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3章 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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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五郎一度以为大明宫那高高的宫墙遮住了薛白看世间百态的眼,但渐渐发现,是人们的伪装使他看不到那些欲望与恶念。比起探查宫外具体发生的事件,更难的是分辨出人心。“今日,我以亲自考校大慈恩寺所留僧侣佛法的名义见了他们。”薛白道,“实则,我借机查实了住持不空的罪证,与元载所言基本相符。但元载的话亦不能全信,至少他给的官员名单就不太对。”薛白至少可以确定那份常与大慈恩寺往来官员的名单里,元载把自己与其党羽都拿掉了。杜五郎问道:“那要怎么办?”“可法办,但不能以谋逆的罪名办。”薛白道:“你去让那小和尚净言到京兆府状告不空,就定掳卖良民的罪名。”“为何?”杜五郎虽然能理解薛白所说的那些,可有时脑子里总还是绕不过弯来。政治上的权衡利弊、步步为营,对于他而言有些太过复杂了。他的思考很简单,比如分清善恶是非,把坏人杀掉也就是了。面对这样的疑惑,薛白道:“好人坏人岂是容易分辨的?他们与反对我的人纠缠在一起,盘根错节,要杀的话,会杀得血流成河,于是会有更多人反对我,得杀更多。”因这句话,薛白夜里又梦到有一天自己忍不住了,提兵入宫,杀了李隆基、李琮、李亨、李……之后是数不清的大唐宗室、世家大族。一开始他很兴奋,可怎么杀都杀不完,直到长安城陷入火海。天亮了,他也就醒了。梦中的兴奋褪去,面对现实,又是有些乏味沉闷的一天。他告诉自己,得有耐心,要像下棋一样做全盘考虑,再一步步落子。他现在是兴复盛世的规划者,不能再动不动就掀桌子。崇义坊。王缙的宅院占地广阔,据有了坊四分之一的面积。在这样的地段,能建如此大宅自然是贵不可言。可世人津津乐道的反而是李林甫、王,以及杨氏的奢豪,反而很少提及王缙的富贵。因为那些人是暴发户,李林甫哪怕是宗室也是落魄旁支,王是庶子出身,杨氏是攀上枝头一飞冲天,这些故事说起来总能给人一种“也许有天我也能飞黄腾达”的意趣,还有种“这种人就不配富贵”的酸味。但王缙不同,七家十姓的出身,显赫了上千年,拥有真正的贵族风范,一切都是应得的。杨氏姐妹、杨国忠喜欢斗富,王缙却根本就不需要通过高宅大院这类世俗之物来彰显自己。世家的贵气是一代一代的时光养出来的,不是新贵们置个大宅就能模仿的。比如王缙的哥哥王维能买下了辋川别业,却从不炫耀它值多少钱。才华、风度,才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奢侈之物。王家兄弟一向有清名,笃信佛法,素有善行,与薛白的关系也很不错。因此,王缙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怀疑。“我密谋对付太子殿下?”“不错。”坐在王缙对面的是一个年轻官员,正是由元载举荐为官的杨炎,因表现出色,已升迁为司勋员外郎。杨炎把一封封的供状摆在王缙面前的桌案上,道:“证据确凿,王尚书常年与僧人不空来往,资助颇多,不空则拿着王公的资助,暗中窜联对殿下心怀不满之人,阴谋颠覆。”“并非如此。”王缙的回答很单薄。他这一生都是站在高处,见过的世情多,早看淡了权力富贵。因此面对这样可怕的指责,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惊恐慌张的态度,始终是荣辱不惊。杨炎道:“事已至此,只怕不是王尚书一句话就能推托的了。”“殿下还未成为储君之前,我便是河东节度使。”王缙道,“倘若我对殿下有所不满,在河东时便该谋划,又何必等到现在?”“真当我不知吗?王尚书在河东就已假托营建寺庙之名,散出公文,使僧侣敛财募兵,意在谋逆。”杨炎官虽小,气势却很强。而且是真的拿出了证据,把王缙理佛所花费的钱财查证、统计了出来,厚厚的账册“啪”一下就甩在案上。“十万余贯的支出,若说不是图谋大事,谁信?!”“我笃信佛法,甘心捐赠。”“甘心助妖僧欺男霸女?”“不空如此,并非天下僧侣皆是如此。”王缙无奈地轻叹了一声,目露悲天悯人之态,倒显出了佛性来。杨炎态度强硬,若非是权职不够,几乎就要当场把王缙拿下。但他没得到这个命令,遂搜了王缙府邸,拿走了账册、地契、书信,说是要查一查王缙到底与大慈恩寺是否勾结,有没有共同欺占的田亩。如此一来,王宅鸡飞狗跳,人心惶惶。面对这种情形,王缙始终端坐在大堂上,闭上眼,一言不发。他手里什么都没拿,但手指却有着小小的动作,仿佛在轻轻拨动着佛珠。他口中无言,但嘴唇微微张合,似在轻声诵念。不知过了多久,杨炎终于是带着人押着成箱的文册离开了。一个和尚也不知是从何处出来,缓缓到王缙身后,叹道:“是贫僧连累了王公啊。”这和尚法号含光,很早以前就与王缙交情甚深,这次因被朝廷要求还俗,他却希望能继续修行,不想种田,于是逃到了王缙家中避难。“与禅师无关。”王缙道,“此事关乎权、关乎财,唯独与佛法无关。”“王公的处境只怕危险了。”含光和尚双手合什,道:“贫僧虽是化外之人,对朝堂之事却也略有所闻。太子殿下为奸臣元载所蛊惑,对佛门赶尽杀绝,究其根本,还是元载借机排除异己。”王缙一直表现得很平静,可当他睁开眼,眼神中却蕴藏着怒火。他其实很愤怒,这种愤怒并不是因为杨炎的那些话,而是薛白下令灭佛,就已经点燃了他的怒火。这是信仰的冲突,无法调解。因此,当得知那诏令的瞬间,他心里就已经不再支持薛白了。若当时他还是河东节度使,他一定不会奉诏,而会选择在河东保护寺庙、僧侣,正面反对薛白,之后,他很可能会选择别的皇子。可惜的是,他已经被调回长安担当工部尚书,手中无权,什么都做不了,空有一腔怒火。今日,杨炎一番话最大的影响是把他逼向绝境了。牵扯进了谋逆大案,接下来面对的很可能是抄家、流放。王缙不得不考虑,是否要奋力一搏。含光能感觉到王缙的愤怒,遂继续道:“贫僧有个疑问,圣人以太子监国,可太子毕竟年轻,不知倘若太子有错处,当由谁来纠正?”一句话,王缙不由回头看向了含光,只见这和尚宝相庄严,但眼神颇有深意。傍晚,李岘回到了宅中。他才进门,已有仆婢禀道:“阿郎,有客来访。说无论如何都要见阿郎,已在偏堂等了很久了。”李岘问了两句,亲自到了偏堂,却见是李珍坐在那里。两人都是宗室,一个爵位高,一个权职重,遂也不论那些虚礼,李珍开门见山就说了他的来意。“那位才入主东宫多久?立足未稳,甫一监国就敢灭佛,昏招,但我没想借机对付他,我与佛门没关系。可结果呢,他灭佛就灭佛,还不忘排除异己,办出谋逆大案来,这是何意?把刀架到我们头上来?”李岘道:“你要易储不成?”李珍道:“不是我要易储,他现在犯了众怒。是满朝官员都渴望圣人或太上皇能出面主持大局。”李岘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思忖着。一开始,他并不反对薛白抄没寺产,认为这是有利于社稷之事。但局势进展到这里,确实是有些失控的样子。原因有很多,表面上看,是朝臣们对元载有恶感,指元载借机排除异己,这也是现在众人喊得最多的。而事实上,则是寺庙牵扯了太多权贵的利益。举个例子,李岘知道李珍的姐妹当中就有人喜欢样貌清俊的小和尚,想必大慈恩寺的住持不空知道李珍不少的恶行。哪怕没有这种勾结,平素里过去上个香、捐些香油钱的高官重臣大有人在,现在已经是人人自危了。现在,长安城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是太子敢下令灭佛,很快就要遭到报应,要不了多久就会暴毙身亡。这种言论能传播开来,而朝廷掌握着报纸却不能压下舆论,可见不满的情绪有多大了。不仅是权贵们不满,那些僧侣还俗去种田,也是怨声载道,这些人又能说会道,反而使得民间对太子的风评急转直下。李岘其实也想过,眼下请圣人或太上皇出面主持局面,未必是坏事。他并非是从权力斗争的角度考虑,也不是想要易储。而是由太子监国本身就是有退路、余地的,太子做错了事,圣人出面收场,很正常。而圣人不论从身体、才干都不如太上皇,所以,眼下由太上皇重掌朝政,似乎是众望所归。李珍见李岘久不说话,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道:“这件事可不是我一人的主张,之所以由我出面见你,只是因为我身份尊贵。已经联合起来的官员不在少数,甚至还有不少一度支持那位监国之人。”“不在少数?都有哪些人?”“我们敢这么做,首先当然得保证能控制住长安城。”李珍道,“京兆尹杨绾,是你举荐的人吧?他已经答应请太上皇出面了。”“你们有何计划?”“简单。过几日上朝,百官一同请太上皇临朝即可。”李珍道:“唯一的麻烦在于禁军,北衙的郭千里、张小敬都是那位的心腹,但宰相们有办法调动南衙兵力,再加上京兆尹能调动的人手,够了。”确实够了又不是真要打起来,满朝文武,再加上这么多兵力,足以震慑到薛白。李岘又想了想,道:“还需要说服韦见素、李泌。”这句话便表示他已经答应了。李珍遂笑了笑,道:“放心吧,他们都不难说服。”与此同时。京兆尹杨绾正独坐在衙署里,半张脸陷在黑暗中,他在思忖,怎么做才是对大唐社稷最有利的。平心而论,薛白归回寺庙的土地、人口,他是支持的。作为京兆尹,他最知道每一年征收税赋有多难,会遇到多少的逃户、又有多少田地是根本不收税的。另一方面,大慈恩寺的案子他也是最清楚的,让他感受到了危险。世人现在称朝廷在“灭佛”,但朝廷自身也知道佛是不可能被“灭”掉的,朝廷要做的只是打压、控制而已。有人正在把事态往极端的方向引,这可能会引起社稷的动荡。得把握好度,太子殿下若是把握不好这个度,那么,对社稷最有利的办法是什么?打一棒再给个甜枣。由太子殿下先来抄没了寺庙的田地人口,如此,朝廷得了好处,然后圣人或太上皇出面施恩,停止灭佛。重新让信佛之人对朝廷感恩戴德。换言之,得控制火候。同理,在大慈恩寺的案子上,火候一定不能太过。若办成谋逆案,牵连太广,就可能一把火烧毁社稷。而薛白重用元载,让杨绾极为不安。这便是他答应请出太上皇主持朝政的原因。“京尹,有人前来告状,告的是大慈恩寺的住持不空。”杨绾闻言就皱了眉,并不希望这种时候扩大案情。然而,当他接过那张状纸看过,眼神中不由闪过了惊讶之色。“来人呢?”“还在外面候见。”杨绾站起身来,道:“我去见他。”正在此时,却又有衙役急匆匆地奔了过来,附在杨绾耳边小声道:“京尹,不空死在狱中了。”杨绾脸色不变,继续往外走去,便见杜五郎带着一个小和尚正等在堂上。杜五郎像是不管发生多大的事都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只说自己是来陪小和尚告状的。而当杨绾说不空已然死在狱中了,杜五郎“啊?”了一声,露出一个错愕困惑的表情。“此事涉谋逆大案,不知你有何见解?”杨绾试探道。“哪有甚谋逆大案啊?”杜五郎道,“不就是一个掳卖人口的案子吗?现在他畏罪自杀了,结案呗。”“结案?”“不错,结案。”杜五郎脆生生地回答道,代表了薛白做事的分寸感。做事就像打猎,人们常常容易被其它猎物引走,追着兔子,看到体型更大的鹿便转了方向。可这次,薛白显然是锚定了一个方向。杨绾再次打量了杜五郎一眼,这次,他竟看到了一种不为所动的智慧。那是一尊小小的金佛像,面容慈悲祥和。李亨看着它,眼神中竟显得有些痴迷。他如今愈发信奉佛法了认为佛能解救他脱离困厄、重掌大权。因为佛是薛白的对立,那自然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就在方才,杨炎带人来搜查了他的住处,寻找他与王缙勾结的证据。等杨炎走后,李亨就一直这样看着佛像思忖着。“我终于明白了!”李亨忽然这般说了一句,引得张汀转过头来看他。“你明白什么了?”“原来是父皇早就在布局了。”李亨喃喃道:“父皇早就暗中收买了一批人为他奔走,他们早就蛰伏着,才能一旦有机会就迅速组织起来。”张汀道:“我却看此事是偶然,谁能料到薛逆会突然与佛门过不去?又有谁能料到一点小事闹成了谋逆案?”“事虽偶然,冲突却是必然。”李亨的话似乎带着些禅意。他嘴角扬起些讥诮,道:“薛逆治国,早晚要与宗室、百官们生出嫌隙、怨恨。这是早晚的事,是必然,你知道为何吗?”张汀道:“为何?”“因为他贱!”张汀挑了挑眉,想到薛白那雍容的气质,并不认同李亨这种无端的发泄。李亨却是认真的,道:“我不是在骂他,而是说事实。薛逆的出身太卑贱了,哪怕他真是二哥的骨血,也改变不了他的卑贱,他是被当成奴婢养大的啊,怎么能合众人的意?”张汀有些许理解李亨在说什么了。“草民奴婢,做事情就是偏激。同样是少年进士,诗名远播。能想像王维有一天会下令灭了道教吗?不会的,因为王维是真正的世族贵胄,有风骨。薛逆呢?最没有的就是风骨他不容人啊,你看看他是如何待陈希烈便知。”“奴婢出身,市井气重,自以为那叫‘务实’,实则是斤斤计较,说着体恤小民,做的是拿刀从佛门身上割肉。天下百姓,数以万万计,只需从每人手里征十钱,就有多少?薛逆不加税赋,却从能说会道的和尚头上搜刮,他为何能做出这等蠢事?因为他贱,在草民奴婢里打滚了太久了。”“以前他装,吟诗作赋,把自己装扮成龙孙凤子,现在他掌权了,本性便暴露出来,一只草鸡,挂着彩翼来装凤凰,如何能不掉下梧桐树?他当然要栽,我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栽了。”李亨愈说愈起劲,也愈觉得自己的看法是真理。虽然他被幽禁在这里,却也能感受到,薛白监国以后朝臣的怨恨是越来越大的。杨炎离开了十王宅,正准备去见元载,却发现路口中站着一列禁军。“杨司户,殿下召见,随我等来吧。”杨炎从容执礼,不慌不忙地跟着入宫,进了宣政殿。“下官司勋员外郎杨炎,拜见殿下。”“我知道你,你很有才干。”薛白道,“我一直想着,往后有一日我会重用你。”“谢殿下盛誉,下官惭愧。”“你是该惭愧。”薛白忽然语气冷峻了下来,道:“你身负奇才,为何如此想不开,要钻牛角尖?”杨炎愣了愣,道:“不知殿下所言何事?”“命你查抄寺产,你却故意办出谋逆大案,恫吓朝臣,激化局势,知罪吗?”“下官不曾如此。”杨炎道:“大慈恩寺谋逆案,乃金吾卫、京兆府所办。至于说下官恫吓朝臣,下官不过奉命查长安寺庙田产与朝臣之间的关联,下官不知罪。”薛白像是拿他没办法,笑了笑,道:“你这是欺我没有证据啊。”“下官不敢,下官只是据实而述。”“那你两次借着查案之名去见忠王李亨,也是一心公事吗?”“下官听闻忠王一向信佛,怀疑他与谋逆案有关,遂前往问话。”杨炎说着,犹豫了片刻,道:“此事,下官出发前已禀明过元公,本以为殿下知晓。”“是啊,元载一心想办桩大案,立大功劳。你说要查李亨,他自是无不应允,想必还褒扬了你。”“是。”事到如今,杨炎依旧不慌,从容应对道:“忠王府中确实有一尊佛像,但下官并未搜到其他与谋逆案相关的证据,故而无功而返。”“我说过,让元载不必再查何人谋逆,专心田亩、人口,是他不听,还是你不听?”“此事是下官的错。”杨炎虽这么说,可表现出的坦然态度却能说明元载还是暗示他继续追查谋逆案了。他没有留下任何破绽,从始至终都镇定异常。若薛白是想要试探他,也该到此为止了,接下来或许还可以继续重用他。然而,薛白随手把一叠文书丢在了杨炎面前。“自己看吧,这些是你与李亨的对话吗?”杨炎拾起文书一看,只一眼,整个人就僵在了那里。他不明白,自己去见李亨,商谈时根本没有旁人在场,为何两人的对话会被一句一句记录下来,摆在薛白的案头?除非是李亨身边极信任之人背叛了。如此悬殊的手段对比,终于让杨炎的眼神变了,显出了怖惧之色。“这就是你的选择?不问是非强弱,只管‘恩必报、债必偿’?”薛白道:“你以为挑动了朝臣们的情绪就能对付我?这次能得多少田地、人口,你最清楚,那我问你,若我把这些钱粮赏赐给长安守军,你们还有赢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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