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六一五一十,把知道的一切都说了。
他出自苏州府常熟林家。
这个林家,是私盐贩子出身,据说投了恩帖拜入定国公门下。
“定国公?”宋伟脸色一白。
他可把南京城托付给了定国公和魏国公啊!
赖六哭着回答:“主家的事,我也只是听人说的,并不知道实情!”
“继续说!”
赖六是林家家生子,因为身材魁梧,其父忠诚,所以赖六被外放出门,在卫所里谋职。
其实,他一直都在林家卖命。
“林家给你的命令是什么?”
“引导您在松江府兜圈子……”
宋伟脸色一变。
他以为用百姓引倭寇出来,进而诛杀倭寇的计策,竟是这个林家故意而为的?
“大人,只是把您困在松江府,不是让你收编倭寇。”赖六恐惧道。
宋伟明白了,困得不是他宋伟,而是南直隶的精锐,不许他们回南京城!
南京危矣!
“所以,在青浦城狙击倭寇的时候,是你们的人,怂恿兵卒去抢掠倭寇,结果被倭寇打残。”
赖六点头。
并不是林家一股势力,还有很多势力,合谋做这件事。
把他宋伟困在松江府。
他们再把倭寇放入南京城,放任倭寇屠戮南京城?
“他们是傻子吗?南京城意味着什么?他们敢动?”宋伟终于懂了“狗急跳墙”这个成语。
“本将收编倭寇,伱为什么慌乱?”
“担心被查到主家,也担心你挥师救援南直隶,控制局面。”赖六哭着说。
宋伟攥刀的手在抖。
倭寇攻打南京城,意味着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懂。
起码他这个南直隶守备,首当其冲,皇帝的怒火,会第一个对准他!
“赖六,你想过没有,本将现在回南京,来得及吗?”
宋伟凡是都愿意多想一点,忽然意识到,赖六的原因很牵强,按照时间来算,南京城要破应该已经破了。
他现在回去,也是没用的。
“大人,可万一您回去,我的任务就失败了。”
宋伟不信。
赖六还在隐藏关键信息。
“你不希望本将整编倭寇,说明触动你的利益,难道说你不止是林家的家生子,还是倭寇中的一员?”
赖六瞳孔放大,猛地戳到了刀尖上。
鲜血迸溅。
宋伟没有及时挪开,赖六已经中刀了,也朝着宋伟狞笑道:“南京城已经破了,看你该如何收场吧!”
“来人,把那个军吏全照抓进来!”
然而,在赖六被抓的时候,军吏已经自杀了。
宋伟的猜测没错,这个赖六不止是士绅的家生子,还是一名倭寇,也可以说,这支倭寇队伍,就属于士绅!
他用死,在拖延时间,阻挠宋伟回防南京。
宋伟已经没那么蠢了,他在想,现在回去还有用吗?
而从南京的奏报,跑死了十几匹马,用最快的速度抵达京师。
此刻却是八月初一的大朝会。
大朝会,就是俗称的御门听政。
寅时,凌晨三点,皇帝坐在奉天门内,百官跪在地上,听知政事。
今日讨论的事情太多,延误了一个时辰。
“就在朝阳城,先建一座太学。”
没有叫大学。
因为这个年代没有大学这个词汇,大学是西方的舶来词。
太学却是华夏土生土长的词汇,太学始置于汉武帝元朔五年。
“太学下,设置中学和蒙学。”
“儿童经过开蒙之后,可进入蒙学学习,蒙学也可称为小学;”
“蒙学毕业后,可以参加童式;”
“考中秀才后,可入中学学习;”
“中学毕业后,再参加乡试;”
“考中举人后,可入太学学习,再参加会试;”
“以后金科进士,可入翰林院和太学养望,教导生员。”
“太学,朕要全国各地都办!”
教育,是民族的根本。
朱祁钰不担心文人反动,也不担心百姓学了知识就会造反,反而有了知识才会明理,才会监督国家,促使国家变得更好。
国家强盛,和教育密不可分。
“今年先办四所,在北直隶办两所,再在南直隶办一所,在江西办一所。”
朱祁钰一直想成立河北和北直隶两个地方,奈何朝臣反对。
江西因为进士太多,教资力量也是最强的,自然该最先兴办。
德教天下的盛事,朝臣自然是十分雀跃的。
“陛下,太学和国子监是否冲突?”教育司司正毛宗鲁躬身问。
毛宗鲁是宣德五年进士。
其人在地方担任教谕,颇有政绩。
右司正和毛宗鲁同年进士,也是宣德五年进士,冯显宗。
都是以教谕之政绩被记录在案。
而且,其人都老持稳重,能担大任。
“并不冲突,国子监和太学一样,都是学习的地方,兴办多少都是不冲突的。”
冯显宗行礼问:“陛下,那在家温习的学子,可否参与科举?”
“当然可以,太学只是朝堂为百姓开创的一个学习的地方而已,未来还要开到乡间去,让乡间孩童,也能上蒙学。”
朱祁钰认真道:“今年只建四所,主要是教谕稀缺,总不能让经义大家全都来太学,担任教谕吧?”
“这些儒学宗师说的,那些生员也听不懂。”
“朕也下令让他们在家乡兴建学宫,多多收徒,让各派学生成为显学望学。”
“朕希望,十年之后,全国各省都有一所太学,学宫遍布乡间;”
“二十年后,全国有一百家太学,并拆分太学、中学和蒙学,蒙学开到所有乡间去,中学开在府上去;”
“五十年后,每个府都有太学!”
“治学,是朕之所向,但也需要诸位和朕一起,勠力同心才是呀。”
朱祁钰说得兴奋。
朝臣恭拜。
足足三个时辰的大朝会,谈论冗长的内容。
朱祁钰浑身疲累,但还没议完:“朕还有意拆分南北直隶,就拿北直隶举例,朕预想保留顺天府,单独立为北直隶,其余之地,改为河北省,单独建省。”
太监搬出地图来,皇帝让百官看。
果然,遭到群臣的激烈反对。
原因很多,顺天府无险可守,万一有外敌入侵,可随时征召大军,抵御外敌。
一旦成立河北,河北所托非人的话,京师的城防怎么办?
“如今天下承平,京师哪来的战事啊。”朱祁钰轻笑,笑朝臣胆子太小,怎么可能有贼人打进京师呢?
“陛下,南直隶急报!”
正讨论激烈着呢。
太监凄厉的声音从午门传来,用最快的速度小跑,越过低品级官员,然后扑倒在地上:“皇爷,南京城被攻打……”
嚯!
朱祁钰猛地站起来,双目僵直,朕刚说完,京师怎么会被攻打呢?转眼就打脸了?
冯孝快跑过去把急报呈上来,并检查火漆。
立刻打开后,也走到了御座之前,跪在地上,双手呈上。
朱祁钰拿起来,一目十行,脸色森冷至极:“宋伟,该杀!”
“张凤该死!”
“王竑、任礼、王诚都该统统处死!”
朱祁钰暴怒!
朝臣吓得跪在地上,本来气氛轻松的广场上,忽如其来的奏报,竟让皇帝暴怒如此。
而他说的这几个名字,都是他派出去的呀!
南直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皇帝把奏章丢给太监:“念!”
念奏章的太监叫扈文林。
胡濙张大了嘴巴,和姚夔等人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恐惧之色。
南京城被攻打。
即便没破,政治意味也是非常浓郁的。
先说南京城丢了,皇帝会比土木堡屈辱投降的朱祁镇还要狼狈。
就算没丢,皇帝本就不高的威望,立刻变得摇摇欲坠,声名狼藉。
南京城才是帝都啊!
北京城虽是京师,但只是行在!
朱祁钰双目竟出现刹那的失神,差一点点,他就是大明最大的罪人!
关键朕还叭叭的,拆分南北直隶呢,以为天下承平,马放南山了呢,转眼之间,南京城竟然被贼寇攻打。
张凤的奏报读完了。
而广场上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群臣额头冷汗凝聚,一个个叩首不起,脑瓜子嗡嗡的。
过了很久很久,朱祁钰长叹一声,闭着眼睛:“开太庙,朕要去向太祖皇帝请罪!”
“不肖子孙朱祁钰,竟让贼寇惊扰了太祖父的英灵!”
“朕不孝啊!”
朝臣吓得冷汗涔涔,已头点地,一动不敢动。
根本不敢劝。
也不知道说什么啊。
“朕还想着开疆拓土,还想着为民请命,还想着办什么太学呢!”
“到头来,竟连太祖父的陵墓都守不住!”
“朕还有什么用?”
朱祁钰这话说得,仿佛南京城丢了似的。
“诸卿,你们说朕是亡国之君吗?”朝臣不说话,朱祁钰却逼他们说。
“陛下英明神武,如太祖皇帝在世,如果国运昌盛,开疆拓土,如何能是亡国之君呢?”胡濙硬着头皮说。
“哼!”
朱祁钰冷哼一声:“你见过国运昌盛,连太祖皇帝的陵寝都被惊动了盛世吗?”
“你见过英明神武的皇帝,连祖坟都守不住的圣君吗?”
“你见过国都被攻打,还沾沾自喜,以为天下承平、长治久安的皇帝吗?”
“你们都是学富五车的进士出身,历朝历代,有这样的皇帝吗?”
“老太傅,你在笑话朕吗?”
朱祁钰在嘲笑自己,何尝不是在辱骂朝臣。
主辱臣死!
胡濙吓得磕头:“老臣只是陈述事实,绝无讥讽之意,陛下受辱……”
朱祁钰打断他的话:“事实就是,朕连祖先都守不住,如何守这煌煌大明,万里疆土啊?”
“这还不是亡国之君吗?”
“朕有何面目,对待先祖呢?”
“让太常寺开太庙,朕去跪着,向太祖皇帝请罪!”
一听皇帝连朝政都不理了,群臣急了,姚夔疾呼道:“陛下,南京城是保住了,并未被破……”
“是没破,所以朕还跟你说话!”
“如果破了,朕就该以死谢罪!”
“姚夔,你觉得朕不用请罪吗?”
“你祖坟被贼人盗了,你是什么反应?啊?”
姚夔磕头请罪。
朱祁钰目光凶厉至极:“是谁说过,倭寇不过癣疥之疾!”
“是谁告诉朕,天下承平,应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
“是谁告诉朕,国内已无战事?”
“啊!”
朱祁钰爆吼:“国都都被攻打了?还说天下承平?还说倭寇是癣疥之患?还说国内没有战事!”
“都察院是干什么吃的?”
“天天弹劾这个弹劾那个的,如今南京城被攻打,你们怎么不弹劾了呢?哑巴了?”
“朕养着你们兵部做什么?吃屎的吗?”
“还有内阁,有什么用?”
朱祁钰歇斯底里大骂,朝臣谁也不敢触皇帝霉头。
“太祖皇帝怪罪朕,你们让朕怎么交代!”
“南直隶百姓,怨恨朕,你们让朕怎么交代?”
“天下臣民笑话朕,你们让朕如何自处?”
“朕还不是亡国之君吗?”
“国都都被攻打了,差一点点国都没了,可皇帝还活着呢,大明在哪呢?”
“你们博学多才,你们来告诉朕!”
朱祁钰发疯似的嘶吼。
他真的无比后怕。
一旦南京被攻破,他的下场比朱祁镇还惨!
必须管好南京城城防,同时要降低南京城的政治意义。
“传旨!”
“调天下精锐回京勤王!”
“调王越、于康、陈友、李瑾、毛胜、施聚等北方将领,回京!”
“调方瑛、王文、杨信、项忠等所有将领,率军回京!”
轰!
朝臣吓到了。
皇帝要调天下之兵去南京,要做什么呀?
胡濙有点惊恐,小声道:“陛下,南京是倭寇之患,您调天下之兵,要干什么呀?”
“杀人!”
朱祁钰爆吼:“谁打开的佛宁门?朕要杀光他们!”
“谁攻打的南京,朕要杀光他们!”
“谁和倭寇蝇营狗苟,朕要杀光他们!”
“宋伟,身为南直隶守备,为何丢下南京,去松江府清剿什么倭寇?他将南京置于何地?将太祖皇帝置于何地?传旨,解除宋伟兵权,就地格杀!”
“宋伟将南直隶守备之权,交给魏国公和定国公,他们在干什么?”
“传旨!诛杀魏国公徐承宗和定国公徐永宁!收回魏国公、定国公爵位,其九族抄斩!”
“南京城城破在即,南京官员在干什么?”
“传旨!凡是南京官员,一律诛杀!夷三族!九族流放!”
“南京生员在干什么?国家有难,尚且不知报国,留之何用?”
“传旨!南直隶所有生员,革除功名,一律流放,其家永不录用!”
“南京富户在干什么?为富不仁,不知为国效忠,这些人活着有什么意义?”
“传旨!从松江府至南京城,所有府富户、大户,全部诛杀!”
轰!
整个广场,瞬间炸开了!
皇帝不是要杀人,而是要杀光南京城!
而且,这还没查呢?
继续查的话,整个南直隶都得受到殃及。
可是,现在有人敢劝吗?
“传旨,朕欲巡幸南直隶,即日出京!”
“陛下不可!”
胡濙急了,爬出来高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明亿万生灵指望着您呢,您千万不能以身犯险,去南直隶呀!”
于谦爬出来,重重磕头:“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
“朕息不了。”
朱祁钰认真道:“不必再劝,朕亲自坐镇南直隶,倒要看看,谁敢使什么幺蛾子!”
“朕亲自来杀!”
“朕请太祖皇帝看着,后世不孝儿孙为他老人家报仇!”
废话,听完奏报,大家就听出猫腻儿来了。
南京城被倭寇攻打,过于阴谋。
这是江南士绅,在和皇帝掰手腕。
于谦一直在思考,宋伟的布局并没错,只是他沿岸的精兵布置被倭寇一扫而空,才导致南京空虚的。
而能神不知鬼不觉杀人的,只有当地士绅。
关键皇帝更狠,直接杀绝,不问忠奸,全部格杀。
你们不是想掰手腕吗?
那皇帝就成全你们,直接杀光你们!看谁更狠!
“调杨信入驻南京城,封锁南直隶!”
“调胡豅、王诚、任礼入南直隶!”
“朕先杀南直隶的不忠之臣!”
“再杀光倭寇!”
“荡平倭国!”
“杀光倭人!”
朱祁钰目光凶厉:“内阁立刻传旨,诸卿回去准备,待北方兵卒入京,朕便要巡幸南直隶!”
“陛下,请听微臣一言!”
于谦重重磕头:“陛下之心情,臣等感同身受。”
“但请陛下暂且息怒。”
“倭寇虽乱,但其祸乱的根源不在倭国,而在大明。”
“只要找到根由,采用治本之策。”
“海外孤悬的倭寇就如无根之萍,很快就能剿灭。”
“只请陛下暂且息怒,请用理智看待此事,还请切勿动怒,保重龙体!”
这话说进皇帝心坎儿里了。
不拿点实话出来,糊弄不过去皇帝。
朱祁钰让他接着说。
“陛下因怒而杀人,却正中奸人诡计。”
“水混了才能摸鱼。”
“您下旨杀人,您是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无人敢违背您的圣旨,但南京城真就没有一个忠于王事的官员吗?您错杀忠臣,岂不亲者痛仇者快?”
“而您调兵杀人,会让局势更乱,某些野心家会趁乱潜藏起来,我们反而抓不到他们。”
“南直隶毕竟是他们的根基,他们藏起来,咱们根本找不到的,不如寻机而动,各个击破。”
于谦重重磕头,请愿道:“陛下!”
“眼前就是最好的机会!”
“他们动手了,就剪除不掉手尾,一定能追根溯源,找到幕后黑手。”
“中枢正愁没机会,将这些野心家一网打尽。”
“如今天送良机。”
“请陛下允准微臣出京!”
“微臣必给陛下一个满意的交代!”
于谦是钱塘人,会可靠吗?
而且,其人功高盖主,去了南京,万一被人黄袍加身,他该如何选择呢?
那些士绅,已经疯了,连南京城都敢打,冤枉一个于谦有什么难的?
而最让朱祁钰担心的是于谦的野心。
于谦不是圣人了,不是圣人的于谦,就不再有弱点,他难以拿捏,所以放出去是非常担心的。
朱祁钰目光闪烁:“邢国公,朕问你,朕说的这些人,该不该杀?”
“该!”
于谦认真道:“全部该杀!不止本人诛杀,九族都该杀!”
“南京城被攻打,这些人还在扯皮,无人忠于王事,坐视南京城被攻打,无功有过,皆是奸臣、乱臣,全该杀之!”
“但是陛下,杀他们事小,抓住幕后主使才是大事。”
“那朕就该立刻坐镇南直隶。”朱祁钰语气微缓。
于谦听皇帝的口气,尚有余怒,苦笑道:“陛下,您去了,只会看到风景一片大好。”
胡濙猛地看向于谦,这话能胡说吗?
皇帝看到的都是假的!
你让皇帝知道了,皇帝以后岂不变着法的玩弄官员?
“朕动刀子,自然会撕破一切美好。”朱祁钰也没想到,于谦真的什么敢说。
这是皇帝和百官的默契,皇帝也是人,也不想处理那么多政务,看着好,心里过得去,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做了皇帝,若非为了后世史书,都是想享受的,而非真正做什么事,那是劳碌命,不是皇帝。
所以地方官员粉饰太平,皇帝是乐意看到自己政绩卓越的,就彼此糊弄,糊弄糊弄,一代一代过去,王朝就灭亡了。
朱祁钰懂。
“陛下!”
于谦额头都磕红了:“昔年刚刚登基的唐太宗尚且签订渭水之盟,向突厥俯首称臣!”
“如今南京城被攻打,微臣知道陛下难以面见太祖皇帝!”
“所以请陛下令微臣出京,微臣愿为陛下平倭、平直!”
“待微臣捧着倭寇的头颅,请陛下亲自奉于孝陵之前,方是一雪前耻,才能消解太祖皇帝之恨。”
很久了,于谦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反正绝对不许皇帝出京!
南直隶太危险了。
那些士绅已经疯了,竟然敢唆使倭寇攻打南京城,这不是造反啊,这是把皇帝往粪坑里面踩。
皇帝再怎么恼怒,也是正常的。
如果皇帝去了南直隶,万一皇帝遇刺,运气不好被杀了,国朝该如何存续?
皇帝的皇二子刚刚满月。
只能请太子登基,而太子朱见深,又是朱祁镇的儿子,他们可都是皇帝的死忠啊,太子登基,他们会有好下场?
所以皇帝的安危至关重要。
绝对不能出京。
朱祁钰微微凝眉,于谦的意思是,胜利之后,他再巡幸南直隶,摘取胜利果实。
同时,他也在想,于谦举这个卧薪尝胆的例子,深层次含义是什么呢?
他迫不及待想去南直隶,图什么呢?
“老臣也愿意为陛下坐镇南直隶!”胡濙磕头。
这次士绅唆使倭寇攻打南直隶,绝对是大错特错。
若遇上一个毫无作为的皇帝,也就罢了。
偏偏如今的景泰帝,手握二百万雄兵,开疆拓土一代雄主,他会甘于被倭寇玩弄?被士绅戏弄?
关键任由胡濙想破脑袋,都想不通,士绅和皇帝掰腕子,能得到什么?
只会激怒皇帝,和皇帝矛盾激化。
南京城没破,尚且如此,一旦城破,二百万大军挥师南下,顷刻间就让南直隶沦为死域。
一道圣旨,就能让所有士绅殒命。
而皇帝却赚大了,危机意味着机遇,南京危机,意味着巨大的机遇。
皇帝开海之心,已经昭然若揭了。
他迫切想要开海,甚至不惜低头从尹家弄来大批海船,如今项忠正在率领水军,在渤海练兵。
士绅这么一闹。
皇帝可以光明正大的操练水师,而且,钱财还得士绅家里出,因为抄家灭族,这些钱财都是南直隶士绅的钱呀。
用他们的钱,造大明的船。
用不了两年后,大明遍地是海船,是海军,区区倭寇,能挡住大明天兵?
等皇帝有了船,有了水师。
南直隶士绅岂不都成了肥羊?皇帝想杀谁就是谁!
倭寇被清剿一空,海面波澜壮阔,他们能往哪逃?除了当肥羊,还有什么结果?
若换做宣宗皇帝,估计能忍两年。
偏偏景泰帝,一天都不会忍。
姚夔、王复、耿九畴、白圭等全都跪伏在地,愿意亲自督抚南直隶,为皇帝分忧。
“传旨,天下各地,凡沿海之处建造船厂,征召天下船工,为朕造船!”
“重开龙江造船厂,给朕督造宝船!”
“天下各地,遴选水师,合计五十万!”
“倭寇欺朕没有水师!所以攻打南京城,惊扰太祖皇帝英灵,陷朕于不孝境地!”
“朕要兴建一百艘宝船,朕要荡平大海!”
“兵部,下设造船司,立刻给朕造,朕一刻都不能等,一年之内造不出一百艘宝船,兵部上下全部处死!”
“一年之后,朕要看到五十万海军,练不出来,朕就杀了主将,换个能为朕效力的!”
“扩大军器局规模,给朕造炮、造铳,凡是装备船上之物,全部要造出来,同样是一年时间,造不出来,统统处死!”
“孙原贞!”
“造船你来负责,一年后朕看不到船,就砍了你九族!”
“听到没有!”
朱祁钰目光凶厉。
兵部尚书孙原贞磕头:“老臣谨遵圣命!”
“于谦,你亲自练兵!”
于谦微微失望,果然,皇帝不会派他去南直隶的,磕头道:“微臣保证为陛下练出五十万雄兵!”
“传旨,一切费用,由南直隶全部士绅承担!”
“你们不必给他们省钱!随便用,敞开了用!”
“调金忠入驻南直隶,亲自为尔等督款,不交钱的一概诛杀!”
“调三十万广西兵,入驻南直隶!”
“拆分成二十个军,以驻地为军号,驻扎在南直隶、浙江各县,原卫所兵改为民户,不再为军。”
“从兵部调出去二十个人,一律用北人,可用勋臣和进士,为朕掌兵,暂归南京守备府管辖。”
朱祁钰已经不信任南直隶所有卫所了。
“南直隶军饷,也由南浙士绅承担。”
“传旨!”
“收回张凤、王竑天子剑、王命符牌,张凤改为钦差大臣,不再南直隶任职,暂时在南直隶督兵。”
“宋伟就地解职,押解回京,等候就审。”
“胡濙,朕命你为南直隶督抚,你亲自坐镇南直隶,朕给你圣旨、天子剑、王命符牌,你为朕坐镇南直隶!”
胡濙知道皇帝会选择他的。
因为于谦战功太高了,派他去,万一被人黄袍加身,又是一番騒乱,还不如派他这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去了。
若他去南直隶,胡豅就要被调离浙江。
“传旨,调内阁阁臣叶盛为南京守备府守备,掌管四十万大军!”
“传旨,废除南京班底旧制,即日起,不再有南京另一套官员体制,废除南京管制,归于府制。”
“南京所有在籍官员,一概缉拿,由锦衣卫严加审问,按罪论处!”
“若无罪者,三族贬为匠籍,流放琼州府;有罪者,夷三族!”
“南京全部士绅、大户、富户,全部缉拿,按罪论处!”
“松江府、苏州府、常州府、镇江府、扬州府、应天府所有士绅、地方大族,全部缉拿审问,严加处置!”
朱祁钰要彻底清扫南直隶,不容许任何人说不。
“魏国公徐承宗、定国公徐永宁,其罪当诛,凌迟!”
“收回魏国公、定国公爵位、一切赏赐,即墨家产,其九族、所有姻亲全部由都知监审问,审问后无罪者流放两广,有罪者按罪论处。”
“革职南京守备宋伟一切官职,收回天子剑、王命符牌,立刻捉拿入京,交由军纪司审问,若有罪,按罪论处;若无罪,贬为水师小卒,上前线打仗,生死有命!”
一口气拿掉两个国公。
未免太狠了吧?
可是,朝臣没人敢劝,因为这两个国公纯属鸡肋,在朝中多少人脉,犯不上触怒陛下为他们求情。
有罪的罚。
该说有功的了。
“张凤,虽有过,但救援及时,颇有战功,加授少保。”
“李震,及时救援南京,击溃五万倭寇,收降甚重,战功赫赫,封江宁伯。”
“陈舞阳杀敌有功,晋都知监指挥使。”
封赏名单竟只有这几个人。
真是可笑。
而江宁伯,颇有深意,江宁城在南京旁侧,这是纪念李震之功,足见皇帝对他的青睐。
朝臣没人敢反对,只是山呼万岁。
皇帝都怒成这样了,谁往枪口上撞啊。
下了朝。
朝臣揉了揉跪得巨疼的膝盖,本来兴致颇浓的一场朝会,春风和煦,皇帝开心,朝臣也开心。
谁知道闹出这么一出事啊。
南直隶士绅脑子里面装屎了?
唆使倭寇攻打南京城?
懂不懂南京城意味着什么呀?这回惹火烧身了吧?
你们觉得王竑狠,等你们看到金忠,就会发现,王竑太仁慈了。
金忠在江西杀得人头滚滚。
江西起码分出来三十万大户人家,移出来的流民就近百万。
这个主儿去了南直隶,会做什么?
此次朝会上,皇帝主要做了三件事,一是奖罚;二是兴建水师,造船练兵;三是弱化南直隶的政治影响。
先撤了南直隶的朝臣,等于说,大明以后只有一套体制,南直隶不会再有各种尚书了。
下一步,估计就是降南直隶从帝都变成行在。
再一点点,撤掉南直隶,把帝都彻底变成北京,变成一京制。
毕竟倭寇攻打南京城,给皇帝带来太大的恐惧了,他治理下的大明已经蒸蒸日上,威望日隆,却因为南京城被攻打,导致威望暴跌。
皇帝可受不了这种大起大落。
所以,他在降低南直隶的政治意义。
甚至,有的朝臣阴谋论在想,倭寇攻打南京城,是不是皇帝授意的,看看皇帝对宋伟的处置,很明显是留手了的。
会不会是宋伟配合皇帝,演了一出戏,为了开海呢?
此刻,坐在养心殿上的朱祁钰,后背全是冷汗,南京城被攻打,竟会让自己威望大跌。
真的疏忽了,宋伟的罪,其实跟他有关系。
他给了宋伟权限,让他随性而为。
结果,宋伟玩崩了,于谦也认为,宋伟的布置没问题,很显然宋伟是被坑苦了。
朱祁钰却在考虑这件事的深意。
他给地方官员的权限太大了,宋伟战败,南京城危机,在以前是不会发生的。
因为地方官员自主权很低的,都要等中枢圣旨,才能行事。
现在不一样了,地方可越过中枢,随意行事,这就造成了宋伟做出错误决策,其他部门没有协作,失去弥补机会。
“冯孝,你说太祖会怪罪朕吗?”朱祁钰喃喃自语。
冯孝吓得跪在地上,皇爷,您不带这么吓人的。
“就算朕废了都城,太祖依旧葬在那里,朕终究需要永远护着。”
这就是太祖设中都的原因。
但也要感谢太祖皇帝,给了后世儿孙,开海的希望。
“去把老太傅宣来,他临走之前,朕有些话跟他交代。”朱祁钰振奋下心情,终究要面对的。
倭郡王真的是心理素质强大,在瓦剌当了那么久的俘虏,还跟没事人似的回国,甚至还发动夺门之变,再次君临天下。
这份心理素质,朱祁钰就远远不如。
胡濙正在吏部做交代,闻听皇帝诏令,火速入宫。
入殿跪在地上。
“赐座。”
朱祁钰道:“老太傅,朕这心啊,经不起再来一次惊吓了。”
“老臣必犁清南直隶士绅,绝不许发生倭寇攻打南京城之事。”胡濙也不想去南直隶。
南直隶现在就是个火坑,谁进去都容易烧死自己。
张凤聪明啊,用这种方式抽身。
“可南京城在,就永远会面对这个问题。”
朱祁钰认真道:“朕和您说实话,朕欲废了南京,不再用两京制。”
“陛下听老臣说完,再行决定不晚。”
胡濙娓娓道来:“大明行两京制,利益极多。”
“其一,官员轮换,您用大量启用人才,而两京制能缓解人才压力,同时,还能让官员彼此监督,保证官员廉洁、不会使官员在地方做大,维护中枢权力。”
“其二,南方之事,南京直接托管,缩短处理政事的时间,南京守备可收缴南方精锐。”
“其三,大明建立以来,南北分治几百年,南人、北人已然各成一统,而启用两京,恰恰能有效管理地方、遏制地方,让地方权力归于中枢,又能让南北方逐渐融为一体。”
“其四,漕运如此通畅,主要原因是两京制。”
“好处还有很多,不胜枚举。”
“当然了弊端是有的,两套行政体系,行政成本是高的,而官员倾轧,争权夺利,在所难免。”
“就如这次,南京城被攻打,也是争权夺利的结果。”
“老臣认为,都是弊端。”
“但是!”
“这何尝不是益处呢?”
“若非倭寇攻打南京城,中枢怎么能如此痛下决心,大肆造船,兴建水师,力争整顿倭寇,平定乱民呢?”
“所以老臣坚持认为,两京制,符合现在的实际情况。”
“倘若陛下占领更多疆土,老臣认为该实行多京制,待占领河内之后,老臣建议改为新京,实行三京制。”
胡濙想用安南的事,分散皇帝的注意力。
朱祁钰却没吭声。
“陛下,老臣说一句僭越的话,只要孝陵在南京一日,南京就重要一天,和是不是京师没有关系。”
胡濙说的没错。
太祖皇帝的陵寝,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多谢太祖皇帝帮了他一把呀,否则怎么兴建海军?怎么索饷士绅呢?
先祖仍旧照顾后世不孝儿孙啊。
朱祁钰沉吟:“南直隶太大了,朕要重新划分。”
“陛下欲设新省,让南京不再近海吗?”胡濙猜出皇帝的心思。
“将应天府、和州、滁州、太平府、镇江府合并为应天府,为南直隶。”
“将徐州府、淮安府、扬州府、松江府、苏州府、常州府为一省,叫江苏。”
“再将凤阳府、庐州府、安庆府、池州府、徽州府、宁国府、广德州划为一省,叫安徽。”
朱祁钰一边说,一边指着地图。
广德州是南直隶直隶州,也被划入安徽了,这样能把南直隶彻底包裹起来。
等于说,水师设在江苏,安徽为骑步兵。
这样一来,就由两个省拱卫南京。
南直隶守备就直接守备南直隶便是,不用跨越那么远的距离,去松江府剿匪。
“陛下,南直隶可改,北直隶就别改了吧?”胡濙有点怕。
“改!”
朱祁钰认真道:“等热河建成后,汉州都司和捕鱼儿海都司都成立起来之后就改。”
南直隶拆分成两个省之后,大明就有北直隶、热河省、辽宁省、山西省、宁夏省、甘肃省、陕西省、河南省、山东省、江苏省、南直隶、安徽省、江西省、湖北省、湖南省、四川省、贵州省、云南省、广西省、广东省、福建省、浙江省,两京二十省。
外有汉州都司、吉林都司、捕鱼儿海都司、朵甘都司、乌斯贜都司,外加三宣六慰。
附属国朝鲜、安南、占城,就是大明的全部地盘。
“老太傅,朕交代你几件事。”
朱祁钰道:“广西三十万兵,拆分成各军,散入整个南直隶,就是江苏、安徽、南直隶、浙江四地。”
“所有原籍卫所兵,全部改为民籍,解甲归田,不许从军。”
“从中枢挑选北人担任总兵,暂且维持地方治安。”
“而士绅被诛杀后,挑出一些身世清白的妇人,嫁给狼兵,结成家庭,成家立业。”
“南浙士绅,论罪轻重,重则杀头,轻则流放,一概流放,往广西、云南、安南移,并按照罪责轻重缴纳认罪银,全部并入南京脏罚库,朕会派人去查。”
“这些钱,全部用来操练水师。”
“士绅剩下的钱财,留给他们,让他们去新地建立家园,罪轻的网开一面。”
“老太傅,兴建水师之事,朕说不是气话。”
“一年后,若没有五十万可战水师,朕就要杀人了。”
看吧,这就是倭寇攻打南京城给皇帝带来的好处。
以前皇帝敢这样说吗?
开海两个字都是违禁词。
皇帝也不敢碰。
现在,不是开海,而是要杀光倭寇,安太祖皇帝在天之灵。
多好的借口呀。
南直隶这帮蠢货呀,给皇帝送来枕头啊。
事急从权,胡濙在第二天立刻登船出发,赶往南直隶。
而李震。
此刻正在整编倭寇,他从三万无当军里挑出两千会水的,暂时充作水军。
郭懋带来的在巢湖收缴的水匪,仅仅两千人。
合并诈称一万。
“大人,我是倭寇首脑,我愿意为大人征战!”
胡南山真的命大,在看见大火烧起来的时候,他果断抛弃了马,脱了华贵的衣服,跟着兵卒四处逃命。
李震得知他是倭寇三个首脑之一,立刻把他抓起来。
“大人,小人擅长水战,愿意为大人驱使!”胡南山担心李震杀了他,杀鸡儆猴。
“好,你跟着本将。”
李震可不会傻得让他挑自己的部下,而是给他们随机分配兵卒,登上郭懋带来的战船。
他总计挑出来四千人。
第一站是南京城外的小岛,就是这座岛上燃起了狼烟,示警南京城。
李震问胡南山:“你们是怎么长驱直入,进的南京城?”
“不敢欺瞒大人,有人帮我们清理掉了岛上的守军。”胡南山像倒豆子似的全都说了。
其实。
宋伟以为从倭寇手中抢走了崇明岛,其实那是倭寇让给他的,等宋伟一走,岛自然就回到了倭寇手里。
正因为夺回崇明岛,才给了宋伟自信。
让他在岛上布防。
而岛,孤悬在外,明军不善水,岛上的驻军换了,岸上的明军也不知道。
所以,在松江府被倭寇侵袭的时候,岛上的明军已经被清理掉了。
传信的都是倭寇在冒充明军罢了。
“从何时开始的?”李震吃了一惊。
“七月初十一。”胡南山给出一个确切时间。
这是王竑在南京城大开杀戒的那几天。
倭寇是王竑引来的!
对了,他想起来陈舞阳身边跟着一个少年,那人似乎跟倭寇有关系。
“胡南山,本守备记得盘踞在崇明岛上的倭寇首脑,叫沙德峰吧?”李震忽然记起来。
“大人好记性,确实是沙德峰,但这个沙德峰已经失踪很久了,现在崇明岛上是个姓傅的做主。”
李震微微一愣:“傅海?”
“您怎么知道?”
倭寇一般都不叫名字,都叫诨号,真名反而很少有人知道。
因为他们多是逃户,担心朝堂追查到他们的家人。
卖花灯的少年,就叫傅海啊!
“那个沙德峰是个年轻人?”李震道。
“大人您可真是神了,那沙德峰还没到二十岁呢,他爹死了,一万多人才落到他的手上,但他也算有本事,能控制住这些鸟汉子,有两把刷子。”
倭寇首脑,竟在陈舞阳的身边!
李震眼睛一亮,能不能用这个傅海,招降崇明岛上的倭寇?
先堵住他们逃离长江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