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6【观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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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根带着妻子黄氏,第一次到朱国祥府邸做客。

  朱国祥热情接待,让沈有容、文小妹陪黄氏聊天,还把儿媳张锦屏也叫来见父母。

  相比结亲之时,两家人明显生疏许多。

  几杯酒下肚,张根随口提醒:“禄吏范围,已扩大到县衙手分,阁下有恁多钱粮,用来支付吏员俸禄吗?”

  “总得试试,而且俸禄也不高,很多吏员只能领到些月粮。”

  朱国祥详细阐述道:“大宋朝廷,很多衙门是重叠的。有了崇文院、秘阁、龙图阁,又置昭文馆、集贤院,这五个衙门,其实只留一两个就可以。尚书省有六部诸司,又加九寺,再加三司,这些衙门能砍掉一半,朝廷不就把三司给砍了吗?有礼部,有太常寺典礼乐,又置议礼局、礼仪院、太常礼院。有刑部,有大理寺典刑法,再置审刑院。这些衙门不仅职权重叠,冗官无数,且每个衙门都多置吏员,正名吏员之下还有候缺吏员。冗官、冗吏就是这么来的,把多余衙门裁撤掉,用来给底层吏员发俸不好吗?”

  朱国祥喝了一杯,继续说道:“朝廷中枢如此,各路州府也是如此,大量衙门职权重叠,冗官冗吏无数。砍掉一半都多余,精简机构,裁剪冗员,还能提高办公效率。

  赵光义在位时,朝会官员才两百人。

  到宋真宗继位,已增加到四百人。

  至宋仁宗登基,直接变成一千多!

  此后还在继续扩大编制,中央如此,地方也是如此。

  而每增加一个官员,就要增加几个吏员,甚至是十多个吏员。

  如果是因为经济人口增涨,需要不断增加官吏还说得过去。但很多衙门纯属多余,很多职位完全虚设,直接砍掉一半都绰绰有余。

  特别是额外官、闲散官,纯粹就是吃干饭的!

  裁撤一个闲官,就能顺势裁掉一堆吏员,用供养他们的俸禄,去给基层吏员开工资不好吗?

  张根举杯相碰:“阁下欲行青苗法?”

  “青苗法必须做,但怎样做还得仔细谋划。”朱国祥对此也感到头疼。

  由于宋徽宗横征暴敛农村的小门小户,基本都欠着大户高利贷,利滚利几辈子也还不完。

  打土豪分田地肯定不行,真可以一刀切那么简单就舒服了。没有强大的基层掌控力,只会变成打砸抢烧,反而会破坏生产力和稳定的生产关系。

  更何况,地主也是朱家父子的基本盘。

  青苗法这玩意儿,并非王安石的发明,早在唐代中后期便有了。

  官府以常平仓为基础,丰年抬价买米,避免谷贱伤农;灾年低价售米,尽量平抑粮价。适量贷款给农民,让农民可以春耕,或用来渡过艰难时期。这就是沿用自唐代的青苗法。

  但实施过程中,有太多漏洞可钻,并且范围仅限于州县城附近农村。

  王安石的青苗法,就是要填上那些漏洞,且将范围扩大到更广阔区域。

  但操作完全变形!

  第一,王安石规定最高两分息,地方官员给整得至少三四分,低息惠民贷款直接变成高利贷。

  第二,害怕百姓胡乱借贷,让贫富搭配,十户结保贷款。如果真是低息,富户贷得更多,小民反而拿不到贷款。且富户从官府拿低息贷款,转手就高息贷给小民赚差价。而如果变成高息,百姓被官府强逼着借贷,富户又把高利贷转嫁小民。

  王安石的青苗法,推广力度越大,小民就被害得越惨。

  且推行之时,官府用于借贷的钱粮不够,必须向民间富户买米做储备,也就是“和籴”。王安石那会儿,“和籴”已经开始打白条了,富户卖粮给官府,只能收到一堆白条,说明年可以用白条抵税。然而能否抵税,什么时候抵税,全看官府怎么解释。

  到现在,官府已经不装了,白条都懒得再打,“和籴”直接变成一种杂税摊派。

  朱国祥需要给儿子供应粮食打仗,他哪来的钱粮储备搞青苗法?“和籴”的名声已经烂掉,朱家父子宣布取消这种摊派,再捡起来纯粹打自己的脸。

  朱国祥说:“我打算让地主减租减息。”

  “如何减法?”张根颇为好奇。

  朱国祥说:“从明年元旦开始施行,此前农民所借钱粮,不管借时几分息,都按一年一分计算。利息超过所借本钱,立即停息,只还本钱。如果已偿还两倍本利,立即停付本利,借贷关系解除。从明年起,新贷钱粮,年息不得超过两分半。这是减息。至于减租,按田产等级和税额,制定最高田租限额,田租不得超过该田正产物的三成。”

  张根好笑道:“地主觉得利息太低,不借贷给佃户、小民怎办?”

  朱国祥说:“两分半的年息,已经足够地主借贷获利,有利可图便肯定会借出钱粮。”

  张根问道:“减租减息如何施行?”

  朱国祥道:“我有刀子。”

  “舒王当年也有刀子。”张根说。

  朱国祥道:“我的刀子,可杀官,可杀吏,也可杀地主。”

  张根摇头:“阁下总不能亲手去杀人,刀子总会握在官吏手中。官吏趁机渔利怎办?官民勾结怎办?地主瞒报田产怎办?”

  朱国祥道:“所以要先搞方田均税。就在今年秋冬两季清田,向各州县派出巡视人员,小民可告地主,地主可告官吏。官吏如果趁机渔利,轻则罢职,重则杀头。地主若是故意隐瞒田产,或者虚报田等,按瞒报多少决定处罚力度。轻者十倍罚款,重则家产充公。”

  “难免有疏漏或冤案。”张根说道。

  朱国祥道:“些许错漏,可以忍受,不出大乱子即可。官吏如果不傻,他们会认真执行的,因为能够凭此迅速获得政绩。真正该担忧的,并非丈田时官吏勾结,而是官吏为了政绩多多丈田,把荒山野岭也算在地主头上。”

  “确实,”张根说道,“清查田亩本为好事,但蔡京的几次方田令,都被官吏胡乱丈田给搞坏了。”

  朱国祥说:“我已让工匠做了一千把丈田尺、一千把丈田杆,清查田亩以此杆尺为准,防止官吏大尺做小尺、小尺做大尺。”

  张根留在朱国祥府邸,两人聊了大半宿,话题不止方田均税、减租减息,以及通过丈田而重定户籍、清查隐户。还有未来的摊丁入亩,如何逐年调整税收,甚至是彻底取消罚款抵罪政策。

  朱国祥还给张根勾画蓝图,幽云十六州要恢复,西域也得打通,云南、交趾得拿回来,重现汉唐盛世之辽阔疆域。

  一夕畅谈,张根大把年纪了,居然被说得热血沸腾。

  第二日半上午,张根在客房醒来,望着床榻的蚊帐发呆。

  “怎地了?”黄氏问道。

  张根感慨:“朱家父子谋划已久,造反绝非心血来潮。他们有自己的一套制度,涉及朝廷的各种弊病,若是生在熙宁年间,必为变法之骨干。而今大宋积弊难除,想要变法已不可能,只能靠造反来推行新法。我已不恨恼他们造反,反而有些钦佩其决断。可惜我张家世食宋禄,如何能够从贼作乱?”

  黄氏左右看看,低声问:“这朱家父子,造反能成不?”

  张根思索道:“这得看能否挡住朝廷大军,若让他们把四川占了,又挡住朝廷大军征讨,只需平稳治民三五年,就有杀出四川的实力。他们雄心万丈,决不甘于偏安巴蜀,要么带兵杀进汴梁,要么被官兵所剿灭。不会有第二个西夏,只有被诛灭的反贼或是新朝皇帝。”

  黄氏喜道:“咱家女儿,岂非能做皇后?”

  “你都在想些什么?”张根斥责道,“张家与黄家,世代皆宋臣,不可再有如此言语!”

  黄氏问道:“你常说大宋积重难返,是也不是?”

  张根点头。

  黄氏又问:“你常说便换一个皇帝变法也是不可能。是也不是?”

  张根无奈,再次点头。

  黄氏说道:“这朝廷都没救了,咱女儿还能做新朝皇后,于公于私伱还在犹豫什么?你在淮南主政时,整天唉声叹气,又是埋怨皇帝,又是埋怨奸臣,还天天怒骂地方贪官,可怜百姓被横征暴敛。你再看看汉中,被亲家占据之后,百姓可比淮南之民过得好?”

  张根心烦意乱,起身去外面溜达,扔下一句:“我再想想。”

  张根独自穿梭在大街上,他身边早已无人跟着,万千思绪涌上心头,站在十字街头不知何去何从。

  “捷报,捷报!”

  一个官差举着露布奔行于街道:“大将军已克利州全境,官兵大败……”

  又过一阵,复有官差露布报捷:“李统制已克巴州全境,官兵望风而逃……”

  两份捷报,引起全城轰动。

  商贾、士子、小民,纷纷走上街道,跑去围观露布打听消息。

  如果没有一次次胜利,如果不能一直扩大地盘,朱国祥的仁政都属于无根之萍,百姓心中始终有着各种担忧。

  只有不断的战争胜利,才能有效提振民心!

  携大胜之威,朱国祥宣布方田均税令,同时让辖内士子报名做巡视员。

  巡视员没有工资,只有伙食差旅补贴,代替朱国祥巡查各地方田均税情况。这不算从贼,只是为民监督,如果查出什么问题,今后从贼时也算政绩。

  那些犹豫不定的士子,完全放下疑虑,纷纷前来报名。

  不是从贼啊,没有心理负担,也不怕朝廷追查。

  万一反贼做大,割据四川不灭,他们就能正式从贼,这次巡查还计入政绩。

  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傻子才不干!

  就连太学劝退生们,也一个个心痒难耐,不断自我洗脑:这不是从贼这是为民清田!

  陈东首先按捺不住,带着几个朋友去报名,被分配到褒城县做“方田巡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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