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末年的杭州,还是一个海边城市。
钱塘江口此时呈正喇叭形,没有因入海口泥沙淤积,而变得河道拐来拐去。
后世属于陆地的地方,此时有些是一片海面;后世属于大海的地方,此时又有些是陆地。
来自苏州、镇江的谷物,明、严、衢、徽等州的燃料、油脂、鱼畜、林产品。还有浙西南的木材、山珍,浙东沿海的海货,以及湖绢、越绫、婺罗等珍贵纺织品……以上货物,通通朝着杭州汇集!
由于内河运输过于繁忙,杭州已容纳不下太多海船,因此真正的海贸港口,已经挪到海盐县西南的澉浦镇。
别看只是一个镇,它的衙门机构却多,官吏数量也特别多。
有文官镇监,有武官镇将,有专门负责盐税的,也有专门负责关税的。甚至还有军队驻扎,以及近海巡逻舰艇。
这里的盐税和关税,已成为东南小朝廷的财政命脉!
钱塘潮刚刚过去不久,从南边而来的海船越聚越多。它们皆在澉浦镇附近停靠,有几个月时间用来卸货、卖货、买货、修补船只,等待冬季风和洋流来临再运货南下。
来自大食、吉逻、阉婆、占城、勃泥、麻逸、三佛齐……等地的商人,正在跟本地牙行谈生意。
他们通过官牙卖出货物,又通过官牙购进货物。
大量近海小船,从杭州方向而至,为澉浦镇运来内陆货物,又把海船卸下的商品运去杭州。
曹洸靠在交椅上直打哈欠,他是跟随宋徽宗南逃的侍卫。身为曹氏子弟,又是宋徽宗的近侍,自然能够得到重用,被安排到澉浦镇做镇将。
官职不大,油水颇丰!
至于澉浦镇的镇监,则是蔡攸的远房族侄蔡彦臣。
十多艘海舶从北边驶来,领航员是从海门寻来的老师傅,知道避过每年八月的钱塘潮,也知道什么时候过来风浪最小。
在海舶驶进杭州湾之时,就有小型舰艇靠上去,引导他们该去何处靠岸并接受检查。
这种小型舰艇,名叫四橹海鹘,船身长度仅十余米。
李宝已经穿上盔甲,对船长说:“冲过去,直抵杭州城外!”
座舰打出旗语,身后船只排列跟随。
“停下,停下!”
“当当当当!”
“就在澉浦镇靠岸,不得前往杭州,那边的港口没空位!”
巡逻舰艇上的士兵,敲着铜锣大声呼喊。
他们其实没有多想,以为这些商船不懂规矩,想要直接把船开往杭州贸易。
眼见十多艘海舶依旧横冲直撞,澉浦镇士兵终于意识到不对,开始发号呼唤停在港口内的战船。
那些战船的反应非常慢,估计平时懒散惯了,真遇到事情就手忙脚乱。
慢悠悠驶来的战船,多为八橹战船,船身长度约二十五六米。还来了两艘双桅多桨船,这玩意儿体型更小,但比之前的四橹海鹘要大些。
李宝乘坐的全是海舶,一条正经战船都没有。
一千重甲侍卫,全部盘腿坐在舱内。他们并不习惯坐海船,在海门训练了一个月,如今的成果只是不晕船而已。
更何况,穿上重甲不方便行动。
数千穿着中型铠甲的夔州兵,却是陆续来到甲板上。
又有近千杂兵,穿着布衣,提着手刀,随时准备作战。
这些杂兵,皆来自于崇明岛。
此时当然没有崇明岛,但有大大小小近十个沙洲。有姚、刘、朱、张、陈等姓小民,陆续搬到沙洲上开垦,他们被蔑称为“沙民”。
因为沙洲的面积不大,粮食不能满足生存,平时还得去打渔,偶尔客串一下水匪抢劫船只。
生活穷困,性情凶残,悍不畏死,一眼就被李宝相中,简单训练之后就带来攻打杭州。
见澉浦镇战船杀来,李宝下令:“升大明旗帜,各船寻机发炮。”
李宝手里没有火枪兵,所有火枪都在西北边境,因此之前打公安巷战时,面对不要命的楚军才伤亡巨大。
但他手里有炮,临时带了几门过来,囫囵安装在这些商船上。
曹洸正在打盹儿,很快被亲兵叫醒。他得知有人闯关,骂骂咧咧提刀出门,等他来到码头的时候,有两艘战船已经围过去,其余战船还乱糟糟不知道在干嘛。
“不知死活!”
曹洸此时已经两眼发光,十多艘海舶啊,里面不知装了多少财货。
居然敢强行冲卡,这种情况只要截住,船上货物可全部充公,曹洸能够趁机大捞一笔。
“那是甚旗?”一个水兵喊道。
曹洸定睛一看,虽然距离很远,但那些旗帜很大,隐约可见日月图案。
“伪……伪明?”
曹洸的声音开始颤抖,他没有见过大明旗帜,但日月图案就能天然联想到。
“轰!”
一艘八橹战船由于靠得太近,明军这边终于发炮,炮弹狠狠的把船舷撕开口子。
船上水兵惊骇不已,吓得连忙摇橹逃跑。
明军小队长们,也开始朝四橹海鹘射箭,近距离居高临下射击,瞬间射死射伤二十余人。
眼前这些水兵,大部分是杭州本地人。
别说他们没打过仗,就连他们的父辈都未经战火。当初方腊攻占杭州,这些水兵直接坐船逃跑了,反攻之时也全程摇旗呐喊。
没见过血的家伙,如何还敢死战?
正打算围过来的战船,见状纷纷后撤,任由李宝率领船队,大摇大摆驶向杭州。
“怎办?怎办?怎办……”曹洸已经吓傻了。
澉浦镇监蔡彦臣闻讯赶来,惊慌发问:“出了何事?可是有海匪杀来?”
曹洸指着远去的船队:“明军,是伪明的军队!”
“快燃烽火,派小船报信!”蔡彦臣大喊。
从杭州到秀州,再到苏州、无锡,是有运河相连的,一直连接到长江。
海盐县也有运河,先经盐官县,在长安镇接入运河。
小船在运河内飞快划动,盐场附近的墩台也燃起狼烟。
沿途狼烟陆陆续续升腾,李宝率军过赭山时,赭山之上也冒起滚滚狼烟。
杭州城外码头,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他们以为海匪来了,慌慌张张逃跑,守城士兵也吓得关闭城门。
“官家,官家,有海匪劫掠!”
“死守城池,向子明带禁卫去守!”
一群海匪而已,宋徽宗并不害怕,从他南狩至此,杭州本地都有百姓造反呢。
向子明当然向敏中之后,如今负责拱卫行在,其麾下三千禁卫,皆是从杭州征募的良家子。
李宝命令一队士兵,去码头征用船只,堵死钱塘江不让宋徽宗南逃。
接着又让那些杂兵,去拆毁城外民房,为火炮射击清除障碍物,顺便收集木材制作攻城器械。再分兵绕去北边,同样征用船只,堵住宦塘河与江南运河。
算上杂兵在内,李宝拢共八千多人,竟然还敢兵分三路围城,完全不把杭州守军放在眼里!
重甲侍卫小心翼翼下船,他们双脚都是软的,接触码头地面终于安稳。
“不是海匪,是伪明杀来了,快快去告之陛下!”刚登上城楼的向子明惊恐呼喊。
杭州行在,李彦连滚带爬奔到宋徽宗面前:“官家,不好了,城外是朱贼的兵!”
“朱贼?”
宋徽宗一时没反应过来,继而吓得面色惨白,边脱衣服边喊:“快快逃走!”
东南小朝廷的主力,除了派出去剿匪的,其余全被吸引到荆襄战场。大量驻扎于江州和湖口,随时关注大明与伪楚交战,他们可以出兵帮钟相作战,也可趁机杀向长江北岸。
至于长江南岸沿线城市,也有许多厢军在防守。
就连太湖地区,也有蔡攸率领朱勔私兵在剿贼。
唯独杭州兵力空虚,只有三千新编禁卫,其余全是不堪战的本地厢军。
那些新编禁卫,也就吓唬一下老百姓,怎能与虎狼之师对抗?
宋徽宗连嫔妃都顾不上,带着一群太监奔出行在,抢夺乞丐的衣服换上。又披头散发弄脏脸部和双手,却发现自己没法出城,几面城墙全都已经紧闭。
“让向子明打开所有城门,再告之百姓,伪明贼兵要屠城,”宋徽宗颇有急智,对李彦说,“你带人去四处放火,城内火起之后趁乱逃走!”
“轰!”
就在他们放火之时,杂兵已经清理出护城河外几间民宅,几门熟铁野战炮被拖到那里试炮。
没有击中城墙,却打到了城楼的屋檐。
守在城阙附近的士兵,被吓得面如土色,惴惴不安打算逃跑。
向子明正待安抚士卒,却听见城内传来呼喊声,好几处街道的房子被人点燃。
一个禁卫惊呼:“城内有敌军细作!”
明军的细作,当然是那位皇帝。
宋徽宗派人放火的举动,把守城士兵吓得魂飞魄散。
“快逃啊,城内有细作,已经守不住了!”临时拉来守城的厢军士兵,最先舍弃城墙转身逃跑。
李彦气喘吁吁跑了好一阵,终于找到向子明:“快开城门,四面城门皆开!”
向子明焦急大吼:“不能开城门,否则就没法作战了。城内细作可以弹压,快让杭州知府组织百姓救火!”
李彦说道:“那火是官家放的,快快打开城门!”
“官……官家放的火?”向子明难以置信,无法理解宋徽宗的脑回路。
城外那些明军,是从海上来的,属于孤军深入。
只要杭州坚守十天,江防部队就能回来救援,皇帝自己主动放火是什么鬼?
“快快打开城门!”李彦大吼。
向子明怒道:“要开城门,你们自己且去,亮出腰牌哪个士兵敢阻拦?”
李彦说道:“咱与官家皆乔装打扮,如何能表明身份?”
二人说话之际,城内已然大乱。
四处起火只是其一,还因为太监们故意散布谣言,说伪明贼寇杀进来就会屠城。
大量底层民众是愚昧的,他们很容易被煽动,也容易集体陷入恐慌。也就读过朱铭几篇檄文的人,不太相信这种谣言,可这些人只是少数。
一传十,十传百,明军要屠城的消息,很快传播到小半个杭州城。
无数百姓拖家带口涌向各处城门,守门士卒也迅速陷入恐慌,继而军民一起把城门打开。
宋徽宗全身乞丐装扮,夹在一群乱民当中,被挤得跟近侍太监失散,稀里糊涂就从西北边的城门出去。
那里有李宝分兵把守宦塘河,百姓们看到明军驾船拦住河道,护城河桥梁上也有明军列阵,顿时更加相信明军要屠城的谣言。
“快逃啊!”
“这里兵少,快冲过去!”
“跳河,跳河游过!”
“……”
大量百姓试图冲击桥梁,守在那里的明军,只能用狼铣、镗钯、长枪疯狂戳刺。
在死伤二三十个百姓之后,后面的不敢再前行冲卡,纷纷跳入护城河中。
宋徽宗也在河里,是被人挤下去的。
他会游泳,但水性不是很好,也就会几招狗爬式。
“咕噜噜~~”
宋徽宗按住一人的肩膀,脑袋总算浮出水面,却很快被人拉扯袖子。
好在乞丐的衣服破旧,就在宋徽宗被扯下去时,袖子直接被撕落半截,连忙按住前面一人的肩膀浮起。
“怎办?”
负责守桥梁的大明士兵,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百姓,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军令是守桥,别的不要去管!”军官厉声喊道。
守个屁桥,无数百姓从护城河游过去,朝着郊外疯狂逃窜。
宋徽宗灌了一肚子水,总算游到河对岸,浑身无力爬到岸边。他不敢有丝毫停留,混在乱民之中,朝着西北方玩命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