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处理完奏疏,在庭院里溜达的时候,唐皇后提着食盒来了。
“朕前朝还有事。”朱祁钰立刻回养心殿,掌灯看奏疏。
“臣妾陪着您看。”唐皇后往养心殿里走。
“胡闹,后宫不可干政!”
“臣妾不看政事,臣妾在寝殿歇息便是。”唐皇后不吃这套,你许诺了谈妃好处,也得给我儿子一样的好处,不然我可不依。
“几点了?太子怎么还没不来请安?冯孝,你去抽他十鞭子!”朱祁钰学会了用魔法。
唐皇后浑身一僵:“太后身体不适,太子去侍疾了。”
“老十五呢?”
反正你儿子多,打不着老大,就打老十五。
您是非打儿子不可了?
唐皇后没有女儿,没有魔法,咬牙道:“近来公主甚是不像话,在女书堂里对老师不敬,本宫看都该收拾。”
“伱是嫡母,该管教就管教。”朱祁钰不吃这套。
“陛下。”
唐皇后顿时笑靥如花,拉着皇帝往殿里面走:“臣妾跟您说笑呢,公主们功课虽一般,毕竟不用考取进士,读书明理即可,没必要苛责太过,您说是吧?”
朱祁钰哼哼。
“臣妾给您做了您最爱吃的打糕,臣妾亲手做的。”唐皇后让人把食盒打开,捏一块喂皇帝。
朱祁钰咀嚼着说:“味道还行,是老十五惹祸了?求你来说情?”
唐皇后笑容灿烂:“管教皇子是天大的事,臣妾可不敢置喙。”
“您和朝廷诸公皆是有大智慧的,管教出来的皇子,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人物。”
“臣妾是最信得过的。”
朱祁钰狐疑地看着她,小嘴跟抹了蜜似的,这是为太子来的。
夫妻俩有说有笑地走进养心殿。
“打糕也吃了,好话你也说了,有什么事跟朕说吧。”
唐皇后嗔怪道:“臣妾和您说几句关心话,就非得有事相求?臣妾和您少年夫妻,成亲三十二年,以前就没关心过您?”
朱祁钰似笑非笑:“那你不说,朕就当没事喽。”
唐皇后翻了个漂亮的白眼:“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陛下。”
“少来!”
朱祁钰挣开她的胳膊,直接坐在御座上,真的拿起奏疏来,显然是不想听的。
唐皇后立刻按住朱祁钰的手,一副求求的样子:“臣妾是为太子来的。”
“朕就知道,你关心太子多过朕。”朱祁钰吃味道。
唐皇后顿觉无语:“儿子的醋您也吃呀?您对太子这么苛刻,是不是因为吃醋的缘故呀?”
“是啊,你们都关心儿子,谁关心朕啊?”朱祁钰似笑非笑。
唐皇后发觉不是开玩笑,正色道:“陛下的衣食住行,臣妾每日都打听着,都记在心里的,您每餐吃了多少饭,每天喝了多少水,运动几次,多长时间,臣妾心知肚明。”
“不止臣妾,后宫妹妹们都关心着呢。”
“您是臣妾们的天,天公阴晴雨雾,臣妾们都知道的。”
“太子才十四岁,按您说的,是最叛逆的时候,臣妾多关心些,也是为了你们父子之间不要生出龃龉,要让他清楚,自己父皇管教他,那是为了他好,不能生出怨恨之意。”
朱祁钰摸摸胡子:“怎么忽然说得这么正经了?”
“臣妾这不担心您吃儿子的醋嘛!”唐皇后微微放心,侍奉这样的君主,并不容易。
别看偶尔和皇帝调笑,那得随时关注着皇帝的脸色阴晴,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肆意妄为的,得顺着皇帝心意来,时时刻刻都要谨慎着,不能有一丝怠慢。
毕竟眼前这位,不止是夫君,更是掌控天下的皇帝。
同样的,朱祁钰不止管着天下,还管着后宫呢。
后宫里嫔妃三十多个,谁都不是好对付的,不止女儿家的心思,还有她们背后的政治势力。
这是把双刃剑,用得好,这些政治势力就是他掌控天下的基本盘;
用得不好,就会成为掣肘,甚至会让单一势力做大,成为汉代外戚,后果不堪设想。
朱祁钰笑笑:“说太子吧。”
唐皇后把皇帝拽离御座,坐在御座上,朱祁钰是皇帝,她不敢有丝毫逾越之举。
而坐在普通椅子上,她说的话就是家事,她可以撒娇装傻来糊弄皇帝。
这是规矩。
统治者也是人,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就会产生亲戚关系,亲戚是最难处理的。
而后宫中的嫔妃,最短的跟了他十年了,最长的像唐皇后,跟了他三十多年了。
给他生儿育女,为他操心担心,已经成为亲人了。
然而,站在统治者角度看,后妃、皇子都是利用工具,是分权的工具。
可人就是人,不是无情无欲的神,不可能彻底看透红尘的,他已经够无情的了,但有时候还会被亲人牵绊。
比如现在,他明知道唐皇后的心思,还是离开了御座。
“陛下,臣妾说的您可不许生气。”
唐皇后坐在皇帝对面,笑盈盈道:“太子没看上您挑的几个。”
“没看上怎么没早说?”
朱祁钰认为给太子挑的,是能成为太子臂助的,比如耿裕、王越、杨信,人家谈妃看不上,那是认为儿子要分封出去,外岳再有本事,也无法襄助。
她看上的,多是儿子成器的,以后能跟着自己儿子去就藩。
“陛下,您看看您这态度,臣妾都不敢跟您说,何况太子了?”唐皇后给皇帝倒茶。
朱祁钰眼睛一眯:“是他没看上,还是你没看上啊?”
唐皇后端茶杯的手微微一抖。
“哦,朕明白了,因为老二先挑的,你觉得太子是老大,不想捡弟弟的狗剩,是吧?”
唐皇后赶紧摇头:“臣妾绝无此意,真是太子没看上。”
“那他看上谁了?”朱祁钰觉得还是唐皇后从中作梗。
“一个小官家的闺女,姓杨,在女书堂里任教,她爹在新益州为官,是举人当官,恩科考中了进士,还在新益州谋职。”
朱祁钰微微错愕,听这口气,不像是皇后从中作梗,倒像是皇后不太同意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
“姓杨?”朱祁钰歪头问冯孝。
冯孝打发人去问。
“其父叫杨春,臣妾派人打听过了,此人官声不错。”唐皇后开口。
“朕问的是长相?有西施之容貌?把太子迷得五迷三道的?”朱祁钰凝眉。
他想用太子和重臣联姻,嘴上说婚姻自由,但他不打算给太子一点自由。
同样的,他不想让儿子娶一个魅惑至极的女人做太子妃,那是害他。
唐皇后摇摇头:“并非绝色美人,长相只能说中上而已,比不得耿裕家的、王越家的。”
毕竟耿九畴、王越,都是有名的美男子。
他家的女孩朱祁钰都看过了,都是极美的,而且腹有诗书,都是懂事的孩子。
“奇了怪了,长相普通,家世普通,那哪一点吸引了太子?”朱祁钰来了兴趣。
这恰恰说明这个女子极为出色。
唐皇后苦笑:“臣妾特意去看了,此女谈不上极美之资,中人而已。”
“但臣妾看了,却觉得甚是逞心。”
“她出口成章,在内书堂、女书堂里皆任教习,她仅仅十四岁,和太子同龄。”
冯孝已经把档案送过来了。
“皇爷,奴婢对这位杨先生颇有印象。”
“她十二岁入宫,入宫第三个月就在内书堂里任教习。”
“太监们交口称赞,都尊称她一声先生。”
“尔后就被调入女书堂里任教习。”
“而内书堂的太监,有不懂的地方,还会去找她请教。”
“她虽是官宦人家女儿,却不曾瞧不起太监,说话和颜悦色,有难题皆细心解答,从不觉得烦闷,也不持才傲物,嫌弃别人蠢笨。”
“是以在太监中口碑极好,很多向学的太监,都愿意奉她为师。”
“因为口碑太好,景泰二十二年,又把她请回内书堂任教。”
“她就身兼两职,两边任教,她教过的宫娥,都说她学问好。”
“就连翰林院里的先生,有时也自叹不如,认为自己的学问,不如杨先生。”
听完冯孝说的,朱祁钰皱眉:“宫中出了个女先生,怎么没人禀报给朕呢?”
“皇爷,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自然不敢惊动您。”冯孝回禀,这件事确实是小事,朝野上下有才能的人太多了,民间更多,若人人都让皇帝知道,皇帝不得累死啊。
朱祁钰打开卷宗,竟然记录了这个杨先生的诗词。
一个女子,能得称一声先生,比男子难一万倍。
可见其人文学素养。
“这是十四岁女孩写出来的?”朱祁钰震惊不已,这是哪一位大才啊?
“回皇爷,这是做不得假的,宫中皆有证人。”
朱祁钰惊讶地看向唐皇后:“你看过了吗?”
唐皇后接过来,顿觉惊艳:“臣妾知道她有本事,却不知有这般本事。”
“本以为,被宫中称一句女先生,已经是了不得的了。”
“如今看完她的诗作,臣妾顿觉自己空活百岁。”
朱祁钰凝眉:“杨春,成都府新都人。”
“皇爷,是景泰二十一年恩科录取的进士。”
冯孝回禀:“杨春是景泰十七年,被征召入新益州为吏的,一步步升上来的。”
“太子和她发展到哪一步了?”朱祁钰问。
“发展什么呀?”
“太子见人家,如高山仰止,连话都不敢说过呢。”
“朝臣给太子布置了那么多功课,太子连见人家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唐皇后表示无奈,多少觉得儿子有点丢人。
他爹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娶了三个了,她和景泰帝就是十三岁成婚的,整整侍奉三十二年。
别看宫娥都在宫中侍奉皇帝,但皇帝的成年儿子,决不允许在宫中乱来。
这一点上,上到太后,下到嫔妃都很清楚,决不许皇子提前破了身子,那会短寿的。
所以各宫侍奉的宫娥,都是以太监和老姑姑为主,皇子走路也不许随便乱看,更不许宫娥勾引皇子,一经发现直接杖毙。
反正这么些年,没发生过这种烂事。
虽然从法理上讲,后宫的宫娥都属于皇帝的待用品,但朱祁钰强征官宦女子入宫,就打破了这一点。
再说了,他只有一个人,应付几万个女子,这是找死吧。
他在女书堂里的教本里也这样告诉宫娥们的,女子有恋爱的权力,有选择婚姻的权力。
他甚至把后宫变成大型相亲现场,放任让她们偷着去瞧瞧那些侍卫,看谁好了,两家有意,他便下旨赐婚。
此事在前朝被口诛笔伐,朱祁钰并不在乎,鼓励宫娥读书,鼓励宫娥相亲。
他坚持认为,自己选择的才是能称心的,也能好好过一辈子。
“单相思啊?丢人!”
朱祁钰撇撇嘴:“这位杨先生才十四岁,才华就如此惊人,未来前途不可限量,调教的好,说不定能成为大明李清照。”
“人家找婆家,肯定得找一个同等诗才的相公,能看上太子吗?”
这话把唐皇后气得够呛:“女诗才就不成亲了?”
“李清照找的赵明诚就是什么旷世诗才了?”
“再说了,淇儿是太子,未来的皇帝,她还挑三拣四的?”
她哆嗦地指着皇帝:“你你你,你气死我了,有你这么说自己儿子的吗?”
然后插着两肋坐在椅子上大喘气。
“岔气儿了?”朱祁钰就随口一说,谁知道唐皇后跳脚了。
“不用你管!”
唐皇后是真生气了:“她再有诗才,让她当太子妃还不愿意啊?我儿自幼习文练武,勤奋苦读,哪点配不上她了?”
“我、我不求你,我去求太后,请太后做主!”
朱祁钰把她按住:“这么大火气干什么啊?”
“你说话太气人了!凭什么看不上我儿子呀!”
唐皇后瞪着眼睛,又觉得两肋疼:“你拍着良心说,我儿子哪点不优秀?要身高有身高,要模样有模样,习文练武,连先生们都说我儿子未来是个好君王!是个好太子!”
朱祁钰幽幽道:“今年年富打断了几根戒尺啊?”
唐皇后顿时噎住了,支吾道:“都是老四和老五顽皮,他是哥哥,自然要帮着弟弟挨打。”
“他俩顽皮,人家功课落下了吗?不顽皮的那个,功课怎么样啊?”
“太子厉害,却把年富气得跳脚说不教了,是朕好说歹说,才留住人家教你儿子,这叫未来的好君王?”
“于谦一身本事,宁愿带棺材里,都不愿意教他,这叫好太子?”
“皇后,别给太子贴金了。”
“老夫老妻的,你还跟朕打马虎眼?”
朱祁钰道:“若非是朕的儿子,这个杨氏估计都不会看他一眼的。”
“他今年也十四,要是也能写出这样一首诗来。”
“别说去提亲,就是让朕给他抢亲,朕都去得!朕给他抢两个,不,抢五个都行!”
唐皇后抬腿就走,不跟他说了。
“爱妃,爱妃。”
朱祁钰又软了,把唐皇后拉回来:“你岔气儿了,要不宣太医来看看?”
“您不说话,臣妾就好了。”唐皇后真的生气。
“朕说的都是事实嘛。”
见唐皇后竖眉,朱祁钰立刻道:“忠言逆耳,忠言逆耳。”
“我不想听什么忠言,就问问您,您是什么态度?”唐皇后连敬称都不用了,真的被皇帝气跳脚了。
“他要是凭本事追来,朕也没话说,但朕觉得没戏。”
话没说完,唐皇后站起来就要走,有你这样瞧不起自己儿子的吗?那是你亲儿子!是大明未来的皇帝!被一个女人挑三拣四的,成什么体统!
太监将关于杨春的归档调出来,送到养心殿。
“去把皇后请回来。”朱祁钰跟冯孝说。
冯孝顿时露出个苦瓜脸,我?
“去去,快去。”朱祁钰估计冯孝去了得挨一顿骂。
冯孝哭丧着脸去的,哭着回来的,被骂惨了,估计皇帝也没少被骂。
唐皇后气哼哼坐在椅子上:“您是看臣妾厌烦了,想直接把臣妾气死是吧?”
“别急嘛。”
朱祁钰正在看归档,忽然瞳孔一缩,杨春的长子叫杨廷和!景泰二十一年举人!十二岁的举人!
难怪生出个怪胎来。
杨廷和一家子都是怪胎,杨廷和是大牛人,儿子杨慎除了情商低点外,其他方面都是全才。
杨廷和的弟弟们、儿子们,都有官位。
难怪养出这么个怪胎女儿来。
“朕一直说,支持自由恋爱,夫妻之间两情相悦是最好的。”
说着,朱祁钰拉起她的手:“朕和你风风雨雨三十余年,如今还是相互扶持着往前走,这不就是爱情嘛。”
“朕希望太子也有一个真心待他的女人,陪他走完这一辈子。”
提及和皇帝的感情,唐皇后笑开了花,反抓住皇帝的手掌:“臣妾自嫁给陛下开始,一颗心便系在陛下身上。”
“时光匆匆,转眼就过去了三十二年,而臣妾和您的感情,从来没变过。”
“您说的真好,这就是爱情。”
唐皇后满脸荡漾着幸福的笑容,这个词好,就是爱情。
“就是有个讨厌的小东西,经常夹在你我夫妻之间,总生龃龉。”朱祁钰道。
唐皇后一愣,旋即嗔怪道:“那是咱俩的儿子,是当朝太子,怎么会讨厌呢?”
“这件事朕不管。”
“让人家姑娘先看看太子,你别用皇后的身份去压人家。”
“这人呐想相互扶持一辈子,得真心喜欢才行,若贪慕权势,以后日子过得不痛快。”
朱祁钰道:“人间最难得是真情,看看楚王对那宫女万氏就知道,那是真感情。”
“只有真感情,才会历久弥新,时间越长,感情越醇厚。”
唐皇后脸上露出美滋滋之意,我们就是啊,我都人老珠黄了,皇帝也没嫌弃她,不就是爱情嘛。
“臣妾晓得。”唐皇后美滋滋地回宫了。
送走皇后,朱祁钰在想,若太子有杨廷和做小舅子也不错,可此事却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
当皇帝和开公司很像,开一家公司,雇佣员工,员工真卖命和假卖命是完全两个概念,想让员工真卖命,就得分股份,让员工得到更多的利益才行。
这就是联姻的必要性。
皇帝对皇子的教育,完全放权给臣子,不就是许诺他们未来的利益吗?
等新君继位后,保证他们的既有利益不会动,未来还会有新利益,这样他们才会卖命。
朱祁钰本想用太子妃之位,捆绑朝中重臣,让他们为新政效死力。
他不止捆绑老臣,也在捆绑新臣子,比如白昂、刘健、李东阳、谢迁、杨一清、刘大夏、王鏊、闵珪等人,都是他捆绑的对象。
可太子的婚姻,略微超出控制,还可接受,毕竟太子不可能就娶一个女人。
谁当太子妃,还得他来定。
七月初一,下了大朝会后,于谦入宫拜见。
“邢郡王怎么得闲来了?”朱祁钰笑问。
于谦行礼:“老臣刚从军械厂过来,看了军械厂研制的新枪械,叫燧发枪,打的也不是铅子了,而是子弹。”
“老臣看完之后,觉得军中战阵该革新了。”
“老臣想亲自训练军阵,总结经验,是以来向您禀报。”
朱祁钰凝眉:“想出京操练?您身体不好,不行,您要是非想练,就在家中招一百兵卒练兵。”
“陛下,绝对不行,京中事关您的安危,京师之内,决不许任何人持有枪械,并私练兵卒,任何人都不行!”
于谦态度坚定:“一定要谨慎玄武门之变。”
朱祁钰也就随口一说:“对了,朕在东北修了两座疗养院,你去哈尔滨疗养院避暑,在那边练兵如何?”
于谦回京之后,虽是闲置,其实是在讲武堂里教书,同时还在管着武学,很是繁忙。
“老臣不怕热。”
“去避避暑气,对身体好。”朱祁钰笑道。
于谦翻个白眼:“老臣还没到老得不能动弹的份上,老臣去通州,在通州练兵吧。”
“大夏天的练什么兵啊,您把兵法写出来,让下面的人去练。”
于谦却摇头:“兵法是从实践中吸取出来的经验,老臣不能胡乱写,要亲自一点一点练兵。”
朱祁钰拗不过他,便答应了他。
“郡王。”
朱祁钰问:“这几天朕在想,大明疆域太大,等太子成年后,可否代朕去执掌边疆?”
于谦略微思考后,立刻否决:“太子若有兵权,就会滋生野心,唐太宗的太子都会造反,老臣觉得还是在中枢的好。”
“那边疆谁来代朕执掌?”朱祁钰不信外人,其实家里人更不可信,都姓朱,凭什么我不能当皇帝?
“老臣认为,相互挟制即可。”
“最广袤的是西北,但西北贫瘠,不是王霸之基,就算掌握了这,也只是一个小国而已。”
“而中枢随时可以西出平叛。”
“至于东北,东北是一片大平原,无险可守,中枢直管就好。”
“最难的是百越之地。”
“中间隔着群山峻岭,又是群山环绕的地形,其地又极为富饶,老臣觉得还是分封出去最妥当。”
于谦还是觉得分封。
不管派谁去管,都有造反的可能,只要关闭重要道路,大明就无力平叛。
说来说去,是皇帝把这地方发展得太好了。
到手才十年,就爆发出惊人的潜力,自然会引起野心家的觊觎,现在大明兵强马壮,所以安稳。
可大明有终究衰落的时候,野心家的耐心也终于有耗尽的时候,到时候就是一片硝烟。
还有一种可能性。
就是,只要叛乱足够多,中枢就一定会放弃这块地盘。
而且,别忘了还有惦记这块地的藩王,皇帝的儿子们,会为了分封到这些地方去,鼓动地方造反,让中枢无力平叛,最后得以受封去这些地方继藩。
千万别低估人心。
朱祁钰道:“让朕再考虑考虑。”
拜别后,于谦在第二天启程去通州练兵。
中枢有人散布于谦练兵造反的流言,对此朱祁钰真想骂他傻波,于谦只有一千人,子弹是有数的,拿个头造反啊。
再说了,他造反图啥啊?图刺激啊?
朱祁钰却警醒这股声音,都知监调查得知,声音来自东宫詹事府,这是为太子铺路啊,踩着朕来铺路?
当天晚上,年富入宫和皇帝密议。
商讨的内容没人知道。
胡妃却带着老四朱见漭,来养心殿请罪。
“又闹出什么事了?”朱祁钰表示很无语。
朱见漭自己不敢说,胡贵菊苦笑道:“陛下,臣妾说完,您不许生气。”
“朕不生气,就揍他一顿呗,朕生什么气?”朱祁钰没好气道。
胡贵菊翻个白眼:“你自己和你父皇说吧。”
“启禀父皇,儿、儿臣在邢郡王府,把李太白的墨宝给污了。”朱见漭小声道。
朱祁钰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李太白是谁?”
“李白。”胡贵菊小声说了一句。
猛地,朱祁钰窜起来:“你把李白的存世墨宝给毁了?你个逆子,朕打死你!”
朱见漭结结实实挨了一脚,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胡贵菊也不敢说情。
李白的存世墨宝极少,皇帝得到后,赐给的于谦,这里面不止是墨宝的问题,还有皇帝和于谦的情分在里面。
于谦对这幅墨宝宝贝至极,平时拿出来临摹观摩,都舍不得用手碰,听说他家长孙用手摸了一下,被于谦吊着打三天。
关键此事于谦还不知道呢!
这要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于谦在哪呢?”朱祁钰有点慌。
“回皇爷,在通州练兵呢。”冯孝苦笑道。
“把他送去通州,让于谦发落吧。”朱祁钰心累。
胡贵菊跪在地上:“陛下,漭儿犯下大错,您打他罚他都行,总不能杀了他吧!”
一听杀,朱见漭打了个哆嗦。
他自幼就在于谦家中学习,太知道那幅墨宝对于谦的意义了,所以他污了墨宝之后,立刻逃回宫里找他亲娘,然后来求他爹。
“你这不是淘气,是作死啊。”
朱祁钰生气道:“你知不知道,你污了那幅墨宝,传到民间去,民间那些文人会怎么骂你?”
“李白传世珍宝,就那么几件!”
“朕都不敢靠近看,生怕呼出一口气,坏了墨宝,你可倒好,给毁了!”
“这是李白的墨宝啊,天下文人奉之为圣物的宝贝呀,你可知民间会怎么唾骂你?”
“朕让你去跟于谦学习的,不是去拆家的!”
朱祁钰都想掐死这个儿子。
这里面最大的政治问题,不是于谦,而是民间的舆论。
若是藩王,可以不在乎舆论,可若这个藩王,想争太子之位呢?舆论就是非常重要的。
朱见漭撇着嘴哭,他也不是故意的,就是趁着于谦不在家,偷着去看的,怎知倒霉,把墨泼上了。
“你还有脸哭?该哭的是天下文人啊!”
朱祁钰又想踹他,却被冯孝拽住:“皇爷,墨宝已经毁了,总不能把皇子给打杀了吧?”
“胡妃,你是读过书的,你看该怎么办?”朱祁钰气哼哼坐下。
“臣妾也不知道。”胡贵菊眼泪飚出来了。
儿子平时淘气,是个不安分的性子,但还算听话,没捅大篓子,这回好了,大篓子来了。
这件事的症结不是于谦,而是天下文人的态度。
别忘了。
皇帝是想给老四一个争皇位的机会的,结果他可倒好,自己给玩没了。
“要不就打死他算了。”朱祁钰无力道。
胡贵菊顿时哭起来,她有三子一女,当属老四最聪明,性子不安分,却最得老师们喜欢,都说他是个成大事的。
再说,这是亲儿子啊。
她哭声越来越大,弄得朱祁钰心烦。
“老四,你就这么看着你娘哭,一点都不心疼?书里学来的孝道呢?让狗吃了!”朱祁钰更生气。
朱见漭浑身一哆嗦,立刻爬过来,磕头:“请母亲止泪,儿臣愿一人做事一人当。”
“怎么当啊?”朱祁钰问他。
“以死谢罪。”
胡贵菊满脸惊恐,刚要说话,却被皇帝横了一眼,立刻垂下头,眼泪止不住地流。
“死?多么容易啊。”
“眼睛一闭,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但你闯下的祸解决了吗?你是不知道了,却留给活人一个烂摊子,让朕,让你母妃来解决。”
“人这一生,最简单的事就是逃避。”
“最难的是面对。”
朱祁钰道:“老四,你今年已经十四岁了,算是成年人了,遇到了事该懂得如何面对。”
“而不是出了事,就往宫里跑,跟你娘哭鼻子,求你爹帮你擦屁股。”
“这是懦夫才做的事情。”
“朕让你去面对,去解决这件事。”
“明天一早,你去通州,向于谦负荆请罪,也好好想想,该如何堵住这悠悠之口。”
朱见漭本以为他爹会抽死他呢。
却没想到,他爹没打他,而是教导他做人的道理,然后让他去自己解决问题。
不会真要杀了他吧?
他有些惊恐地看向母亲。
“还不快谢谢你父皇。”胡贵菊也松了口气,于谦肯定是不能打死皇子的。
只要不死,怎么着都行。
这皮猴子也该收拾收拾了,不然非得把天捅破了才是。
你也是的,宫里那么多宝贝你不毁了,非得跑去于谦家里,毁人家的东西干嘛?毁自己家的东西,最多被你爹抽几鞭子,唉。
朱祁钰把胡贵菊拉起来:“你以后也是,好好在宫中待着,别被这混小子拿出来当挡箭牌,别听风就是雨,注意着身子。”
“臣妾知道了。”胡贵菊坐在椅子上。
朱祁钰扭头横了眼老四:“你娘岁数不小了,经不起你这么折腾了?再折腾你娘,朕就拆了你的骨头,抓紧滚!”
“儿臣知错,再也不敢劳烦母亲,儿臣告退。”朱见漭恭恭敬敬磕三个头,才告退。
朱祁钰对胡贵菊说:“没事了,你也别哭了,那混小子鬼主意多着呢,别被他可怜巴巴的样子给骗了。”
“陛下,漭儿不这样的。”胡贵菊可不信自己儿子心眼多。
“你呀,是在局中,看不透这个局。”
朱祁钰也不解释了,安慰她几句,便让她回宫歇息了。
等胡妃刚走。
朱祁钰脸色阴沉下来:“冯孝,有人对朕的儿子下手了!”
冯孝立刻跪在地上。
“朕前脚刚和丘濬说,要让老四争一争。”
“转头就断了老四的路。”
“还用于谦的名头。”
“朕说呢,为何忽然传出流言,说于谦造反呢,原来在这等着呢。”
朱祁钰面容森冷:“老四也蠢,毁了李白的墨宝,将把柄主动送上来。”
冯孝神情惊恐:“皇爷,肯定和太子无关,估计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
真无关?
朱祁钰眯着眼睛。
“皇爷,皇子们是要分封出去的,太子没必要打压弟弟们,这样只会让自己的名声更差。”
“再说了,您只是放出风声,并没有动太子的意思。”
“奴婢怀疑这是有心人推动的。”
冯孝帮太子说话?
朱祁钰凝眉道:“为了从龙之功,连朕的亲儿子都敢离间?让许感亲自去查,看看到底是谁干的!”
“奴婢遵旨!”冯孝松了口气。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
有人故意制造皇帝和太子的矛盾,让中枢陷入内斗,这样中枢对地方的管控就会大大降低。
这也是为什么大一统王朝,内部就会不停撕咬,不停政斗。
因为所有既得利益者,都想让中枢斗,斗得越厉害,就越看不到地方,最后把国家都能斗没了。
这样最符合他们的利益。
这些年,朱祁钰一直伪装成和善的模样,很少动怒,很少杀人,就是为了新政的推行。
他在极力压制心底的怀疑,极力伪装成圣君。
给大明最宽松的政治环境。
就是想让大明上下快速发展。
有些时候,他明明该排除异己的,可他没有。
朱祁钰目光闪烁,难道还要忍耐吗?把苦心造诣创造的大盛世,一手推翻吗?
这次断绝老四的继位之举。
就是对皇权的挑衅。
皇权的传承,是皇帝说了算的,而不是臣子来左右的,即便左右,也不能用这些阴险招数。
翌日一早,朱见漭出京去通州了。
下了早朝。
朱祁钰把重臣留下来:“截止到今天,全国所有城市,都用沥青路连接起来了。”
“朕还从奥斯曼帝国进口了一百万艘船的石油。”
“继续修,把城市和乡村也连接起来,一个城市有一条路还不够,最好要有两条路,甚至多条路。”
“还有就是堤坝要多建,桥梁多建。”
一边说一边进养心殿。
“你们看看,这是英国国王给朕的亲笔信。”
朱祁钰坐在御座之上:“据朕所知,非洲是欧罗巴的殖民地,楚王想分封过去,必须得和欧罗巴几个国家达成一致。”
“朕就给英王写了一封信,你们看到的是回信。”
“英王可以支持楚王就藩,但他想要一些好处,尤其是在南洋的好处。”
“这些年,西葡来到南洋,发现了这个宝藏,惹得欧罗巴诸国垂涎此地。”
“但同样的,也可以用印度的利益,和英王交易。”
“印度不止大明垂涎,欧罗巴诸国都垂涎着呢。”
“印度是大明产品的倾销地,而印度的粮食和棉花,是大明不可或缺的货物。”
“所以朕是反对的。”
“但这世上没有不付出就能品尝到的午餐,朕打算让渡些利益,等楚王站稳脚跟后,咱们打回来便是。”
朝臣轮流看完信件。
耿九畴率先开口:“没有英国,也有奥斯曼,印度这块肥肉,不如抛出去,让他们去抢。”
“楚王分封的地方,毗邻奥斯曼帝国。”
“咱们现在应该是谁也不得罪。”
“大明在印度的利益虽大,但还没大到不许任何势力进入的份上。”
“但这让渡必须要有一个前提。”
耿九畴走到地图前,指着孟加拉:“咱们占据了这个地方之后,再讨论让渡问题。”
就是说,占据了孟加拉,印度就变成了大明嘴边的肥肉。
大明想吃的时候,挥兵向西,就能吃进来。
不想吃,就和英法、奥斯曼分割这块肥肉,等到某一天大明不想分了,就把他们也顺便吃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