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叶向高惊人的判断,木匠皇帝是一个字都不信。
这帮子文官最大的本事就是故作惊人之语,在朝堂上天天吵架。
自己耳根子都听起茧子了。
他们嘴里,只要不是跟他们一伙的,那全部都是祸国殃民的奸臣。
要是信了他们的话,自己早就得把魏大伴宰了,解散锦衣卫东厂。
天天早上卯时上班,一天批二百多个折子,还得全听他们的,不能有自己的意见。
不能干木匠活,不能出去划船游玩。
一两银子矿税都不能收,在后宫里节衣缩食。
那样的话,自己这个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朕可跟郎奇彻夜长谈过,郎奇一心报国的诚意自己完全感受得到。
朕信得过自己的眼光,你叶向高投鞑,郎奇也不能投鞑。
天启一把抢过首辅手里的奏折,仔细看了一遍,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这明明是报捷的奏折嘛。
朕的郎爱卿出手不凡,四个月就替朕掌握了一万多兵马,我说这得重赏啊。
你们不给升官拉倒,回头朕就给郎爱卿升锦衣卫千户,这你们总管不着吧?”
内阁众大佬一起摇头。
连魏广徵和顾秉谦两个魏忠贤提拔起来,向来在内阁里附和皇帝的家伙都不例外。
天启看这种情况,知道必有蹊跷。
眼珠转了转,想出了個原因,“这两个折子互相吹捧,说的完全一样,你们担心他们沆瀣一气,蒙蔽朕是吧?
我说这怨你们内阁。
朕每次派武将出去办事,你们都非要派个文官监视。
搞得事情就算办得好,两个人也不敢说真话,非得互相吹毛求疵挑对方毛病。
多干多错,干脆大家就都不办事了。
班超、王玄策能干出那么大事情,就是没人掣肘。
要是当时的天子也派个盯着他们的人,他们一准儿什么都干不成。
郎奇是朕派出去干大事的,不愿意搞你们那些鬼蜮伎俩,这正说明他对朕一片忠心。
朕看啊,这次恰好派的两个人都是实诚人,不懂你们这帮老家伙的鬼心思,人家实话实说还不行了。”
木工是最靠近艺术的手艺之一,齐白石就是木工出身。
皇帝作为大明最出色的木匠,很有天马行空的敏锐直觉,一语中的,其实很大程度上还原了真相。
叶向高捻须微笑,“陛下的想法有一定道理,但我们不是这个原因反对给他们升官。
陛下,郎奇可是您的臣子,他接受鞑子酋长的封爵,官封万户,这可非为臣子之道啊。”
天启一甩龙袍袖子,“干大事不能计较这些细节,不然怎么能取得鞑子酋长信任,让他乖乖听话?
郎爱卿临出使的时候,已经跟朕敲过边鼓,这事朕早就同意了。”
叶向高摇摇头,“咳咳,陛下忙,看奏折但观其大略。
我们这些替陛下办事的,肩负宰辅之重任,就得替陛下查缺补漏,细咬字眼了。
曾副使为什么要用八百里加急,发两封不急的报捷奏折?这里是有深意的。
其实曾副使忠于职责,并不是一味说郎奇好话。
曾副使这几处用典,尤其李陵这段,明里暗里示意,鞑子酋长给郎奇的好处太多,咱们要不赶紧拉拢,郎奇就要彻底投鞑了。”
天启一撇嘴,你这是拐弯抹角埋汰朕没文化呗。
朕文盲怎么了?都是文人的臭毛病,奏折写这么拽文。
朕能看出这篇拗口狗屎的大概意思,都挺厉害了。
朕忙着干活呢,哪有空研究这个典故那个典故的?
看人郎爱卿的奏折,多直白明白,臣子都像郎爱卿这么实干就好了。
“朕不知道什么典故,就知道,郎爱卿有本事。
蒙古给他升官了,朕要是不给郎爱卿升个更大的官,人家跑了,怪不得人家。
你们天天吵吵什么操守,没见你们给朕从蒙古拉来一兵一卒。
有功就得赏,不能在名利面前考验人心,不能指望人人都靠操守活着。”
别看木匠皇帝没文化,这几句话说出来,绝对是明君之姿。
阁老们都是识货的,一起躬身,“陛下圣明,臣等谨遵圣训。”
“那就赶紧给他们升官啊,你们敢升,多大官朕都敢批。”
叶向高一摆手,“不忙不忙。
这两份奏折互相说好话,很可能曾副使被郎奇胁迫,不得不靠典故暗示。
就算没有胁迫,郎奇是不是已经投鞑了,他这个万户到底有没有实权,能不能调得动手下的兵为天朝打后金,都还未知。
反正到现在为止,郎奇一个女真鞑子首级也没拿来,这就很有问题。
所以陛下来之前,内阁已经议过了,要派员去查实这两封奏折的真实性,然后再做决定。”
“伱们不信任朕派的人——”
“陛下,就算郎奇值得信任,还有本事也不行。
前番郎奇帮兀良哈部统一,黑云龙报了过来,要求增家宣府的军费,您可是也同意了的,为此咱们还是从军马司紧急挪用的银子。
鞑子不可信啊,咱们必须详细了解郎奇是不是已经投鞑,若是没投鞑,他的话对林丹汗到底有多大影响力。
他本事大,若真的帮林丹汗统一了漠南蒙古,林丹汗要是用这股力量打大明,您能保证郎奇拦得住么?
到时候大明两面受敌,陛下的江山危矣。
所以派员核实是必须的,必要的话,还要把郎奇调回来,不能让他助纣为虐。”
天启这下也犹豫了,女真人硬且穷,大明软且富啊。
朕设身处地,处在林丹汗的位置,有了实力,恐怕也要先打大明。
郎奇的忠心朕不怀疑,可他到底能不能真替林丹汗说了算,这可涉及到朕的江山社稷。
郎爱卿这步棋,朕好像走险了啊。
跟内阁PK失败,木匠皇帝回了养心殿。
稍郁闷了会,心情就回复了。
他被内阁都弹劾多少回了,早就练就了一个大心脏。
端起茶杯刚要喝,忽然一拍脑门。
朕让这帮老家伙绕糊涂了。
叶向高说的是都有理,但郎爱卿可不是普通人。
凭他在倭国干过的事,就知道是个一肚子坏水,心里有数的。
没把握的事他能干么?
朕是关心江山社稷过头,一时迷糊了。
要是不行险棋,蒙古没了,女真人绕路攻击京城,朕的江山就更危险。
不行,不能让内阁单独派人去挑郎爱卿的毛病。
回来他们说啥是啥,没准像攻击魏大伴一样,害了郎爱卿这个朕的大忠臣。
一抬头,看到了侍立在旁的近侍太监邵三宝。
“三宝啊,你不是在东厂兼着职务么?
朕派你跟内阁的人一起去察哈尔调查,不能让内阁糊弄朕。”
十五天后,大明内阁暨东厂联合调查组进驻察罕浩特。
…………
深蓝的天空挂着一轮皎洁的圆月。
月光如水,秋风阵阵,草长马肥,正是草原上最舒适美好的季节。
月光下的草原分外宁静辽远,几百匹马奔腾而来,打破了夜的宁静。
马上一群矫健的青年男女,大声喧嚣笑闹,由东向西而去。
因为有“八月十五杀鞑子”的民间传说,蒙古人不过中秋节。
这一天蒙古的青年男女惯例举行“追月”的游戏。
英姿飒爽的草原姑娘纵马由东向西,追逐月亮的脚步,追逐心中的浪漫。
强壮的蒙古小伙,追在姑娘们马后。
追来追去,大家就会走散,姑娘们一般都会刻意被自己钟情的小伙子追上。
在月色下对过几首歌,小伙子就会大笑抱着心爱的姑娘钻进长草。
长草边上,插着小伙子的马鞭。
谁看到路边的马鞭,一定要绕路。
如果这个时候打扰人家,迎接他的估计是小伙子的弯刀。
郎奇沿着巴音和硕河散步在月光下,看着姑娘小伙们飞驰而过,背手感叹,“青春啊,真让人羡慕。
老喽,眼看奔三了……”
“呛啷!”
身后的行久村正出鞘,飞身而出,倭刀指在一棵河边的柳树上。
粗壮的柳树干忽然分离,一件树皮花纹的布一阵抖动,一个黑影从隐蔽物里钻了出来。
“唉,行久叔叔,你真没意思。
这里除了咱们的人,谁能会忍者木遁?
我想吓一下郎大哥都不行。”
花纹布掀开,一张明媚的少女的脸,出现在月光下,带着甜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