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出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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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烛光下,杜妗凑近了些,仔细看薛白那些笔记,忽有些得意道:“欸,我竟看得懂。”

  她衣服上熏了苏合香,用木槿叶与皂荚洗的头发,这一凑近,薛白便闻到股淡淡的香味。

  他稍往后仰了些,道:“不难看懂。武康成巡夜路线是固定的,共经过两坊、二十八户人家,其中我不能仔细搜查且有能力窝藏东宫死士的,仅有十户。”

  杜媗见了两人的小动作,上前点了个烛台,光线亮了些,好让杜妗不必凑得那般近。

  杜妗一心与薛白讨论,并未在意到这些小细节,沉吟道:“你昨夜才敲了门,今日东宫便为你安排了身世,那必在这十户之内了?”

  “你对这些死士了解多少?”

  “我从未见过这些死士,但李亨绝不是表面上看着那般清贫,他常能为他的人打点门路。”

  薛白沉吟着,问道:“哪来的钱?在西北屯田?”

  “这我便不知了。”杜妗边答边看着薛白的地图,忽道:“这些名字,是在道政、常乐两坊置别宅的官员?”

  “嗯。”

  “杨慎矜、王焊、鲜于贲、卢铉……都是李林甫的人。”

  “正想问你,这些人谁最有可能被东宫利用?”

  杜妗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微微一笑,反问道:“你可知圣人为何倚重李林甫?”

  薛白摇了摇头。

  他初到这时代,还有太多事需要她帮忙剖析。

  杜妗道:“长安人口众多,加上三门峡天险,漕粮难以运输,因此自高宗起,朝廷便常常往洛阳就食。”

  薛白对此略有所知,高宗、武则天给人感觉就是喜欢跑洛阳,高宗改洛阳为东都、行两京制,武则天更是改东都为神都,迁都洛阳。

  其中原因很多,有一点就是隋炀帝开凿大运河,使江南的粮食能够漕运到洛阳。

  相比而言,李隆基似乎就没那么喜欢洛阳。

  对此,杜妗用了一个字——惮。

  “圣人惮幸东都,而李林甫知上意,以赋粟助漕、和籴法,使关中钱粮充足,自开元二十四年以后,圣人再未去过东都,御言‘朕不出长安且十年,海内无事’,以此为傲。”

  薛白敏锐察觉到这里头大有文章,今夜时间不太充裕,他只能问道:“何为赋粟助漕、和籴法?”

  “所谓‘赋粟助漕’,即向百姓多收田赋,弥补漕运不足带来的国库空虚。”

  “就是多收税?”

  “能收到税,也是李林甫的本事。”

  如今杜妗身份一变,对索斗鸡的评价便稍稍有了些不同。

  薛白点点头,知道收税之事说来简单,要办好却极不容易。

  “所谓‘和籴法’,即在丰年时,朝廷以低价收购粮食储存,以备荒年。”杜妗道:“李林甫以此二法,数年间甚有成效,故而得圣人倚重。”

  薛白皱了皱眉,意识到这两个办法看似让国库充裕了,长时间下去却会让整个国家与百姓越来越贫瘠。

  说白了,无非是变着法地帮皇帝搞钱罢了。

  交代了这个背景,杜妗才不慌不忙将话题引了回来。

  “李林甫虽想废太子,但两边官员其实并非泾渭分明。譬如韦坚,他原本与李林甫交往甚厚,他主持修筑漕渠,使潼关西来的船只能直驶长安、每年漕运增加两百万石,此举得圣人欢心,有了取代李林甫的可能,转眼间,两人便由交游甚狎的密友变成了生死之敌。”

  “就是说,韦坚也能为圣人搞钱,与李林甫有利则合、无利则分。”

  “再说西北边军,虽然两任节度使都是东宫一系,但李林甫也曾遥领河西、陇右节度使,朝廷募兵以来,每年军费无数,皆由他筹措。因此陇右军亦有不少将领亲近李林甫。”

  说着,杜妗指了指薛白地图上划出来的王焊的别宅。

  “方才说了和籴法,王焊之兄王鉷,便是任这和市和籴使,协助李林甫主持和籴一事,此人与边军将领关系甚深。”

  “因为提供军饷?”

  “不。”杜妗道:“依军中习俗,戍边士卒六年一替,戍边时可免除租庸。王鉷为给圣人敛财,取消了这免除租庸的习俗。可有些边将为了遮掩战败,往往不登记士卒战死,因此这些士卒虽死,却并未销籍。王鉷将这些战死的士卒全视为逃避赋税,依籍补收租庸税,不少军户一次便被征收三十年的租庸税,弄得家破人亡。他却因此每年搜刮巨额财物入内库,极得圣人信任,青云直上,成为李林甫最得力的干将。”

  杜媗皱眉道:“如此一来,他该与边军关系极差才对?”

  “战死士卒的家属或许恨他入骨,边将中却有许多人与他有利益往来。年初,皇甫惟明入京,虽明知李林甫势大,犹决意除掉李林甫,便是因为查到此事。”杜妗道:“我听到他与太子陈情了。”

  薛白明白了杜妗的意思。

  当今的朝局,不是泾渭分明,你一派、我一派,势不两立。

  圣人既要挥霍享受,又要当千古明君,所以需要有人敛财,也需要有人立功。

  所以李林甫一系也好,东宫一系也罢,斗争之余,更重要的是一起为圣人敛财、立功,彼此之间其实是盘根错结的关系。

  全看利益。

  薛白提起笔,在地图上王焊的别宅点了個记号。

  杜妗凑在他脑袋边看了看,伸手指了指杨慎矜的别宅。

  “御史中丞杨慎矜,他出身弘农杨氏,乃隋炀帝之玄孙,家世显赫,以风采才干知名于世。是李林甫向来最为忌恨的一类人。”

  杜媗又回想起那日在大理寺见到杨慎矜时的场景,微微蹙眉,感到有些不舒服。

  薛白则问道:“为何忌恨?”

  “再给你举个例子吧,圣人曾于勤政楼垂帘观乐舞,兵部侍郎卢绚不知御驾在,垂鞭按辔,过于楼下,风度翩翩,得圣人赞美。此事被李林甫得知,李林甫担心卢绚得圣人重用,遂出手构陷,将其贬出长安。”

  “为何?”

  “索斗鸡就是这么个人。”

  薛白一时无言。

  杜妗接着道:“杨慎矜本不是李林甫的人,但李林甫想要掌控御史台,曾打压过他,杨慎矜这才屈从于李林甫,但彼此间该会互相提防。”

  薛白点点头,在地图上杨慎矜的别宅处也做了个记号。

  杜媗提醒道:“你往后也得小心些。”

  “咳咳。”

  曲水在外面咳了两声。

  ~~

  皎奴有些无力地拖着脚步走回厢房,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玉真公主内定王摩诘为状元?”杜妗道:“此事怕是杨钊造谣,便说张九皋,此人乃宰相张九龄之弟,于中宗景龙三年举明经及第,又岂会在开元九年与王摩诘一同应试?”

  “各种情由真真假假,外人如何知晓。”杜媗道:“但薛白若想及第,确得有权贵举荐……”

  皎奴进了屋坐下,听她们还在与薛白说着科举之事。

  只坐了片刻,她脸色又是一变,狠狠剜了薛白一眼,重新往外走去。

  待皎奴走远,屋内,杜媗有些迟疑着,开口道:“我并非是为京兆杜氏当说客,但思来想去,右相府恐非长久倚靠。你早晚需有个身份才能安身立命,薛灵虽无官身,但不知比你原本的身世如何?”

  薛白道:“真要推测,我原本是官奴的可能性不低。”

  “我更担心的是,你气度不似寻常人家子弟,能沦为官奴,恐是犯官之后,那十之六七与右相府有仇了。”杜媗道:“终究还是姓薛,你若不执着于马上找到父母家人,我认为暂时接受这身份、为自己谋份前程为好。否则,即便是助右相府找到太子死士,李林甫既不会封伱官位,恐往后还要将罪责推于你。”

  薛白笑了笑,应道:“我知道大姐是肺腑之言,不是为京兆杜家说话。”

  “嗯,我们做的一切,求的不过是‘安身立命’四字,今日东宫给的条件确实不差。”杜妗道:“但难处在于,李林甫只怕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眼下最紧要之事,在于如何应付他。”

  “……”

  待皎奴再回来,杜家两姐妹终于舍得起身,告辞而去。

  “当”的一声,皎奴拿出匕首,插在薛白面前的桌案上,骂道:“你敢害我!”

  “想必是那透花糍坏了。”薛白反问道:“可是谁逼你吃的?”

  “休以为我不知你打的主意,为了支开我,你敢对我下药。”

  “你如何猜想都行,但指责旁人需有证据。否则,到了右相面前你也是这般信口而言吗?”

  “呵。我看你如何与右相交代。”

  ~~

  次日一大早,吉温便到了平康坊右相府。

  他躬身在堂上站定,屏风后,李林甫便问道:“你可查到薛白的身世了?”

  “回禀右相,已有了些眉目。”吉温应道:“我让人调阅近半年来官奴买卖、以及美少年失踪案的卷宗,已有了线索,还在命人一一查访。”

  “这是薛白那以卷宗排查办案的方法,你学得倒快。”

  “哪能是他的方法?是古已有之的办法。”吉温赔笑道:“查此事,倒是另有一桩收获。”

  “说。”

  吉温道:“长安城的美少年失踪,似乎不是虢国夫人所为,据一少年所言,或可能是一个名为达奚盈盈的贵妇嫁祸于虢国夫人。”

  “谁?”

  “还不知是谁家妻妾。”

  李林甫本是打算叱骂吉温,没想到听了这么一桩奇闻,咳了两下,才沉声道:“蠢材,尽在些无关紧要之事上瞎忙,东宫已查出薛白之身世。”

  “这?”吉温大为惊讶,道:“岂有可能?”

  已有美婢出了屏风,将一纸消息丢在吉温面前。

  吉温看过之后,想了想道:“可见薛白与杜有邻必是叛了右相、转投东宫了,当给他们一个教训才是,吉温愿再查柳勣一案。”

  李林甫不说话。

  “右相。”吉温又道:“东宫如此拉拢薛白,他岂还能为右相尽心做事?”

  正在此时,管事苍壁到了堂门外,禀道:“阿郎,薛白到了。”

  吉温转头看去,见薛白进了堂,不由冷笑,迫不及待道:“听闻你找到家世了,可喜可贺。”

  “右相。”

  薛白并不理会,向李林甫行了叉手礼,道:“我今日正是想向右相禀报此事,可见我已经离那些东宫死士很近了,李亨才会狗急跳墙,慌忙之中拉拢于我。”

  吉温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又愣住了。

  他方才就意识到,接受东宫的条件才是对薛白最有利的,却没想到薛白转眼又把东宫卖了。

  屏风后,李林甫的语气似乎没方才那般冷峻了,问道:“这般说来,你并非薛灵之子?”

  “我不信有这般巧的事。”薛白应道:“我认为,东宫死士就藏在道政、常乐两坊,有几处我无权搜查的别宅之中,请右相遣兵搜捕。”

  也许是这个回答大大地出乎了李林甫的意料,屏风后久久没有动静。

  薛白于是补充道:“东宫蓄养之死士皆悍徒,恐有数十人之多,恐怕得调动十六卫中的精锐。”

  李林甫向人吩咐道:“带郭千里来。”

  “喏。”

  “薛白,老实回答本相,河东薛氏、平阳郡公之后,如此身世,你可动心?”

  “此必为李亨挑拨我与右相之计。”薛白应道:“我虽失忆,但哪怕出身微末,也只愿找回自己的亲生父母,而非攀附高门,认旁人作父。”

  “好,有志气。”

  李林甫闻言,慢腾腾拍了三下手掌。

  其后,他说了一句让薛白、吉温都大为诧异的话。

  “你啊,终究得有个身份,尽快找到家人,到时让你父亲带上聘礼到相府来一趟吧。”

  薛白一愣,终于转头看向了侧壁上那个小窗。

  隐隐地,他能听到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还有很轻的脚步声,有人跑远了。

  短暂的错愕之后,他迅速反应过来,高声道:“谢右相恩典!”

  吉温呆住了。

  他此时才想明白,东宫对薛白的拉拢,也成了右相对薛白的考验,薛白经受住了,才得了如此大的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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