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水深的每一个字,都像利箭一样穿透任川晴的心脏。
这一天心被打碎了太多次,也不知是否上帝怜悯她,让她的心麻木了,甚至反应不过来,感觉不到太强烈的痛楚。
“他的身体,和我们是一模一样的,每天也需要吃饭喝水,会饿,受了伤也会流血,伤重了也会死。如果他只是一段程序的话,这怎么可能?”
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所以蔡师兄是不是搞错了?
但是,他是创造者,不可能搞错。
“这是我们的另一条重罪。”蔡水深哑声说。
“另一条……重罪?”任川晴惊讶且不解。
“魅的构想,是你父亲不在了之后阿瑞斯提出来的,为了使这个世界的存在感更加真实,也为了增强你们的能力和对世界的归属感。但是这个构想的实现,使我们的罪孽又深重了一倍。”
听了蔡水深接下来的解释,任川晴彻底惊呆了。
如果要实现这个目标,光有一段段按照网络写手的作品创造的角色记忆是根本不够的,它们需要载体,才能在夜之国以“魅”的形态出现。
所以,阿瑞斯的研究者们筛选了一批人,与作品中角色的属性指标比较契合的普通人,来给这些记忆做载体。
这其中,也有一部分根本就不是人类,比如说哈比比,就是用强壮的荒野狼做载体的。但是哈比比的体形极大,看上去就像一座小山丘一样,这是系统内依靠特定技术形成的。
每一个魅在夜之国中的造型,都是经过修正且符合作品角色特征的,所以。这些魅的外形奇形怪状,与他们的宿主的外貌毫无关系。就比如说关明彦,他借用的身体只能保证是年轻的男性,但是长相什么的,真的见了面根本就不会认出来,因为夜之国内的关明彦是虚拟造形,就像蔡水深的路西法形态一样。
这些作为“载体”的人是最可怜的。他们并不是网络写手。可能是任何年龄、任何职业。他们并不拥有自己的自己的意识,其本体的记忆在进入世界之前被完全抹去了,所以。在这里要用到的,就是他们的肉体机能,也就是说——纯粹的躯壳。
而且,他们同样遵循着那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法则。也就是说,他们也是会死的!
当他们茫然地进入世界的时候。头脑中只剩了那一段人造的记忆,所以,他们对于前尘往事的记忆都不太清楚,就像关明彦。他只能记得任川晴所写的故事中的那段内容。
其实,他是只能记得、或者说是重新接收了系统需要他记得的内容。
说到底,每一个魅。都不过是一个“借尸还魂”的幽灵。
头一次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原来一段记忆,就能撑得起一个人生吗?
原来明彦不过是人工制造出来的一段记忆。可是这一段记忆占据了宿主的头脑,支配了宿主的行为,让宿主的肉体相信,自己就是一个名叫关明彦的学生。这段记忆决定了他的性格和行为方式,这段记忆重新赋予了这具肉体独立的人格。
任川晴想起了在破碎的秘境中关明彦抽到的命运的预言。
“当晨曦降临的时候,你将寂静地化为海上洁白的泡沫。”
第一次明白,原来这句话的含义竟然悲伤至此。
任川晴平复了一下心绪,问了一个非常自私的问题。
“有没有办法,把宿主的记忆从此占领掉?”
如果一段记忆可以支撑一个独立人格,那么,占领宿主的大脑,让明彦的记忆留在宿主那里,是不是就相当于明彦在她的世界里获得了一具身体?
这难道不是机会吗?
不管那个人是什么样子,不管他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只要是明彦的思想在他的身体里,只要明彦不消失,什么她都愿意去做。
这是犯罪,是极其恶劣的犯罪,这相当于直接剥夺了宿主的意识,也就相当于是杀了他。这是不能接受的事情,但是任川晴惊讶地发现,她在渴望着这种事情的发生,并且愿意为之付出任何代价。
“做不到。”蔡水深言简意赅地击碎了她的希望,“这段记忆只能在这个系统环境中作用于身体,出去之后是留不下的。”
“要是借助某些手段呢?”任川晴还是不死心,“比如说,强行让记忆保留下来?”
蔡水深叹了一口气。
“人的身体是很精密的,大脑更是精密到无法想象。人体对于一切不属于自身的东西都是排异的,你要是硬把记忆留在宿主的大脑里,只能引起宿主肉体的强烈抵抗,最终只能有一个结果——这一点我们是多次实验过的。”
“什么结果?”
“两败俱伤,宿主变成没有意识的植物人。”蔡水深说,“记得你们的技能‘绝杀’么,这个技能的原理是对这段记忆强行格式化,也就是把它们直接删掉。但是这个结果我们也实验过,这也会导致载体脑死亡,变成植物人。”
任川晴愕然。原来“魅”的设计背后隐藏着这么残暴的事实,也或许……果然是没有办法了。
蔡水深并没有给她太长的时间用于难过,这一天给她的打击实在是太多了,应该早就超越了她能够承受的限度。她现在看上去还比较平静,只不过是因为还没有来得及思考。一旦安静下来开始想,她恐怕是会哭到崩溃的。
蔡水深伸手把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走了。”
“那你呢?”任川晴一急。
“在过测谎之前,还有一点点时间,我还有事情要做。”
任川晴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她想说些什么,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滞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一句:“求求你,要活着。”
蔡水深笑了笑,并不顺着她的话接下去,却问道:“我可以定位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送你去哪里?”
任川晴心中涌上一阵温暖。
他不仅可以定位任何一个人,他一样也可以定位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点。但是他却建议直接送她到某个信任的人身边,这是不让她在种情况下独处的意思,他希望这个时候有人在身边陪她度过难关。
他虽然不多言语,其实却是一个内心非常温柔的人。
任川晴压抑住想要流泪的冲动,说:“如果可以的话,请送我到关明彦那里去。”
蔡水深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用责备的眼神望着她,似乎是在责怪她死不悔改,把自己的劝告当了耳旁风。
但这只是片刻的工夫。蔡水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睑,点了点头。
任川晴想再对他说点什么,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觉得眼前一花,一阵胸闷气滞,险些晕了过去。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在刚刚的厨房里了。
小小的房间里亮着一盏台灯,光线十分微弱。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男性的背影,坐在桌前,两手托着腮,似乎在发呆,瘦削的肩膀显得无力而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