的蝴蝶花簪,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容。

  她想,林敏晟会不会也夸她好看?

  郭尚宫从那盘鲜花中挑出最出色的一朵,替玉瑶公主系在襟前。

  谢宁一早起身也梳洗过了,她的面前同样也摆了一盘才从枝头剪下来的鲜花。半开的,含苞未放的,还有已经完全盛开的各种花朵挤挤簇簇堆在面前,美不胜收。

  方尚宫含笑说:“主子挑一朵簪上吧?”

  谢宁笑着说:“要挑花眼了。”

  方尚宫朝前走了一步,在那一盘鲜花之中挑出了一朵深红色的碗口大小的牡丹:“主子看这朵如何?”

  谢宁摇了摇头。

  方尚宫挑这朵花的意思她明白。

  今天要同后宫嫔妃们在清露池旁的清风台饮宴,方尚宫挑出的这朵花,宫里除了她,也没有别人能簪了。

  可是她实在不想头顶着这么硕大的一朵花,感觉挺别扭的。

  方尚宫想了想,将这朵牡丹放下了,拿起旁边的一朵芍药:“这朵也不错。”

  玉瑶公主正好从外头进来了,还没有进门就听见她脆脆的声音在问:“娘娘可起来了?”

  夏红在外头打起帘子请她进殿:“娘娘已经起身了,正在梳妆。”

  玉瑶公主衣袂翩翩,恰似飞进来了一只蝴蝶。

  谢宁拉着她手,点头说:“这衣裳是新做的吧?真是别致。”

  玉瑶公主看着一盘子花,问:“娘娘也是要簪花吗?”

  谢宁点头说:“正好你帮我挑一朵吧。”

  玉瑶公主乐孜孜的应了一声,果然上前来挑。

  她挑中的是一朵粉嘟嘟的扶桑花。

  谢宁笑着说:“来,你帮我簪上吧。”

  玉瑶公主笑着踮起脚,小心翼翼的将那朵扶桑花簪在了谢宁的云鬓边。

  粉的花,乌云似的头发。玉瑶公主想不出来要怎么说,可是她觉得,这花本来虽然好看,可是簪在娘娘头上之后,就更好看了。

  二皇子被乳母抱了过来,他现在不爱让人抱,非得要自己往前挪步。走的还不那么稳当就急性子想跑,那跌跌撞撞的样子看得身后跟着的一帮伺候他的人揪心不已,生怕这位小祖宗磕破一点儿油皮,她们全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二皇子一看见母亲和姐姐,跑的更快了。玉瑶公主生怕他跌了,连忙往前迎了几步,二皇子咯咯笑着抓着她的裙子。

  玉瑶公主陪着弟弟玩了一会儿你捉我逃的游戏,谢宁靠在那儿笑着看他们折腾,别看二皇子小,精力体力都不差,玉瑶公主都气喘吁吁了,他倒是越玩越精神。

  谢宁朝玉瑶公主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旁来,替她将头发衣裳理一理,擦了汗:“别同他闹了,等下还要去清风台。”

  玉瑶公主应了一声。

  娘娘不爱薰香,玉瑶公主靠近的时候,却能闻到她指间带着一点淡淡的荷花的清香。

  多半早起娘娘让人采了荷花来插瓶。

  宫人们头上都簪了花,腕上、衣襟上系着彩线所编的丝绦,妆饰一新,脸上带着笑容。

  这是一年里为数不多的宫人们能快活的日子。往清风台去的路上,玉瑶公主看见池边的树上拴着不少彩绳。

  甘熙云陪在她身边,小声同她说:“这些彩绳说是为了向织女求聪慧和手艺,其实多半都是为了求赐美满姻缘的。”

  玉瑶公主好奇的问:“你怎么知道?”

  “在鄄州的时候我听人说的啊。说要是把彩绳、香囊、针线这些挂在桃树上,就有求姻缘的意思。”

  玉瑶问她:“你求了什么?”

  甘熙云怔了下,轻声说:“我求的是国泰民安。”

  玉瑶公主眨眨眼:“你没有求姻缘吗?”

  她这话并不带什么挪揄取笑的意思,甘熙云也知道公主还没到那个年纪,问这句话多半也是好奇。

  她没有求姻缘。

  其实预备好香囊,对着空白的纸条她愣了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要写什么。

  求家人平安吗?她连家都没有了,那些人也算不得家人。

  求富贵,求姻缘吗?

  要真有那么灵验,求什么得什么,那人间哪来这么多不如意的事?

  所以甘熙云最后写的确实是国泰民安四个字,让宫女代她系在了树上。

  到了清风台,谢宁牵着玉瑶公主的手缓步走进殿门。

  殿中已经没有安坐不动的人,连慎妃和谨妃在内,所有人都起身见礼。

  殿中人不分品阶高低,俱都簪了花。花香脂粉香头油香混在一起,这一片混浊的气味儿可不让人觉得愉快。

  谢宁得有好久没出来应酬,今天也是只打算坐一坐露个面就回去。

  来了之后她才发现今天难得的是谨妃居然也把玉玢公主带来了。

  隔了好久没见,玉玢公主倒还是谢宁记忆中的模样。

  一样瘦小,一样病容满面。哪怕谨妃给女儿穿戴打扮的再精致华美,也无法堆出好气色来。

  看谢宁打量玉玢公主,谨妃与有荣焉,略提高一些声音说:“玉玢这些天身子好多了呢,正好今天女儿节,也带她出来散散心。说不定等秋天凉爽的时候,就能同玉瑶公主一块儿去云光楼念书了。”

  这话说出来,旁边当然有人附和赞同。谨妃听着别人这样说,脸上更觉得有光。

  可其实照高婕妤她们来看,玉玢公主这模样真称不上精神。实在不能怪大家心眼儿窄,贵妃身边现有一个明证坐着哪。玉瑶公主那玉雪可爱,伶俐聪慧的模样儿,再跟玉玢公主这病恹恹的样子一比,谁也不能昧着心说玉玢公主这样能算是好。

  就连谨妃自己,刚夸过自己女儿,再一看玉瑶公主的模样,也觉得心里一沉,象被什么东西压上,堵上了一样,连喘气儿都不如刚才那么顺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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