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渐没,一盏盏的灯笼,一张张的桌子,许许多多的人。这是晚饭时间,如同每年年节左右苏家亲朋齐聚的那种大型宴席,参与之人还是差不多,只是今天的这一片气氛,有些不同。
人声鼎沸,热闹终究还是热闹的,只是没有了往日的那般觥筹交错、肆意笑闹毫无负担的情形,大房、二房、三房的人各自分着隐形的区域。也只有最为没心没肺的那些人,才能拿了酒壶肆意吃喝大家都在笑着说话,与一个个认识的人互相打着招呼,可是没有多少人喝酒。在这热闹的表象下,各方的人们都在互相打量,互相揣度,涌动的暗流,微带紧张的气氛。
苏愈坐在首席之上,安静地看着这一切,目光扫过了二房三房,转向大房那边时,可以明显察觉出这边似乎夹杂着的颓废与安静,只有苏云松等几个人在笑着活跃气氛,苏檀儿与宁毅坐在一边吃东西,小声地说着话,这两个人也是安安静静的,苏檀儿的表情平静,偶尔往周围扫上一眼,但聊天时的注意力仍旧是停留在宁毅的身上。
苏愈又将目光在宁毅的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有人拿着酒杯过来了,是二房的掌柜习安之,老人才笑了笑,收回目光,向他点头说话。
这场晚宴并不长。
大概吃饱了之后,就进入散席的阶段。这里倒没有什么庄严的仪式或者富有象征性的说话,大家早就已经明白接下来大概是些什么事情,只不过还是让几名管事一个个的通知了要去参加这次宗族大会的成员。宴席的场地间稍显混乱,有的人先起身,已经开始往宗祠旁边的议事厅过去,人群之中三三两两地说着话,嗡嗡嗡嗡的,一时间似乎显得有些混乱,有的人一边起身一边在散乱的人群里找人,吩咐着一些什么。
能够参与这次宗族大会的一共有五十来人,其余参与晚宴的人多半是家眷,或者是苏府的掌柜、管事,纵然不能列席,这些人多半也会在附近的广场或者花园里等待消息。转过前方的屋檐,灯火便在苏府的小广场周围延伸出去,苏伯庸在人群中被推着轮椅前行,旁边稍稍落后一点,苏檀儿与宁毅也正往那边过去。
“相公今晚……会不会觉得有些无聊?”
“不会啊。”
“不过……”苏檀儿低了低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笑了笑,夜风之中,悄悄伸手过去抓住了宁毅的衣袖,夫妻两看来亲昵的并肩前行。过得一阵,苏檀儿还将手臂孩子气的甩了甩,将宁毅的手也晃了好几下。也在此时,像是记起了什么,扭头往一旁望去,目光才开始安静下来。
席君煜也在人群里与一名大房的掌柜说着话,偶尔朝苏檀儿那边看看,说的其实也是对今晚的忧虑以及今晚之后的立场问题。大概走过了小半个广场时,一个人从人群里过来,笑着与他打了个招呼,这是同属大房最信得过的人手之一的耿护卫。
“小姐今晚安排了一些事情,戌时一刻左右麻烦席掌柜与我出去一趟,此事重大,尚有半刻钟左右,席掌柜若手头有事,且先安排一下,今夜怕是要忙到很晚。”
走到一边,耿护卫小声说着。
“重大?”席君煜皱了皱眉,“今晚……是些什么事?”
“暂时还不好说,总之是小姐安排。”
席君煜想了想,面露喜色:“事情尚有转机?”
“不好说,席掌柜到时候与我同去便知……”
“呵,好。”
席君煜点了点头,目光朝苏檀儿那边望过去时,只见苏檀儿已经离开了宁毅的身边,正俯身在父亲的轮椅边说着一些什么。看见他的目光,微微笑了笑,点头朝他与耿护卫示意,随后苏伯庸也转过了头来,向这边微微点了点头。
于是席君煜便也笑着点头回应。
此时双方已经隔得有些远,看见苏檀儿转身往宗祠议事厅那边走过去的背影时,他才想起来,方才应该过去为今晚的事情先行安慰几句的,不过……也罢,回来再说吧。
他往着那背影消失在视野之中的人群里。
不过,还有转机?怎么可能。
于是开始皱眉沉思起来……
不久之后,第一轮祭祖的声音开始从那边响起来。
议事厅中,灯火通明,亮堂堂地照耀着这偌大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按照老例,我们大家每年至少都会在这里聚一次,每一次,都需要决定一些重要的事情。往年是在年关做总账以后才开会。今年,为什么提前了一个多月,这次劳动族长、各位宗长出面,也劳动大家从各地远远的赶回来,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我们苏家出了很多的问题,问题可能很小,但也可能很大……不过眼下大家都觉得问题怕是会很麻烦……”
洪亮的声音响起在这议事厅中,各个坐席间鸦雀无声,一群宗长的下方分别是三房的众人,坐在轮椅上的苏伯庸精神不太好,眼观鼻、鼻观心,苏仲堪正襟危坐,苏云方像是在自顾自地想事情。厅堂中央说话的,是被几人称为七叔的苏安,他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
“关于这些事情,关于这个家里的事情,终究还是族长最清楚……”他回过头去,“三哥,你来说?”
苏愈皱着眉头,望望此时议事厅中的众人,片刻之后,抬了抬手:“老七还是你接着说吧。”
苏安点了点头,片刻,转往一边朝一个人伸了伸手:“具体的……还是让大管家来说说吧,他最清楚。”
他所指的,自然是管理着如今这大宅子具体事务的大管家,这中年男子也是苏家的亲族,平日里倒是比较低调,不参与争产之类的事情,但如今苏府在江宁的大部分事务性工作,到最后都会流到他这里来作归纳。大房二房三房纵然都有藏着掖着,但他手上的账,终究还是比较客观的。
不多时,那声音响起来。
“关于这些事情到底大不大,我不好说,不过最近一段时间,具体到我这里的事情,大概是这样的:第一,近三个月的时间,我苏家在江宁一带的各种货物卖出,市场份额,有一定的下降,但总的来说,不到半成……主要的问题是出现在今后的利润一块,最近一段时间,江宁一地,近六成的供货商家、合伙人开始要求与我苏家交涉,提高生丝的价格,降低拿货的费用,在我这里有列出的:齐家要求……”
大管家的声音不低,那声音传出议事厅,在夜风中回荡,附近的广场,侧面的花园边,隐隐约约都能听见,苏文圭等人聚在不远的地方一边听一边议论,稍远一点的地方,苏丹红也正在与几个亲近大房的掌柜的家眷说着话,偶尔皱起眉头。
一切都按照预期的那样开始了。苏家眼下面临的问题,各方面提出来的要求,这些要求背后,所潜藏的那些危机,她也是清清楚楚,偏过头时,无意中看见了正从那边走过的宁毅,这男人似乎有些无聊,正摆动手脚做几个舒展的动作,往更远的地方走过去。
苏丹红跟了过去。
走过院门,远远的已经不怎么听得到那边的声音,仅能越过院墙看见议事堂周围的灯火,宁毅此时的身影与往日似乎有些不同,依旧显得轻松,但……似乎又像是在那儿感受着一些什么,他在这院子的凉亭边坐下,抬起头看满天星斗,院子附近的巷道不时会有脚步声过去,苏丹红皱了皱眉。
这人,莫非是在感受大房失势前最后一刻的感觉么?
她皱起了眉头……
议事厅中,叙述还在继续,只要是懂些商业的,都能感受到这些情况背后的危险性,苏家的问题,饿狼环饲,落井下石,那大管家说了好长的时间,将这些事情叙述完毕,回到座位上。下方没有人说话,只在上首,几位宗族老人开始开口。
“这是在……认为我苏家无望了,认为我苏家要出大事了……”
“问题要解决,还是大家说说,找找理由吧……”
几位老人环顾四周,厅堂之中便又开始沉默下来。苏崇华坐在人群当中,也是沉默地看着,他大概能够猜到接下来会发生的是什么,不过这些事情终究不需要他发言或者出面陈述一些什么,此时的心情也就有些放松,只是看着,目光扫过门口的时候,忽然又想起宁毅。
他现在在哪里,心情如何。那首定风波……
“这件事情的开始,终究是自大伯遇刺时引起的,当然责任不会在大伯身上,我觉得我们苏家也要尽力找到那凶手背后的指使者。但如果仅说事情到底是为什么,文兴有一些想法……”下首,点燃引线的人,走出来了,他虽是苏家第三代,但因为最近已经管理了一些二房具体事务,因此也已经可以参与这会议了。
“这次事情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苏家高调争夺皇商未果之事……”
“如此大的声势,如此大的投入,到头来什么都没有……”
“所以外面的人已经开始怀疑……”
如同预定的步骤,从苏文兴引起这话题,一波一波的议论终于开始蔓延开来,苏文兴说完之后,其余的几名二房三房的人参与了讨论,随后也有苏仲堪与苏云方,话语有议论,有质疑,声音一阵阵的传出去。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檀儿操作这皇商,到底花去了多少……”
“大房……由廖掌柜往下,具体的情况……可惜廖掌柜今日不在江宁……”
“我们这边目前的情况是这样,也出了一定的问题,无法挽回来,长久下去……”
“最近两年的时间,不,三年,我们知道这一项运作,其实在账目上有些问题,此事应该是大哥这边比较清楚……”
预定的戏码,一个一个人接连的开始说话,大房那边从头到尾,相对沉默,苏檀儿等人偶尔会开开口。星夜低垂,这个晚上,整件事情注定要花上很长的一段时间。议事厅外,苏文圭等人说着、笑着,有人离开又回来:“今晚才开始呢……”他们说着。
距离苏府几条街外的月香楼上,薛延等人吃着东西,说笑着最近的一些事情,到这时候,也朝苏府的方向望了望:“说起来,那边也已经开始了吧。”
作为江宁四大行首之一的骆渺渺在旁边不远处笑着:“薛公子与诸位,今夜关心的,可不像是这些风花雪月之事呢。”
“哈哈,渺渺慧眼如炬,今夜,我等确有些关心之事。渺渺姑娘可知那布行苏家?”
骆渺渺想了想,眼中闪过一缕光芒:“薛公子莫非是指那宁毅宁立恒入赘的苏家?”
布行的事情毕竟也只是行内人关心,骆渺渺如今贵为行首,知道的却不多,但她第一时间想起来的,还是那水调歌头与青玉案的第一才子。薛延等人愣了愣,随后笑起来。
“也是,也是,说起来,此时也与他有些关系,渺渺姑娘可曾听说,数月之前,江宁围城,曾经发生过一起刺杀事件,闹得沸沸扬扬……”
苏家宗族会议的预定模式已经开始,这边月香楼中,也开始复述起最近数月的时间里江宁织造业的起伏。同样的星空下,有一处地方,原本是与这些事情都无牵涉的,距离月香楼不算远的昌云阁是个规模颇大的酒楼,今天晚上,一场由濮阳家做东的聚会正在这里举行。
作为江宁首富,濮阳家经过这么些年的经营,又有了作为花魁的绮兰坐镇,如今与江宁的许多才子也有了一定的关系,今天不是什么大日子,因此聚会一开,许多有名的才子,也顺势过来了,其中曹冠、柳青狄等人也是身在其中,这也算是一个文人之间的诗会。主持聚会的濮阳逸是个面面俱到的人,但有些东西却也不好控制,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不好的柳青狄喝了些酒,作诗有些狂放,也是在这诗会之间,无意中与一名参与者撞了一下,随后双方就争吵起来,虽然随后被濮阳逸居中平息,但这聚会的某些人之间,也隐隐有了些火药味。
一个号称空山居士的才学并不非常出众的中年男子也正在其中,他原本想要插插话调停一番,但随即,就也被柳青狄给波及进去了。
诗会就在这插曲引起的不怎么协调的气氛中,持续进行了下去,双方开始拼文采诗词,逐渐热烈了起来。濮阳逸于是也很开心。
当然,这个时候,他们还与苏家的轨迹线,没有丝毫的相接……
“咔”宁毅剥开了花生,扔进嘴里,轻声哼着鬼子进村的前奏,哼着哼着变成了婚礼进行曲。
苏丹红从旁边走了过来,心里有气,就这样看着他。
“红表姐,坐啊,不必客气。吃花生?”
“我不知道你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感受这种气氛……”
“檀儿争取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放弃的东西马上就要没有了,你知不知道?”
“你猜错了。”宁毅淡淡地回答了一句,回头望望议事厅的方向,灯火从那边溢出,蔓延过来,其中,有躁动的气息,“事情,也该差不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