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小说完稿了。她在等郑一民告诉她单位的新址。一周以后，子夜终于收到郑一民的回信。他说他既希望她回去，也怕她回去，并附加了一些客套话。
子夜没有理由赖在家里不走。至于回石以后何去何从，她心里没底。子夜考虑了所有可能发生的一切：或许郑一民能与她和平相处，她帮他成就事业；或许他们会分道扬镳，子夜另寻新的单位；或许子夜再次遇到新的困难；或许……最惨的结局莫过于自己走投无路，选择死亡……
子夜做好应对各种可能的心理准备，她甚至准备了遗书：
我的父母、姊姊们，如果有一天我把这个世界看烦了、看腻了，我就会到另外一个世界去寻求属于自己的东西。真到了那一天，不要哀伤，也不要哭泣，更不要有任何惋惜，因为能够脱离这个罪恶深重的世界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人，来之于自然，归之于自然，这是自然循环规律，是一个或早或晚的问题。
我生性倔强，性格怪癖，思想另类，但我正直、坦诚，执着于人性的真善美，未曾做过任何有负于“人”字的事情。我纯洁地来，纯洁地去，未曾玷污过人性美。只是我不够坚强，无法走完自己的人生。原谅我荒唐的选择，我的亲人们！你们一定不希望我在地狱里挣扎吧？那就让我到另外的世界寻求希望吧！
我走以后，把我未完的《梦魂》留存下来，虽为最终定稿，但框架已成。如果遇到像我一样执着于人性真善美的人，以之相送，请其完稿。
我喜欢长江，所以我再次选择了长江，我将从长江落差最高的地方纵身而下，随江漂流……
别矣，我的亲人！
子夜
1993。08。10
这封遗书被子夜放在她书柜最底层的书下面，万一自己将来有一天从人世间消失，这将是一个交代。
子夜把自己准备回石家庄的计划告诉了芙蓉，芙蓉开始给她准备冬衣，给她修补坏了的毛裤，帮她收拾那些书和英语磁带……
八月份的北方依然很热，子夜隐没在乡间的林带中。轻盈的碎步踩在林间柔软的草地上，几近无声。热风扑面而来，仰望长空，环顾旷野，满眼的绿色未能减弱她心中的悲凉，她苦涩地笑了笑，一串串晶莹的泪珠滚落在她柔静、秀美的脸上……
泪，对她而言，是一种万能的语言。她是个爱流泪的女孩儿，可也不是不分时间和场合。在亲人面前，她不流泪，她表现得像个无忧无虑的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还时不时地鼓捣点儿小幽默以博父母开心一笑；在公众场合，她不流泪，无论遇到多大的委屈或困难，她都会按着严格的礼仪要求规范着自己的言行，喜怒不形于色，她总是用平和的微笑面对着所有的一切。她的微笑看起来那么甜，那么纯真，可有谁读得出隐掩其中的痛楚呢？只有在独处时分，她才会还原真实的自己，才会一任泪水奔流……无声的泪泣诉着心中的幽怨，此时的她，像断了装订线的书页，散乱得一塌糊涂。可一旦回到父母身边，她必须迅速地装订好这些散乱的“书页”，还要做得不被察觉，这对她而言，是怎样的不易啊！
本来，这次回家是在躲避一场感情灾难。逃回到父母身边，她想躺在父母的怀里撒撒娇，想呆在家这个安全的城堡中。可是，当她出现在父母面前时，她却找不到想象中的那种感觉。面对父母的苍发，她没有勇气讲出压抑在胸的委屈和无奈，不忍心头脑单纯的父母为她提心吊胆。于是，她把这次感情逃亡说成了探家，编织着子无须有的故事哄父母开心。家成了她心灵避难的临时港湾。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为了编织的故事不被戳穿，她得走，回到她前不久刚逃出来的地方，至于日后会流落何方，她不敢想象。
晶莹的泪光，凄楚的幽怨，唯有身边青翠的小树知晓；泪的咸涩，唯有脚下的小草和黄土品得出滋味。低沉的幽咽在林间回荡：
“妈妈啊，这次的走不再是直意上的走，不是暂时的离家，也许没有归期，也许是永远的消逝……当年您在看琼瑶的电视剧《婉君》时，曾戏言说我就像剧中的婉君，被大家争来抢去，将来却落个孑然一身、在孤独中伫立守望的结局……也许，这就是您对我命运格局的预言。
中学时期，闹出个轰动全校的师生恋，事实上，我本不懂什么是恋爱，我只是想约老师探讨几个问题而已，可是我却背上了师生恋的罪名！妈妈，我多委屈、多冤枉啊！这个心灵的阴影还未驱除，又来了一个演爱情独幕剧的郑一民，为什么我走到哪里都不能得到安宁呢？他为什么要爱我呢？他们所谓的爱逼得我无立足之地！我不敢面对他，因为他不能克制自己的情感，我们没办法相安无事地继续在一起工作……这一切是我的错吗？我要怎么做才不会惹上这样的麻烦呢？我已经黔驴技穷了，再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回避这些恼人的问题。也许，我的存在是多余的，没有了我，周围就会还原一片宁净……
您帮我收拾着我的那些永不离身的宝贝：书、磁带、多功能收录机……其实，这些对我而言，也许再也用不着了……”
她想起了母亲为她织毛裤的情景，那条殷红的毛裤有些短，母亲找出许久年不用的竹针，一针针地缝织着，她忘不了那几根竹针在母亲手里跳动的情形，更无法抹去那殷红的色彩，那是母亲的心血！母亲昏花的双眼失去了光泽，如霜的白发诉说着母亲的辛劳……她不敢再想下去，微闭双目，双手掩面，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流……
“妈妈，我多想陪在您身边！然而，家不是我可以永久栖息的地方。整天晃悠在你们面前，只会增加你们的烦忧，我多么不孝啊！慈母手中线，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妈妈，女儿还有归期吗？哦，妈妈……”
再一次环顾山乡，她觉得所有这一切都那么亲切可爱，她心中多了几分留恋和不舍。
别了，林荫路！别了，山乡！
...
第96章 别了，山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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