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晚膳……”
“滚。”纪洺琇坐在书桌前托着下巴,乌黑漂亮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外面萧瑟的御花园,沉闷的很难想象他是一个孩子。
他的语气很是平淡,带着糯糯软软的童音,没有多少起伏的一个字,却吓得内侍一个哆嗦,半句话都不敢多说,冷汗都没敢擦,直接退了出去。
“嗤~”纪洺琇冷笑一声,越发不像一个孩子。
‘你是我天青帝国的嫡皇子,怎么能够如同普通的男孩一般不知体面和分寸!’
这是母后对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
如果三岁的时候他还不懂,那么从懂事起将这句话听到五岁,想不懂都不可能。
他是皇后的唯一嫡子,他是皇后的唯一希望,他更是她手中最重的筹码。那些天性的母爱,总会在父皇无尽的征战中,在后宫的尔虞我诈中,变成了对权利的执着。
他都不知道自己见证了多少次母后针对后宫的密谋,但他从来没有想到,他还会遭遇到,那样的事情。
“歆儿……”
父皇征战四方,终于返回了宫廷,却照例拒绝了母后邀请的留饭。这几乎已经是父皇的习惯,曾经大家都以为,这个如同钢铁一般的帝王是劳累了,所以想要休息休息,他却没有想到,无意中坐在树上静思的他,会看到那个被无数人崇拜和惦记的人,在这所“”空无人烟的宫殿祭拜一个没有名字的牌位。
“我又活着回来了。”此时还年轻的帝王,脸上还带着刚刚返回的风霜和没有敛尽的锋芒。褪去厚重的甲胄,纪洺琇几乎以为这个片刻柔软的男人并不是自己的父亲,整个帝国的君王:“你是高兴,还是生气呢?”
皇帝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白绢,极为轻柔地擦拭着牌位,他的近身内侍手脚灵巧地摆上了贡品,焚上了香烛,又极其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我想你应该还是高兴的……”皇帝顿了顿,复杂地看着牌匾,纪洺琇甚至能看到他捏着牌匾发白的手甚至青筋都鼓满了劲道:“毕竟,我现在还是他最有力的依仗。”
纪洺琇毫不怀疑,这个‘歆儿’是一个女人,而且看样子,是一个已经死掉的,父皇放在心尖尖里的女人。可是这几年,他亲眼监视了母后明里暗里‘调教’了无数的女人,更对后宫中前后在父皇这里有些荣宠的女子都有印象,却独独没有这个女人。是这个女人早就死了,亦或者,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的存在?
他是有些鄙夷的,哪怕他鄙夷的对象是自己的父亲,那个看似多情,根本无情的男人。但似乎,那个男人并不是没有情,而是将自己的情,给了一个死人?
就这一点,他更加鄙夷。
当然,他不懂情,这不妨碍他的母后整天将这个字,挂在嘴边,并且用自己的行动去捍卫和争取这份情。
宫殿里十分安静,皇帝就这么拿着那个牌位,看着毫无温度的牌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宫殿中只有明明灭灭的烛光,还有并不好闻的香烛的味道,就连偶尔崩起的烛花的声音,也那么清晰。
纪洺琇甚至觉得自己的腿都有些发麻的时候,皇帝再次开了腔。
“你……果然还是埋怨我的吧?五年来,甚至不入我梦?”
不知道为什么,纪洺琇现在才意识到,皇帝从一开始,就没有用‘朕’这个字。但是古怪只是一闪而过,或许某些因素,或许因为年纪的确小,至少那个时候的他并没有真正明白各中的因由。
“我答应过你……”纪洺琇看着皇帝的侧后背影,也根本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照顾好我们的孩子,可是我却并不能带他来见你。歆儿,他会永远是我天青帝国唯一的尊贵的嫡皇子,所以,你会原谅的吧,原谅我不得不将你下嫁国公府……谁!”
纪洺琇是一个已经五岁的孩子,是一个从一开始就浸淫在阴谋手段中的五岁孩子,更是一个生长在宫廷中,经历了风风雨雨的五岁的孩子。他可以不明白很多事情,但是他必须明白很多事情。
当零零星星地讯息串联起来,足够他拼凑出一些事实,而这些事实却仿佛一个毒瘤,影响了他一生!
歆儿,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下嫁,只能是公主。
皇室下嫁的公主,叫歆儿的,下嫁国公府的,已经亡故的,根本不需要猜来猜去,只有一个,那就是曾经养在已经辞世皇奶奶身边的,东瑞公主。
他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甚至可以说慧极必妖的孩子。当事实拼凑起来,他很难不明白什么。就算各种的一些纠结故事和因由此时的他根本不明白也想不通透,但是结果却是一样。
蹲久了的孩子因为腿麻趔趄发出了声响暴露了自己,暴露了被皇帝极力隐瞒的黑秘密,更改变了皇帝和他之间的相处模式,改变了他作为嫡皇子更多的处事风格。
曾经皇帝也以为他是仗着秘密肆无忌惮,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过是在放纵自己,掩盖已经深埋心中,他不想面对,却强迫面对自己的真相。
不久之后,京城一个家族恰好失踪了一双儿女——虽然对外公布的是出游遭遇了匪徒,而是却挡不住京城部分家族或者势力的耳目。那双所谓失踪遭遇不测的儿女,不过是在有心人的算计下做下了有悖伦常的事情,被宗族私下里处决了。
他不知道自己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只是觉得有什么如同黑夜也一样看不清摸不到的东西埋入了心底。
偏偏这个时候,身怀六甲的淑妃发动了。皇后筹谋了许久针对淑妃的动作也展开,鬼使神差地,他早早坐在了产房的屋顶上,掀起角落的瓦当,带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完全不符合这个年龄段孩子的无情地看着下面分娩的女人。
有些东西,皇后说的对。而且,父皇也承诺过,他会是唯一。
对他来说,嫡庶已经没有什么重要的了,重要的是,他不想任何一个皇子再出生,成为膈应他,提醒他威胁他的不纯粹的敌人。
“生了!生了!是位公主!”
宫女们产婆们叫了起来,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接下来一嗓子:“不好了,淑妃娘娘流血不止……”
纪洺琇不知道后面的人说了什么,只是心中一种很模糊的东西破土而出。那是一个几乎威胁不到自己的‘妹妹’,她的生死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淑妃已经着了皇后的算计,真的大出血也好,假的大出血也罢,反正是肯定会从这个宫廷中消失。
他就这么坐在屋顶上,看着那被襁褓包的结结实实几乎看不到脸孔的女婴,心中诡异地一动。
那个,是他的妹妹。
他亲眼看着她出生的妹妹。
神奇的,奥妙的,肮脏的,却让他生出一股诡异的冲动想要靠近的生物!
那一夜,他悄悄地返回了自己的宫殿,一个人在宽阔的床上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他还不算十分缜密的心似乎想了很多事情,可似乎又什么都没有想。年幼的他根本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思,更或者自己心中真正的期望和欲望,可是他知道,他刚开始陷入黑暗泥沼的世界,仿佛多出了什么,可以让他期望,可以让他救赎。
绝望,救赎。
这是十岁以后的他才知道的名词,真正明白其中的意义。
他几乎是病态地利用自己的势力收集那些形形色色黑暗的秘闻,他几乎是病态的执着很多事情的结果。他甚至阴晴不定,他甚至肆意邪佞,但是他的聪慧和才干,同样让人又爱又恨。
当他知道的越多,掌握的越多,明白的越多,他却在泥沼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那一年,他十岁。
他默默关注的妹妹已经五岁,怯懦卑微,他冷眼旁观。
失去母亲庇护的不重要的公主,她的生活和有静妃保护的二公主天差地别。她还在缩小自己存在感,只为了让自己不成为宫中巨头迁怒对象的时候,二公主虽然不受宠,但是却锦衣玉食地指着地上的狗,说为了一口吃的,它可以摇尾乞怜,喊它‘杂种’。
又是‘杂种’。
畜生,孽障,天理难容,有悖伦常……
这些字眼都能刺激到他,就算没有人能感觉到他已经收敛到极致的情绪,就算没有人能从他的脸上眼底看到任何的端倪,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词对他来说代表了什么!
所以他再次出手了,却是为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公主。在他的安排下,这位公主被远嫁别国,成为联姻的工具。重要的是,那个国家并不是什么富饶的国家,只是一个贫瘠的附属国。
他越发喜怒无常,纪容羽也开始被他迁怒。
如果五岁前的纪容羽和他无太多交集的话,那么五岁后的纪容羽就注定了各种形式地和他纠结一生。
一直到了纪容羽十岁,他已经十五岁,那个十年前他就有着朦胧的寄望,如今彻底清洗起来的妹妹却让他开始失望。
他看着地上皇后送给他的情事启蒙宫女,忍着心中阵阵的恶心,闭上了眼睛。
宫女是他亲手掐死的,甚至没有让宫女近他的身。他不知道自己是恶心这个宫女,还是恶心自己。那个时候,他想他已经绝望了,他却坏着心情,带着邪气危险的笑容,开始给那个将自己推入绝望的妹妹,设定属于她人生的剧本。
如果要下地狱,为什么要他一个人?
所以,他想要让她成为,第二个东瑞公主,甚至比东瑞公主,更加不堪,卑微,惨淡,凄凉!
时隔三年,他却再次见到了她。
或许时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却不知道是否能改变他心中积压的阴霾。这种阴霾让他想要覆灭所有他能覆灭的东西。
他覆灭他的兄弟,他覆灭他的政敌,他覆灭忤逆他的奴才,他甚至覆灭欺辱纪容羽的下人。
他十分不正常,但是他丝毫不觉得哪里有问题,根本不打算改变,他甚至想要最后覆灭纪容羽,然后覆灭了他自己。
所以,当他听到皇帝下旨给纪容羽迁宫,他怀着一份别样的期待,远远地看着那个青涩却似乎有些不一样的妹妹安静地踏入属于她新的人生的宫门。
纪洺琇忽然笑了,清浅的笑,并不激烈,却让他笑得靠在了身后的树干上。
“小猫终于睡醒了,四哥很高兴。”纪容羽的寝宫珑誉宫里,纪洺琇摸着比自己矮了足足两个头的十三岁少女,不动声色地将她头顶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珍珠发饰攥在了掌心。
纪容羽微微歪着脑袋看着他,黑色的眼睛十分清澈,仿佛一眼就能看到低。她的眉眼弯弯,清亮的不可思议,可是他从她明明清澈明亮的眼中感觉到了可以说完全相反的性格。
聪慧,机敏。
他,却很高兴。
她似乎也引起了皇帝的某些注意,因为她自己,也因为他。他有些有恃无恐,可是这个时候,在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时候,他开始为她,束缚停驻了自己的脚步。
安宁她们是父皇的人。
如果一开始这两个女婢是父皇对她的保护的话,在他看清楚他的感情的时候,就变成了对纪容羽的监视和掌控,甚至是对自己的威胁。
然而,父皇毕竟还是老了。
在他发现什么的时候,他对纪容羽的占有欲,他的成长,还有小五纪容羽,都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成为他无法左右的存在。
他站在珑誉宫的拱门之外,静静地回头,手中捏着刚才从之纪容羽头上摸下来的珠花,勾起了嘴角。他忽然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因为早先对年幼的小五失望就屏蔽了有关于她的一切消息。人,果然会因为环境和时间而改变的。
手中的珍珠发饰并不极品,宫中受宠的妃嫔头上的都比她的好。他本来以为聪慧的小五会蛰伏起来自己所有的心思,因为过去卑微的过往而充满野心,但似乎又不是那样。
他居然看不透摸不透他的小五?!
越是如此,他却越是高兴,越是想要看到那双清透的和她的心思极其不相符的眼睛,在和他一起跌落泥沼地狱的时候会染上怎么样的疯狂?
“珑誉宫的人收回来吧。”他站在原地,仿佛呢喃般地道了一句:“人手布置在宫外,看着她的动态即可。”
“是。”
空旷的路径传来一声极低的应答。
纪洺琇手中把玩着一个摆件儿,那是一块品质极佳的紫玉雕琢而成的似虎非虎似狮非狮的四不像。四不像的背上有一道仿佛闪电一样的金色纹路,华贵中透露着一抹狰狞。
听着跪在脚下的部下汇报三皇子的事儿,纪洺琇脸上根本没有一丝丝阴谋得逞的兴奋,平淡地如同喝水一样。他的部下都以为那是成竹在胸的稳重,他自己却知道,那是没有盼头和得失感的死寂。
不过这一次,他把玩摆件的动作急不可见地一顿:“恩。”
“太医确诊,三皇子的腿是不行了,仪容也受到了大面积的创伤,而且,那里,也不行了……”
纪洺琇眯着眼睛,视线看向了窗外。他面前的桌案上,摆放着大量的文件,甚至有一小叠的奏折,毛笔朱笔的笔尖都还蘸着墨汁和朱砂,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并不少。
“既然三皇子不好了,那就永远不要好。照实地禀报给父皇吧。”
那部下每次面对纪洺琇,全身的肌肉都下意识地在紧绷状态中。听到纪洺琇的命令,他却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在所有部下看来,纪洺琇是皇帝陛下唯一的嫡子,三皇子如今这番模样,他更是唯一能够拥有继承权的皇子,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他们习惯了他的心狠手辣,习惯了他的阴晴不定,他甚至有些庆幸,自己的主子是他,而不是权力的失败品,三皇子。
杀人不过头点地,三皇子,失去的可不仅仅是争取那个宝座的机会。
书房再次安静下来,纪洺琇又把玩了一会儿摆件,再次摊开面前的文件,一面看,一面冷笑。
三皇子,以为比自己虚长几岁就更有成算?
以前他和他的母妃,和他母妃身后的势力小动作不断,他也乐得找个玩伴陪他们打发打发时间,可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收到父皇给小五‘靠山’的消息就认为小五有利可图,打上小五的主意!
他居然敢谋算小五?!
就算他明明知道,他对小五不可能有任何男女方面的意思,可是三皇子居然想把他期待的幼豹提前推入危险与自己为敌就不可原谅!
也只有三皇子彻底废了,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父皇投鼠忌器也都不可能对小五出手。至于三皇子现在的下场,那是他咎由自取的惩罚。
小五将来是生是死,是好是坏,除了他纪洺琇,任何人,任何人都不允许他插手半分!
朱笔狠狠地在一个奏折上画上鲜红的‘x’。
这份奏折是他的‘舅舅’,也就是皇后的亲兄弟的人递上来的,内容当然是让父皇给自己选妃。孙家打的什么主意他怎么会不知道?无非是利用联姻,傍上他这个稳赢的船。这个时候,纪洺琇却有些庆幸,自己不是孙皇后的亲生儿子——尽管她本人都不知道。如果这个严重只有权力和帝王宠爱的女人是自己的母亲,他只怕永远只能在被利用的泥沼中,又被所谓的道德伦理束缚一辈子。
给孙家一个体面,不是不可以。
但前提是他,愿不愿意。
拿他纪洺琇当提线玩偶?孙家的算盘只可能落空,消磨点自己心底那点为数不多的养育恩情!
纪洺琇选妃的事情被他自己画上‘x’之后,并没有因此而不了了之。尤其是三皇子的情况彻底暴露出来,没有一点点治愈的可能性,容貌有缺,身体残障,失去男人根本的三皇子彻底被排除在了权力的圈子之外,那么纪洺琇那就是隐形的未来的皇帝!他身边的女人就是将来稳妥的妃嫔!那个家族不眼热?
至少孙家的确如同纪洺琇所想,想要借着孙皇后,借着纪洺琇和孙家的几分‘情谊’近水楼台,前前后后折腾了有一年还没死心。
就算折子被驳回了,可是暗自塞人总可以吧?
于是,孙家有容貌尚佳先成年的庶女被送到了孙皇后身边,准备给纪洺琇当个侍妾,给将来‘太子妃’孙家的嫡女打先锋。
孙皇后以往塞人的失败案例在前,让她不得不小心提防起来。
虽然只是个庶女,可是那也是孙家的人,她的侄女,孙家的脸面。要是也被自己儿子给捏死了,那就真的比较难看了。至于儿子喜欢不喜欢?开玩笑,男人会不喜欢女人?天青帝国堂堂皇子殿下,不久以后的太子殿下,将来的皇帝,怎么可能不喜欢女人?
但是为了以防万一,孙皇后将纪洺琇叫到了跟前,用资深宫中老嬷嬷的隐晦方法,给纪洺琇下了一剂药。
纪洺琇一开始感觉到身体不大对,就看到了穿着半透明纱衣的孙家庶女一脸娇羞和野心,妖妖娆娆地扭了过来。
他的心中,杀意从来没有这么强过。
是对皇后和孙家的愤怒?是对自己被算计自尊受挫?还是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原因?
总之,他毫无怜香惜玉的心思给了对方一掌,直接推开窗户,飞檐走壁地奔向了珑誉宫。
这几乎是他下意识的反应,也是他第一次如此慌张地行事,以至于将自己对小五的态度,暴露在了皇帝的眼皮之下。也正因为这一次他的下意识反应,父皇对待小五的态度,从‘一个血脉的子嗣’,变成了‘阻碍纪洺琇人生的绊脚石’。
这份重视和殊荣,他一点点都不想要!
哪怕他查明,东瑞公主下嫁国公府是自愿的,生下他纪洺琇是甘愿的,甚至‘难产’而死,也是自愿的。
他无法再去探究二十年前的往事到底是怎么样的,可是他不想成为父皇,更不想现在小五变成第二个东瑞公主!
“四皇兄?”
他没有惊动侍候的下人,悄然开窗而入,站在了窗口。
纪容羽并没有如同普通人一样睡得安宁,而是在他还没有开窗,落地的瞬间就完全清醒过来了。
他的小五,真是给他惊喜!
撩起了床幔,她似乎透过月光看清楚了来人,毫无戒备之意地唤他,起身而坐。
她此时穿着白色的寝衣,寝宫内的光线并不好,月光朦胧,凭借他习武者极佳的目力,虽然五官依旧朦胧,可能清晰地看到她已经窈窕的曲线。她的长发披散,十分好看,黑暗中那一双眼睛一如既往明亮,疑惑和担忧,是他能从那双眼中读懂的情绪。
“小五……”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带着躁动和炙热。他有些庆幸自己此时背光,纪容羽一定看不到自己此时丑陋狰狞的脸。
“四皇兄!”小五压低了声音显得十分吃惊,坐在床头的少女猛然跳了下来,一双雪白的赤足踩在地毯上,双手猛然握住了他滚烫的双手:“你怎么了?”
那双手很小,很白,很纤细,很冰凉,很舒适。纪洺琇下意识打了个寒颤,一股酥酥痒痒的感觉从手上直接勾入心底,让他的理智险些崩盘!
他心跳如鼓,强逼自己深吸了几口气,低头看着矮小的小五乌黑的发顶,还有附在自己麦色大手上的小手,心却莫名地柔软起来,有些酸,有些涩。
寝宫里的气氛很是寂静,低着头的小五,他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他相信,以他现在的状态,就算小五拿着匕首刺入自己的心脏,他也是反映不及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这么想,他也没有一点点戒备起来的打算,就像现在那双在月光下分外清晰的手拉着自己走动起来,他也只是顺着那手的力道,跟着她的脚步。
这时候的天气并不冷,也不很热。
纪容羽的脚踩在地毯上没有一点点声音。纪洺琇跟着她坐在了桌子面前,看她放开了自己的手,似乎是打算点燃蜡烛,便在她动手之前制止了她:“会引来下人,我等下就走。”
她并没有坚持,似乎并不知道,只有在黑夜中,肮脏丑陋狰狞的他才能藏匿起自己同样肮脏不堪的心思。
至少,他现在不想让她知道。
“四皇兄,喝点水吧。”纪容羽坐在他的不远处,中规中矩的寝衣没有露出半丝风光。桌上的茶壶中放的并不是茶,而是已经凉掉的开水。水顺着壶嘴倒入茶杯,‘簌簌’的声音在安静的晚上让他听起来有些心焦,更加口渴。她将茶杯递给他,他动作并不粗鲁和急促,却喝了一大口。
那水顺着自己的口腔,喉管落入胃里,带着清凉,让他崩溃边缘的理智慢慢回笼,心中的焦躁仿佛也随着这一杯水,平复下来。
纪洺琇端着茶杯,目光看着见底的空空的杯子,心中不知道思量几何!
因为一杯水,他体内的药性解了。
他不认为,孙皇后亲自下的药靠一杯凉开水就能解掉,那么久只可能是因为倒这杯水的人,在这最不容易放东西的白水中,放了可以解去药性的东西!
黑暗中,他灼热的目光看向坐在自己旁边的少女。
她依旧披散着头发,细眉微微地蹙起,似乎在思考什么。她大大方方,没有丝毫的掩饰,比如说她的警觉,比如说她轻松知道他身体的状况并且解决了他的麻烦,比如说,她‘下意识’对自己的不排斥和亲近。
他一直在想,或许这是他偶尔故意让下属在她落魄的时候,小扶一把的缘故?
可他又怀疑,那点‘恩惠’是否真的有什么作用?
还有一年,她就成年了……
他放下手中的空杯子,站了起来。
一年?反正她只能是他的!她还是那么让人期待不起来也好,她越来越灿烂耀眼也好,她心机深沉歹毒如蛇也罢,她都只能是他的,必须和他一起,绝不可能让她逃脱他最想营造给她的枷锁!
“四皇兄?”纪容羽回过神来。
还在生长发育期的纪容羽并不高,而他已经高挺健硕,坐在凳子上的她才刚到自己小腹。他终于霸道地将她搂在了怀中,摸着她柔顺的青丝,第一次展露出来自己独一无二的占有欲和霸道:“小五……”他低头看着她的发顶:“你做对了好多事儿。”
纪容羽在怀中温顺地笑了:“什么事儿?”明知故问,不过如此。
“比如这茶,比如……”她现在的温顺。否则,这天夜里绝对不会是这么安然的夜。
“是啊,我懂医,否则不可能安然活到现在。”纪容羽并没有否认:“这宫廷,只有四皇兄对我有几分真心,我不想失去。”
纪洺琇很聪明,他只是知道,纪容羽这句话有着其他意思,但是却并不能明白,两个‘纪容羽’之间别样的缘分,以及对他复杂的感情。他常常被人赞誉,聪慧无比,显然,他怀中的这个,就绝对比老二和老三聪明多了。
“虽然我很高兴。”他勾着唇角:“但,无论将来你恨不恨我,结果都不会改变。”
或许正如他猜测的那样,她现在的乖顺只是表象。她浑身充满了刺,充满了毒,他却勇往直前,毫不犹豫!
他不会因为她的乖顺,体贴和信任而放弃自己的执念;然而她的毒,她的刺,更不可能成为阻碍自己靠近的障碍。不,或者她的乖顺体贴和信任,她的毒和刺,反而会成为他坚信自己决定的推动剂。
他觉得,自己和纪容羽似乎继续着父皇和东瑞公主的人生轨迹,可他绝对不允许出现那让他一开始就排斥不愿意接受的结局!
东瑞公主最后承受不住心理压力,自己赴死。皇帝收了国公府的权,膈着东瑞公主的梗,借着东瑞公主的死将整个国公府斩草除根。
孙皇后成为皇后不是巧合,那是因为她和东瑞公主的眉眼有三分相似。孙皇后的怀孕不是巧合,那是为了配合他纪洺琇的存在而存在;那个女胎会死更不是个巧合,虎狼秘药得到的子嗣,怎么可能没有一点问题?
看,他纪洺琇的存在,出生,一开始就这么阴暗、卑微、肮脏!
他自私,狠毒,卑鄙,阴险,却越来越不想在她面前隐藏。
时间匆匆,小五不断刷新了他心中对她的认知。
她可以亲眼看着他杀死下人,除了一开始的惊讶,没有意想之中的惊吓、忐忑甚至求情。该看书看书,该习字习字,冷酷地,让他越发热切难挡!
孙家庶女的死被孙皇后压了下来。
一个家族铺路的庶女而已,被自己的宝贝儿子打死,也就打死了,反正不能因为庶女的死让自己的宝贝儿子背上不好的罪名,再说,孙家庶女多的是。
人和人的情分,是相处出来的,所以她换了种方法,开始频频召见自己和孙家相中的嫡女,给孙家创造机会。可是两年时间,纪洺琇依旧对孙小姐敬而远之,让孙皇后和孙家都忐忑起来。
孙家的嫡女已经成年了,就算大家都知道孙家的目的就是‘太子妃’这个位置,如果再拖下去,总要有些流言蜚语。最主要的是,纪洺琇已经二十一岁了,可是别说正妃侧妃,居然连房里人都没有一个。再加上这么久,皇帝都没有册封纪洺琇为皇太子的消息,不少人更在猜测,还是说,纪洺琇和三皇子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行了?
尤其纪洺琇那张雌雄难辨俊美的脸,让人浮想联翩。
纪洺琇很享受看着纪容羽成长,就算心中总有一个声音在说,纪容羽成长之后就会如同厌巢的飞鸟一样朝着更广阔的天空逃离,甚至将他咬得遍体鳞伤,他却依旧乐此不疲。
他曾经以为,这是自己因为在绝境之中抓住的唯一的救赎,所以滋生的执念。然而当他将她彻底收拢在自己臂弯笼起来的狭小空间中,带着试探和决然亲吻上她的红唇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那份执念,那份贪念,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
可是他,纪洺琇,居然对这种变化感觉到了欣喜,感觉到了喜悦和幸福!
“五皇妹,果然长大了,就连胆子,也大了?”
或许是靠的太近,他的小五下意识别过了脸,耳朵有些发红:“四皇兄说什么话?五妹不过是遵循规矩,提醒何小姐莫要失了礼数罢了。还是真如何小姐所说,四皇兄和她是一家人,现在要讨公道了?”
纪洺琇笑出了声:“牙尖嘴利,果然长大了。”他终于亲吻了他梦寐以求的唇,甚至恶劣地咬了一口留下了自己的痕迹,“真香。”他弯着眼睛,让人无法从他的眼中窥视出什么。可是他的目光却紧紧低着面前的少女,不放松一分。
“四皇兄,你喜欢普洱茶?”纪容羽地看着他,那似乎并不突出的五官,却带着让他安定的平静。
“好姑娘。”他忽然一愣,深深地看着他的姑娘,就这么笑了,心中的执念更深,却更加觉得自己如同扑火的飞蛾,执迷不悟!
他搂住了她的腰,紧紧的,想要将她揉入自己的胸怀,自己的身体,自己的骨骼血液乃至灵魂!他贴着她的脖子:“跟我一起下地狱吧!”一把扯下她宽松的宫装衣领,亲吻她圆润的肩膀,在上面留下一个清晰的齿痕——那已经是他极力克制的结果。
“你疯了,四皇兄。”眼前的少女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反抗,没有鄙夷。
他忽然觉得身心愉悦:“恩,我疯了!”他再次亲了她一口,才按捺下心中的激荡和疯狂,看似洒脱,却逃也似地离开。
父皇的眼睛还在,他想要疯狂,却要终要忌惮。这两年,他已经因为小五,和父皇碰撞了很多次。父皇的忍耐,快到极限了。
很快,他的感觉得到了证实,尤其是父皇专门为柳氏父子开设的洗尘宴,他看到父皇深深的眉眼落在那父子两人身上的时候。
这一次,他和父皇的争吵,放在了明面上。
父皇,想要将小五下嫁,其实说白了,小五会按照他的安排,成为第二个东瑞公主。父皇早就看穿了他对小五诡异的感情,也看出了小五的不一样,同时也因为忌惮他,想要退而求其次的,安排一条相似的路。
但,他不允许!小五不是东瑞公主,无论是他和她,都不会愿意也不可能面对那样的局面。
“皇室从来不干净!可是这一代,错误在朕一个人身上就够了!”父皇有些苍老。
示弱?
纪洺琇冷笑:“这是多简单的一件事情!如果小五让我失望了,我会亲自结束她!”
“帝王无情!你却故意想要给自己留下一份情,一分龌龊的情!小四,你想证明什么?”
他转身离去,却听到父皇最后的声音。
证明什么?
或许,那是曾经。可现在,只想要救赎。
所以,他来到了珑誉宫,他急迫的,想要见她,见他的小五!却没有想到,面对的不过是空无一人的牙床,还有穿着夜行衣,破窗而入的少女。
忽然之间,纪洺琇的感情有些微妙。不知道是害怕,是忐忑,还是期待:“五皇妹,这么晚,穿成这样,去哪里了?”
纪容羽却忽然笑了,那双眼,在微弱的烛光下,耀眼的让他想要将之珍藏:“御书房。”
不知道是因为烛光太过柔和,还是小五的笑容太过温暖,更或者他所重视的小五真的没有让他失望,他的心,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忐忑。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的小五,再次给了他一个惊喜!
“我想要当女皇!”
他的心,猛然泛出一股杀意!
小五不是单纯的小白花,他从来都知道!可,如果小五给他希望,给他救赎的暖,一开始就是为了踩着自己成全他的野心吗?
他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但是杀意是有的,欣慰是有的,刺激和疯狂也是有的。
“小五是觉得,皇兄不配当皇储?你在勾引我,因为想要当女皇?”
“我在亲吻你,也想当女皇,但并不是勾引你。因为就算没有你,我照样能当女皇。这个宫,对我来说珍贵的东西太少。珍贵的无论是什么,无论什么代价,无论什么手段,我都会好好守住。”
“小五,你也是个疯子!”他居然疯了一样信了,默认了,甚至,愿意为了她走上那个位置,疯狂一把:“小五,你的要求我答应了!但是,如果你想离开我,记得承担我来自地狱的报复!”
这样也好,东瑞公主的故事,会变成一个尘封起来的历史!
纪容羽不会是东瑞公主,他也决计不可能成为父皇!
用同样疯狂的一个故事,颠覆过去,他忽然开始期待起来!
他在赌,赌那一点点让他可能救赎,让他可能温暖的可能性。
“好。”
……
然后?
然后,他看着纪容羽真的坐上了皇太女的那个位置,就算明知道那是父皇阴谋的前提下。
可纪容羽就是纪容羽,她面色不改地穿上了太子的四爪金龙朝服,那清秀算不得耀眼的容貌,不紧不慢仿佛踩在众人心头的沉稳脚步,似笑非笑威严的眉眼,让议论纷纷极力反对的朝臣齐齐闭上了嘴巴!
甚至在父皇和朝臣的惊愕中,她轻轻松松破解了父皇丢给她的难题,老练的,仿佛不像一个在深宫十多年的公主,更像一个早就浸淫权势数十年的真正王者!
水患问题圆满解决,她亦柔亦刚的手段,让整个朝堂闭上了女子无才不能驭国的嘴巴!
在父皇暗自推动的情况下,纪容羽遭遇了三番四次的刺杀。
他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乔装带着自己的暗势力追了上去,却看到她以唐唐太女之尊,还护着柳家的公子。而他身为男人的直觉,也发现了柳家公子从一开始的排斥,到现在的孺慕的变化。
他暴虐了,冲动了,疯狂了,更嫉妒了。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将她掳走,甚至是粗鲁的,占有性惩罚性证明般地,将她变成了自己的。
她很包容,平复了他心中的暴虐。也正是因为平复了他心中对暴虐,他才不得不逼迫自己,正视他从一开始排斥,现在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他的唯一,他的小五,他却根本不能和她孕育后嗣,重复他的故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真的获得了救赎和希望,他能做到这种地步。
他做出了选择,籍籍无名地永远在她的身边。
这是他们两个人,都明白的结果。最好的人选,正是柳家的公子。可是,当这一切变成事实的时候,他还是无法接受的。
或许纪容羽比他想象的还要冷酷,这场赐婚,她根本没有拒绝。
就算明明做出了选择,可是心中的不甘,苦闷却依旧挥散不去。直到和她狠狠地纠缠,莫名地看她同样疯狂霸道的眼神,熟悉的让他心都一起颤抖。
“就算下地狱,我也要拉着你一起!我从来,不后悔!”他伏在她的身上,灵魂都在呐喊。
……
“后悔吗?”婚盟那日,她和他穿着喜袍,那是无人见证,无人祝福,无人认可的婚礼。
纪洺琇犹记得那天的烛光,红色的视野中,她灿若桃花的笑脸,宛如汪潭漆黑的眼眸。
他牵着她的手,心安定的,居然想哭。
这是一场并不完美,但是他梦寐以求,让他幸福一生的婚礼。
他不后悔:“我,不后悔!”
……
“后悔,吗?”
落雪那日,她穿着素淡的长裙,雪白的长发披散,苍老的容颜几乎没有了几十年前的痕迹,只有那双眼,那眼中熟悉的情绪,依旧。
此时他也白发苍苍,容颜不再,身体腐朽,终将在某个时间化为尘埃。可是她还是握着他的手,就算那手不再纤细如玉,反而仿佛干枯的木柴一样干瘪布满了褐色的斑纹,却始终没有放开自己同样干枯的手,嫌弃自己佝偻的背,嫌弃自己已经蹒跚的脚步。
就算他们相伴相识七十年,就算他们水乳交融难分舍,就算他们之间没有属于彼此血与肉的子嗣,可是他,这一生却没有遗憾!
不后悔自己选择她,不后悔自己疯狂地期待她,不后悔自己疯子一样地对待她让她染上自己的痕迹和气味,更不后悔做出那样如果让天下人都知道却绝对不会有人赞同的选择!
他艰难地摸了摸她雪白的头发,留恋看着她苍老的容颜,笑了笑,仿佛回到了五十多年前的那场婚礼。
那年,她红颜依旧。
那年,他肆意风流。
“我,不后悔!”
死也不愿意放手,他我这她的手,缓缓闭上了眼睛。
纪容羽缓缓摸了摸他枯槁的脸孔,轻轻地笑了。
将他轻轻地放入棺椁,回头看了一眼另一个已经盖棺的棺椁,摸了摸自己的白发。
亲吻了他苍老逐渐冰凉的唇,缓缓合上棺椁,纪容羽躺入了两个棺椁中间相对精致娇小的棺材中,闭上了眼睛。
“我,亦不悔,来到这个世界,相识相遇如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