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通往长沙的水道上。
晨曦微明,一艘乌篷船来势如飞…船就要驶入湘江江段,到前面转个弯就是捞刀河,长沙郡已经很近了。
初冬的湘江两岸,树叶全发黄,北边陡峭的山上密密麻麻的灌木的叶片已变成红、褐等颜色。
廖化像是刚刚睡醒,走出船舱,却正看到诸葛恪站在船头,像是在感想、感伤!
不怪他感伤。
湘江向西就进入了捞刀河,这里是荆州;
而湘江向东就进入岷江、沅江、湘江的交汇口,这是东吴著名的三江口,那里就是赤壁战场了。
正所谓——七星坛诸葛祭风,三江口周瑜纵火!
而曾经,诸葛恪每每行船于此,无论走多远,最后都是要向东归去,那里是他家的方向。
现在…他却义无反顾的向西。
荆州这边有太多吸引他的人,吸引他的地方。
这里的排兵布阵、诡秘计谋,这里关公的神武,云旗公子的神算,这对父子战场上下的博弈,这些…不知比东吴的“困兽犹斗”澎湃多少倍、精彩多少倍!
他知道,他再也回不去了。
“想家了?”
廖化问诸葛恪。
诸葛恪先是沉吟了一下,旋即摆手,“家父乃诸葛孔明,荆州与巴蜀就是我的家——”
“哈哈…”廖化笑了,“不用藏着…丈夫不轻言泪,可为了故乡,为了过往丢下几滴泪,不丢人!”
不怪廖化会这么说,廖化是一个执着且念旧的人。
历史上的他,夷陵战败后…不惜以“假死”的方式,逃回蜀汉。
在他看来…他的根在蜀汉。
这样的人,倒是最能与如今的诸葛恪产生某种心灵上的共鸣。
“我没有!”诸葛恪还嘴硬,“我只是在想,如今俘虏的江夏九千兵,俘虏那‘佐世之才’刘晔,包括关公在内的所有人均一筹莫展,云旗公子会用什么办法劝降他们呢??”
这個…
话题一转,廖化抬手轻叩了下脑门,他张口道:“诸葛长史竟觉得云旗公子能劝降他们?这有些为难云旗公子了吧?”
“要知道,这九千俘虏的家眷在北方充当人质,他们若降,岂不会牵扯家小?而那刘晔的身份本就是汉室宗亲,他若降…早降了,何必等到现在?这本就是个死结,怕就算是云旗这个新晋的江夏太守,也没有办法吧?”
廖化对诸葛恪的称呼已经改为“诸葛长史”。
而“长史功曹”这个职位,相当于后世武汉市“市丶委秘书丶长”了。
可以说是江夏太守的首席幕僚,负责整个江夏日常官署事项。
甚至…若是江夏郡守关麟允准,诸葛恪这个“长史功曹”前面再加个“兵”字,一跃成为“兵长史功曹”,是可以独自带兵、领兵作战的。
诸葛恪自然听到了廖化口中的这个称谓。
他也能体会到廖化是有些羡慕的。
只是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他一门心思还是在那九千俘虏身上,在那刘晔身上…
乃至于新投降的蒋干、王粲、阮瑀等…诸葛恪觉得也没那么轻松。
如何让没归降的归降?
如果让已经归降的心悦诚服…
这是一个大难题!
而江夏军事要塞,毗邻襄樊、南阳、寿春…好听点说,是开辟荆州第二战场,威胁曹魏三处重镇。
不好听点儿说,那就是被三面包围,随时…面临着曹魏的兵戈。
基于此,这九千俘虏、这些降将、还有尚未投降的将…
他们,至关重要啊!
呼…
想到这儿,诸葛恪的心情也莫名沉重了几分,他仰起头,望向那已经开始泛白的天穹。
他轻呼口气,感慨道,“这事儿,我是做不来,可云旗公子,他的眼界,他的智慧…或许真的能创造奇迹吧?”
“何况…这又不是他第一次创造奇迹。”
说起来,诸葛恪来荆州的时间还很短。
经历的事儿也很少,但就这么短暂的日子里,诸葛恪…已经被关麟深深的折服,这是打从心底里的佩服。
珠玉在前…诸葛恪就会生出一种感觉,没有什么是云旗公子做不到的!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力挽狂澜了!是吧…』
看着诸葛恪如此自信的表情。
廖化那沉重的心情也像是释然了一份。
他喃喃道:
——『云旗公子,真的能做到么?』
——『话说回来,诸葛恪这般年轻都能做长史功曹,那我廖化…我若投身四公子麾下,那至少也得是统兵的都尉啊!』
——『呃…不过,这得有个大前提是,这九千兵得归降啊,四公子得有兵…让我这都尉统领啊!』
想到这儿,廖化的心情一下子紧绷了起来。
——『诶呀…四公子啊四公子,你一定得想办法,让这九千俘虏心悦诚服的归降啊!我廖化等着做你的都尉,替你管着这些降卒!』
…
…
一处樊城的府邸中,天蒙蒙亮,李藐坐着马车被送回驿馆。
留下的曹植与杨修,他俩徘徊犹豫的身影投在窗上。
李藐方才的话尤在他俩的耳畔间回响。
——“如今就有一份大功,孙权已经秘密调集兵马急攻合肥了,他是报着一雪前耻的心情举整个东吴之力去奇袭合肥,如今张文远将军不在合肥,合肥固然危矣,但合肥后面的寿春更是至关重要,更是不容有失。”
——“若是此刻,子健公子能带兵驰援寿春,如果幸运的话能救下合肥,哪怕不幸,也至少可以保住寿春,不至于让淮南的局面无法遏制…此岂不是子健公子的将功补过?”
李藐这一番话脱口时,曹植与杨修均是惊住了。
他俩不可思议的望向李藐…
特别是杨修,他连忙问:“东吴奇袭合肥,你怎么知道?”
李藐的回答很简单,“自从此前荆州的魏谍被肃清之后,荆州城内就不再有曹魏的眼睛,可…我李藐就不是魏谍,我从荆州归来投曹丞相是为了扬名,是为了建功,又岂会不在荆州留下眼睛?”
“何况,东吴这可不是第一次奇袭了,怕是你们还不知道吧,在合肥之战前,孙权就秘密派遣吕蒙差点就把荆南四郡给偷了,东吴最擅偷家…呵呵…子健公子与德祖若再犹豫,怕再赶去时,寿春就没了。”
这…
杨修与曹植彼此互视。
他们的眼神像是在表达着某种“不可置信”。
可…如果,如果李藐说的是真的…
那…那的确是一个将功补过的良机,可问题是…
若…若是假的?
难不成…杨修与曹植还要再杀一名副将,再伪造一次丞相的手书,再调一次兵?
一时间,杨修与曹植犹豫了。
李藐撂下这一计后,只是张嘴大笑…
伴随着“狂傲不羁”的笑声,他大摇大摆的走出了这府邸,留下一句,“我虽敬佩子健公子之文才,也想要加入子健公子麾下,可…时局这东西可说不好,哈哈,就遥祝子健公子这次能将功补过吧?到时候…我李藐再来拜会不迟!”
李藐并未直接表态…心悦诚服的加入。
他选择了稳妥的表明立场。
你曹子建只要能过了这一劫,我就辅佐于你,若不能…就莫怪他李藐无情了。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
又所谓——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
而此刻,因为李藐的这一番话,曹植与杨修已经徘徊、犹豫了许久。
终于,杨修一把拽住曹植,“无论如何,我杨修定是会背负罪名,一次私自调兵的罪名也罢,两次也罢,我也不差这多出的一个。”
曹植眼眸一颤。
“德祖,万一…”
不等曹植把话讲完,杨修连忙打断,他一本正经的道:“万一是假的,那照样由我杨修背负所有的罪名…至少这样,能让子健看清楚此李藐心思之歹毒、险恶…”
“可若是真的,子健公子将功补过,我杨修虽罪责难逃,可至少…子健公子不会失去那世子之位的希望,我也能安心的走,至少能证明这李藐是忠心于子健,有他在,我还有什么不能瞑目的呢?更何况,倘若真的将功补过,曹丞相也未必会处死我…”
曹植抿唇,“可即便是关入牢狱,这样…这样就毁了你杨德祖了啊!”
“公子千万不要这么说。”杨修的眼眸瞪大,“这些年,我每日所想,都是人心鬼蜮,都是生死一线,我早就忘了何为真心,何为公义?哈哈,就让我最后任性一次,就让莪的才思再最后快过曹丞相一次,快过他‘三十里’吧,让我杨修最后为子健的世子之位做一些事儿吧!若我能活,将来子健公子继承大魏之业,何愁我杨修不能重见天日?”
杨修的话,几近悲壮。
说到这儿时,他一把拽住曹植。
两人迅速的驾马,疾驰而去。
晨曦中,巨大的城门发出“嘎吱”的开门声,宛若蛰伏的巨兽微微张开了血盆大口。
曹植与杨修一人一马迅速的从城门中驶出,再度行至那“汝南军”驻兵之所。
有副将看到了曹植与杨修,不由得面色一沉。
心里暗道:
——『他们怎么还敢来?』
是啊,汝南兵这次可被曹植坑的不轻。
如今,这支兵团中的每一个将士都清楚,原本他们是要去江夏的,却被杨修假传曹丞相手谕,骗到了这边,耽误了江夏的救援。
诚然,他们是受害者…
但…他们又能脱得了罪责与干系么?
“丞相诏令——”
杨修又一次举起令旗,“尔等即刻随我与子健公子赶赴淮南,驰援寿春,救援合肥!”
啊…这…
那些驻守的汝南兵均是怔住了。
一名副将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他知道…上一个违抗命令的副将已经被这位杨公子手起刀落给一剑夺了性命。
这次…又来?
副将退到人群中,才敢壮着胆子拱手问:“杨公子且末开玩笑了,上一次…”
不等这副将把话讲完。
“哈哈哈哈…”杨修的大笑声遮住了他的嗓音,杨修大声道:“尔等也不想想,上一次我杨修假传丞相命令,调尔等来此襄樊,酿成大祸…如果这一次我再假传丞相命令?那我杨修十个脑袋也不够丞相砍的?我九族之人岂不会丞相给悉数屠戮?故而,这次势必是真的…东吴已经奇袭合肥,我等必须即刻驰援,至少…保住那寿春城!”
这…
杨修的话感染力十足。
让无数汝南兵士连连侧目。
最重要的是,他的话…有道理啊。
杨修怎么可能连续两次假传丞相的手谕呢?这是对他九族中所有人的脑袋都不负责啊!
当然,这些汝南兵哪里知道,杨修已经断绝了与杨彪的关系,他与弘农杨氏再无牵连,九族之内唯他一人!
此刻的曹植本也想张口说话…
却被杨修的余光瞟到,他伸手止住了曹植,意思很明显…
若是功劳,是你曹子建的;
若是罪责,是我杨德祖的!
这种时候,你千万不可发声。
“尔等还不点兵?是觉得曹丞相这手令不管用呢?还是觉得吾剑不锋利呢?”
杨修最后一声大吼…
顿时间,副将再也不敢犹豫,迅速的命传令兵去集结各部…
他亦想到,若是东吴当真进攻合肥,那这个情形下,这封曹丞相的军令极有可能是真的?
甚至,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曹丞相刻意的想要拉子健公子一把,让他将功补过?
不怪将士们如此想…
如今,世子之位悬而未决,三军将士们自是少不得各种猜测。
“曹丞相有令,跟随子健公子…驰援寿春,救援合肥——”
“急行军——”
随着一道震天的呼喊。
仅仅半个时辰后,这支汝南军团再度急行军,踏上了赴寿春的征程。
李藐提醒的是对的…
即便救不下合肥,至少,要守住四通八达的屯粮重地——寿春!
诚如江夏,曹操丢得起,可南阳曹操却决不能丢!
合肥,曹操也丢得起!但寿春,一旦寿春沦陷,曹魏淮南的防线就将陷入一片真空,东吴的棋可就真的活了!
…
…
零乱的,被埋在沙土中枝藤草根,突然被风吹的焦黄。
风起枝落…
合肥战场,迎着那冷凛的,如同冰霜飘下后被包覆着的初晨。
“咚咚咚——”鼓声如雷。
数不尽的东吴兵士如潮水般的涌向城墙,喊杀声、惨叫声顿时就交织在了一起。
战况尤为激烈。
“那张辽不在!”
“杀进去…”
“江东子弟,永远不言败!”
“孙家儿郎,宁死沙场,不死温床。”
仿佛…
因为张辽张文远与那群山西兵的离去。
天晴了,雨停了,东吴兵士们…又觉得他们行了!
事实上,没有张辽与山西兵,这些江东子弟一个个战意高涨,还真就…就…就行了!
…
“冲上去…”
“云梯,云梯!”
好一些江东兵士眼中还散发着嗜血的光芒,他们架起了云梯、举着盾牌,在疯狂的冲击着这座边陲重城。
“守住,守住…”
城楼上的李典做梦也没有想到,刚刚才收到江夏沦陷的急报。
他们的大后方寿春,为了防止关羽杀一个回马枪,他们方才派兵去驰援襄樊,还没有定住神儿,东吴兵就奇袭杀来了。
快…
太快了!
隐匿,也太隐匿了。
鬼知道,这群兵是怎么绕过斥候的眼睛,怎么就突如其来杀过来了。
最关键的是,就在一个多月前,他们十万人刚刚被“突突”了呀!
这个时候,怎么还敢?
李典哪会知道,论正大光明的打,东吴哪里是曹魏的对手,可论及背后捅刀子,论及这隐匿奇袭,他们是专业的,谁又能比得过他们?
而最、最、最、最重要的是——张辽张文远不在啊!
这对守军士气的打击是巨大的;
而对这些东吴兵,从他们脸上那一幅幅跃跃欲试、磨刀霍霍的表情,乃至于,那眼芒中的绿光。
李典也能感受出来,这一仗…他们是认真的,是动真格的,是要一雪前耻的!
合肥已经没有退路了。
此刻…合肥城内也已是一片风声鹤唳。33小说网
俨然…百姓们也意识到,如今的合肥已是一座危城。
或许今天…城头就要变幻大王旗帜了。
而这一切…
都是因为那个传说中的名字“张辽张文远”——他不在!
难了…
已经很难了。
乐进还在集结兵马。
“列阵,堵住城门…堵住城门!”
这位擅攻的将军,此刻,不得以被派遣在城门处,死守!
他知道…一旦敌军的攻城木桩撞破了这城门,那合肥就没了。
而一旦合肥没了,寿春也将暴露在江东军的兵戈之下,整个淮南怕是也…也将危如累卵!
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哪!
“顶住…顶住…”
战事愈发的激烈。
而城外,东吴中军处的孙权,一双碧绿色的眼睛此刻正深深的凝起。
那关麟已经把“张辽”不在的消息传给大都督鲁肃了。
鲁肃也已经做出秘密奇袭的部署,分兵十一路,合肥汇合…绕过一切眼睛,这是究极大突袭!
如此大优之势,若…若再攻不下来,那可再找不到理由了。
难道,他孙权统兵?
真的就不如一条狗么?
孙权仿佛是预感到了,这一战若再打不下来。
未来千年…他将背负“孙十万”之名被嘲讽、被嘲弄…
乃至于一个千年、两个千年、三个千年…
无数个千年的传下去。
他感觉那时候,他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他的内心深处,激荡出某种执念。
——他必须夺下合肥。
——必须是在他的统领之下夺下合肥…
否则,他的脸面挂不住。
“四面都开始攻城了么?”孙权问道。
身侧的“保镖”周泰拱手回道:“均开始攻城了!”
“孤要亲上前线…”孙权拔出了佩剑,此名为“百里”的佩剑。
当即,周泰差点一口老血没喷出来。
他心里嘀咕着。
——『主公啊主公,你就老实在这儿待着,好不好!』
——『我特喵的求你了…』
——『我身上这十二处枪伤,都是因为保护谁才中的?你心里就不能有点逼数么?』
…
…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