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绮萝没想到这么快就接到了董少游约自己午时一见的消息。
只是现在碧溪苑里有那么大一笔财富摆着,有的人会眼红也说不定,君绮萝便将乐笙乐箫留在了碧溪苑,自己则易容成一个容貌普通的少年,暗中有凤三跟着,二人躲开府内的小厮丫头,翻墙前去赴约了。
欣怡楼座落在西市的主街上,是一座面积不大的三层酒楼,因为西市驻扎的普通百姓居多,所以欣怡楼推出的菜肴针对的客人也是普通的百姓。
此时临近午时正,用膳的人还真不少。
君绮萝走进大堂,问了梅花坳的位置,拒绝了掌柜的要带他上去的好意,自己独自到了三楼。
这个三楼都是独立的包间设计,每个包间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譬如青松阁、兰花苑、桃花坞、翠竹轩……
君绮萝经由过道,一直走到最里才看见自己要找的包间。敲开梅花坳的门,董少游独自坐在里面,见到门口面生的少年,微微一愣便回过神来,起身抱拳相迎道:“老夫见过君……小姐。”
君绮萝移开半步避开董少游的见礼道:“董老先生客气了,晚辈怎当得老先生如此大礼?”
君绮萝举止有度,毫不拖大,董少游看在眼里,心下很是满意,将她迎到座位上,淡淡道:“君小姐年纪轻轻,倒是颇有你祖父年轻时的风范,你母亲性格温婉,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说起来你的脾性倒是与他更为相近些。只可惜他去时还不足五十五岁,老夫当年很是感伤了一段时间。”
“呃?”君绮萝取过茶壶为董少游添了一杯茶道:“老先生与祖父感情很好?”
董少游叹了口气道:“你祖父他为人正直,颇合老夫的胃口,又因年岁相差不多,所以还算谈得来。”
君绮萝知道君博昌近三十二岁才得了君如初一个女儿,如果还活着,算起来也是六十五岁左右了。董少游的为人,她多少还知道一些,与他还算谈得来的人,必是相交甚笃。
“晚辈当年年岁小,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君绮萝也为自己添了杯茶道:“老先生,我祖父当年身体可好?”
董少游猛然一怔,“你的意思是……”
君绮萝淡淡道:“我和娘亲的遭遇,老先生在中秋宴上已然知道了,我总觉得那些人想要夺我家产,定会做得更绝一些。所以我怀疑……”
“或许你的怀疑是对的!”
董少游点头,眉峰深蹙,稍作思索道:“你祖父的身体一直都很健朗,他的病大约是在你一岁的时候发作的,最开始的表现是浑身虚软无力,吃什么都觉得没胃口,老夫陪他看的府上的府医,检查了一番说是劳累所致,休息一段时间就好。可是半年过去非但不见好,竟慢慢的食不下咽,那时候沈锦城鞍前马后的照顾他,所以也没有人怀疑什么,后来老夫因为老父亲去世,回老家涿州丁忧三年回来,再去看他时,已是病入膏肓。他精神萎靡的躺在牀上,浑身瘦得只剩一层皮抱着骨头,完全看不出他原来的样子了。沈锦城说他是思女所致。”
“哼!”君绮萝冷哼一声道:“祖父如果是思女成疾,早在娘亲去世的时候便倒下了,何须等到一年后?这个借口真的很烂啊!娘亲去世后,祖父就把我当作是这世间唯一的依靠,沈锦城的为人想必他也看得很是清楚,又怎么可能因为思念死去的娘亲,舍得将无依无靠的我丢下?”
随着她的话落,只听“咔嚓”一声响,她手中的杯子便碎成了许多小块,茶水混着茶叶洒在她胸前的桌上,又顺着桌子滴落了她满襟。
董少游震惊于君绮萝竟然有这样的功夫,许久才回过神来。原来竟是个深藏不露的主啊!
看见她的手在流血,董少游唤道:“君小姐你的手没事吧?”
君绮萝摊开左手,手心赫然有一条长约一寸的口子,不是很深,但是血红的一片,像是在她的手心开了一朵妖冶的曼珠沙华。她慢慢的从袖袋中取出一只小药瓶,倒了些白色粉末在伤口上,也不用包扎便合拢手掌,无所谓的浅浅笑道:“一点小伤,无碍的,老先生放心。”
抛开扶苏公子的身份,五年的杀手生涯,她身上或多或少还是受了些伤的。这一丁点伤口跟曾经受过的伤比起来,简直不算事。
曾经她想着这辈子简简单单的生活便好,或许因为她心底埋藏着不安分的因子和天生不安于平凡的生活,在学医四年后,她成立了隐楼,手下的人全是孤儿、弃儿、小乞丐培养起来的!只用五年的时间,隐楼便超越了老牌杀手联盟,稳坐了当世杀手组织第一把交椅。所以即便对上整个杀手盟,她也不会感到心虚!
董少游见她神色淡然,连眉头也没皱一下,想必真的无碍,于是也不再纠结她的手:“君小姐可知老夫为何请你到这里来?”
君绮萝摇头表示不知道。
“叩叩叩。”
董少游正要说话,外头响起敲门声,接着便是一道声音响起:“客人,您点的菜好了。”
董少游道:“送进来吧。”
小二迅速的进来摆好菜肴便又退了出去。
桌上的菜只有一荤两素一汤,倒是清清爽爽的,色香味俱全,不过用于招待客人,可说是极为寒碜的。
董少游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君绮萝的反应,见她连半点嫌弃之色也没有,心中对她更加高看了两分:“老夫节俭惯了,还望君小姐不要介意。”
“老先生哪里的话,晚辈也不喜欢铺张浪费,就这样挺好。”
这番话并非是客套话。对于吃食,君绮萝实在是没有太大的要求。有时候为了采药,在山中一待数天,不是以干饼子充饥,便是几个野果了事,这样的热汤热饭,已经是极好的了。
董少游点头,指着油泼豆腐道:“这道菜乃是这里的招牌菜,君小姐尝尝。”
“既是如此,晚辈就不和老先生客气了。”君绮萝说着拿起小匙舀了一小块豆腐喂进嘴里,优雅的咀嚼了几下道:“豆腐细嫩爽滑,和着淡淡的葱香,温而不腻,的确是极好。老先生也请用膳。”
食不言寝不语,于是二人不再说话,安安静静的用膳,三菜一汤,刚刚好。
等小二将残羹剩渣撤去,又换上新茶,二人才又接着刚才的话聊起来。
“三年前,有一位我极敬重的人,请了老夫在这里用膳,同样是这个房间,老夫同样坐的是这个位置,而你则是坐的他当日坐的位置。”
“能得老先生敬重的人定然极为不凡!”君绮萝略一思忖道:“该不会是晋王殿下龙翊天吧?”
“君小姐果然聪慧过人!”董少游赞赏的道:“没错,就是他!”
“所谓英雄所见略同,祖父与晋王能与老先生结识,想来晚辈没看错人呢!”
“呵呵呵,君小姐如此说,老夫倒是不好意思了。”董少游捋了捋胡须,笑看着君绮萝道:“君小姐的画当真是极好,老夫喜欢得紧,美中不足的是少了落款……”
董少游一看就是那种睿智聪明的老者,其中的关键一想即通,何况君绮萝并没有刻意去瞒他,被他看出,她一点也不觉得惊讶,诚恳的道:“当日推脱于婢女身上,实属无奈之举,还望老先生海涵。”
“老夫明白!”董少游体谅的道:“君小姐惊才绝艳,那日不曾做什么便引起不少的波澜,如果再展现才华,只怕不好收尾。”
“谢老先生体谅则个。”君绮萝压低声音道:“老先生,明人不说暗话,这许多年来,老先生想必也看出上头那位对晋王府的忌惮。虽然这是祖制使然,但是没有一个掌权者会任由飞鹰骑这样的一股势力存在!虽然上头那位明里不会做什么,暗里却没人能过保证!如此一来,晚辈将来嫁进晋王府的日子怕是不会安宁!晚辈找上老先生,便是因为老先生为人正直,不攀附权贵,很合晚辈胃口。阿胤三年不与外界接触,晋王府原有的势力都改投新主,晚辈此举,也算是无奈之举!”
自从那晚阿胤对她说起他的怀疑后,君绮萝想要拉拢一些人的心思更加强烈了!若是到时候查出事情真相果然如阿胤的猜测一般,晋王府和皇室,必定会有一场硬仗要打!阿胤手上有飞鹰骑和素衣卫,她的手上也有一定的势力,但是想要和一个国家斗,这点力量还是稍嫌薄弱了些。
龙澈生性多疑,心机极重,董少游又怎会不清楚?君绮萝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房间隔音效果极好,君小姐大可放心说话!”董少游道:“人心隔肚皮,有些人看起来敦厚正直,内心说不定阴暗狠毒;有些人看似歼诈可恶,其实却有一颗向善的心!你何以断定老夫便能为你一个小娃娃所用?难道你就不担心老夫将今ri你说的这些告知上头那位?你就不怀疑老夫当年与你祖父和晋王相交是别有所图?”
“晚辈自然知道人不可貌相的道理!”君绮萝自信笑道:“晚辈看人不但看人的内心,还看他的风骨!晚辈从老先生的身上,看到了梅的傲,兰的幽,竹的坚,菊的淡!如走了眼,晚辈自己认栽,决不愿怪他人!”
“呵呵。”董少游失笑道:“老夫没想到会得了君小姐如此高看,更不曾想到君小姐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傲气!老夫昨日收到画便在想,或许将来你与晋王世子会引领晋王府走上一个新台阶也未可知!”
“什么新台阶不新台阶的,晚辈与阿胤并无太大的野心,未雨绸缪,图的不过是一个安居之所!”
“好个安居之所!”
董少游怆然道:“三年前晋王出战前夕,也曾与老夫说过类似的话,可是天不遂人愿,不过两个月后,他战死的消息便传回京中,没多久,晋王妃亦追随他而去。想想时间过得真快,明日便又是殿下的祭日呢。”
君绮萝点头道:“是呢,明日晚辈会随阿胤去祭拜他。”
“既然明ri你们会去,老夫便不去了。每次从那里回来,老夫的心情都会沉重不已。”
说到这里,他的思绪倏地飘远,仿佛回到了几年前。
君绮萝安静的坐着,没有去打扰他。
不过一会儿,董少游便收回思绪,满怀愧疚的道:“说起来,老夫真是愧对晋王殿下的嘱托,若是多用些心,晋王妃便不至于年纪轻轻就……”
君绮萝不知其中缘由,所以不便插话。
董少游叹了口气道:“君小姐可想听听晋王殿下三年前离开时与老夫的对话?”
君绮萝自他刚才说起这间包房的意义时,便猜到他有话对自己说,于是恭敬的道:“晚辈洗耳恭听!”
对于君绮萝的谦逊,董少游早便在中秋宴就有了认知,只是这个小姑娘并非对谁都如此的!如果她不喜欢那个人,就算是最高高在上的那几位,她也未必肯卖面子!就拿那晚在德慧宫来说,她毫不怯懦的与太后对视,简直让许多男儿都觉得汗颜啊!而一旦得了她的眼缘,她则是彬彬有礼的对待,比如说自己。
董少游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道:“老夫清楚的记得那日是天阳770年六月十七日,出征前一日。”
晋王龙翊天约他在这个包间碰面的情景,就算历经三年,依旧历历在目……
龙翊天站在窗前,目光悠远:“董老,我有个不好的预感,此次出征,只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殿下休说此等不吉利的话!”董少游反驳道:“殿下你足智多谋,骁勇善战,定能如四年前一般,驱逐北戎人,凯旋而归!”
“其实我并不喜欢战争,但是我又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我东陵百姓生灵涂炭,东陵已连失两座城池,我再不去,只怕北面的十来座城池将会不保。”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上头那人放着那许多将领不用,却偏偏派你前去……”
龙翊天苦笑,回身望向董少游道:“那人从坐上那个位置开始,便一刻没有停止过对晋王府的猜忌,任凭我再低调为人,依旧逃不过被打压的厄运!罢了,君要臣死,我便是死了又何妨?可怜我所求的,不过是与家人偏安一隅,然现实往往不能如人愿。只求逐心和胤儿安好,我便无怨了!”
董少游惊道:“殿下这是何意?”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呢,董老你聪明过人,又怎会不懂我的意思呢?”龙翊天坚毅晦暗的脸上忽地神色清明:“董老,若我真的回不来了,替我看好阿胤跟逐心,逐心爱我至深,我担心他受不了!还有告诉阿胤,解散了飞鹰骑,将当初龙氏始君与晋王府签下的契约,当着皇帝的面,毁了吧……或许还能保晋王府平安!”
……
君绮萝听董少游说完,心中讶异不已,想来阿胤的猜测没错,他爹早便感到不对劲了,所以才会有这一说。可是没有证据,一切便是枉然。
董少游看着她,饶有兴致的问道:“君小姐你觉得飞鹰骑是该解散还是该留?”
君绮萝反问道:“老先生可有对阿胤说过这些话?”
“晋王殿下出征的第二天,老夫便将他的嘱咐告知了晋王妃和晋王世子。”董少游叹了口气道:“可是晋王世子因为担心晋王殿下,在老夫回走刚踏出晋王府门的时候,他便带着十八影卫骑马追逐晋王而去。不过两个多月,晋王战死、晋王世子重伤的消息便传出。在晋王世子被抬回晋王府那天,晋王妃因为无法承受丧夫之痛,便自尽了。老夫真是愧对晋王殿下,他日就算是到了九泉之下,也是无颜见他的!”
“一切自有定数,老先生不必自责。只是依老先生的意见,你认为飞鹰骑是该解散还是该保留?”
董少游不假思索的道:“若是晋王殿下还在,老夫会建议保留;可是今时今日,老夫却是不赞同的!”
“为何?”
“难道君小姐不认为就算飞鹰骑解散了,上头那位也不一定会放过晋王府吗?”
君绮萝赞同一笑:“是啊,昨日阿胤太高调了,晋王府的财富想必让某些人眼红了呢!”
昨晚她便听阿胤说起,晋王府在晋王战死之前,一百多年来,年年捐赠出数百万两银子出去,只这三年,阿胤不再过问世事,这项捐赠才被搁置了下来。如今北方有些地方暴雨连连,阿胤又出现于世人眼前,只怕龙澈到时候逼着他捐钱捐物也是可能的!
一边打压晋王府,一边又要从晋王府挖去大量金银财宝去养他的军队和子民,真是好没道理!
人心最是不知足,你一味的忍让迎合,便会将对方的胃口养得越大!况且她君绮萝从来就不是遇事缩头缩尾的人,与其如此,还不如迎刃而上!
“晋王世子是真心待君小姐好的,君小姐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君绮萝也不忸怩,坦然道:“阿胤自然是对晚辈极好的,否则晚辈也不会甘心嫁他了不是?!不过老先生,现在可不是谈论阿胤好不好的事,你的意思,晚辈还不明了呢。”
董少游没好气的嗔她一眼道:“你少来!早便把老夫吃得死死的了,还在这装模作样!”
君绮萝装傻道:“晚辈愚笨,可不懂老先生的意思。”
“好吧,要想老夫依附于晋王门下也不难。”董少游说着笑得像只老狐狸似的走向一旁的高几,取过一只长条盒子过来,摆在了君绮萝的面前。
君绮萝看着熟悉的盒子,讶然一笑道:“承蒙老先生看得起,晚辈若是不遂了老先生的心意,倒显得有些矫情了。”
说着从盒中取出画卷摊平在桌上,又从袖袋里取出一方白玉雕的印章,对着刻面呵了两口气,然后在画作的左下角留白处盖了下去。
董少游见印章盖好,开怀笑道:“啊哈,老夫可以预见君小姐的画在将来必定会红极一时,老夫倒是也可以小赚一笔了。”
君绮萝顿时满头黑线,“还以为老先生是真心喜欢晚辈的画呢,原来竟是打的这个主意,失策啊失策!”
“咦。”
董少游看见印章上的刻字不由一怔,以为自己看错了,于是拾起画来,拿到窗前仔细一瞧,顿时震惊不已,看向君绮萝的眼睛透着灼热:“你……你是……”
君绮萝但笑不语。
“嗷,老天!”
董少游简直无法淡定了,对君绮萝道:“你瞒得太深了,只怕将来这个身份大白于天下时,必将轰动东陵,不,必将轰动四国!”
“老先生言过其实了,晚辈哪有那么厉害?”君绮萝谦虚的道:“不过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还请老先生将这幅画好好的收起来,就算是家人也不可再见。”
“老夫省得的。”
董少游到现在才明白君绮萝的底气并非是源于晋王府,而是她自己也有足够的资本!他猛然觉得,自己今日的决定是一个极明智的决定!
君绮萝倏地收起旁的情绪,郑重的道:“董老先生,既然你依附于晋王府门下,晚辈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他日就算有大事发生,晚辈就算是死,定确保董府众人安然无恙!”
董少游也极认真的道:“老夫相信你和晋王世子!”
双方达成共识,君绮萝便告辞下楼。
到了楼下,因为脑子里想着一些事情,君绮萝险些与大堂门口的一人撞个正着。在看清那人的模样时,不由一怔:“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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