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太学生?”方廷实难免惊讶。
一个太学生还能理解,但二十多个太学生,千里迢迢来桂州就太扯了。
陈东说道:“吾等击鼓叩阙,为朱先生喊冤。先被开封府尹下狱,再遭太学除名逐出东京。功名虽除,矢志不忘,特来桂州求学,只为有朝一日报国安民。”
方廷实感慨:“诸君皆义士也!”
不止县令询问,县衙官吏也在围观,桂州可没见过这么多太学生。
押司赶紧让衙役煮茶招待,主簿傅焕则打听事件经过,想知道东京发生的各种新闻。
诸生都累了,坐在县衙休息。
富元衡说道:“从山东到江浙,粮税重地皆有反贼。陕西两路的粮食,要输往新开拓的边地。京西两路又水旱交加,今年饥民都逃难到开封了。我们离京的时候,京城白米2100文一石。”
“两千多文一石米?”傅焕感觉难以置信,桂州这边才三百文一石。
雷观说:“如今运出去的粮食,川峡四路供养京畿,荆湖、广西供养童贯大军。蔡京罢相前的方田令,把蜀地搞得民不聊生,王黼任相之后立即废除。但赋税依旧畸高,国库依旧空虚。朝廷竟大量铸造铁钱,在京西南路和陕西两路通行。我们从京西南路过来,那里的市场已经混乱,商民拿着铁钱不知所措。”
方廷实都听傻了,在铜钱使用区,强制发行铁钱,这是哪个小机灵鬼做出的决策?
同时也侧面反映出,大宋财政已窘迫到何种地步!
押司郭望之对这些不感兴趣,而是问道:“诸君击鼓叩阙,可曾见到陛下?”
魏良臣摇头叹息:“并未见到官家,登闻鼓院、登闻检院皆拒收诉状,还是御史中丞陈相公接了。却让咱们回去读书,说朱先生已被编管桂州。”
傅焕问道:“朱先生如何触怒陛下,怎的就编管桂州了?”
方廷实也很好奇,邸报不可能写明白,朱铭对此也不具体回答。
陈东从行囊里拿出几张纸,抽出其中一张说:“这是朱先生的《治安疏》,东京官民无不敬佩。”
方廷实接过来阅读傅焕和郭望之也凑近脑袋。
三人读罢,都觉震撼。
痛骂皇帝,指斥六贼,为太子叫屈。随便哪个内容,都够喝一壶的,朱铭竟同时写在一封奏疏当中。
难怪要除名编管!
陈东又递过来一张纸:“这是朱先生的《正气歌》。六贼勒令狱卒严刑拷打,皇帝也以刺配相逼,勒令朱先生写悔过书。朱先生不愿屈从,便写了这首《正气歌》表明心迹。狱卒震惶,不敢再用刑。大理寺卿李公,也被浩然正气所动,不愿害了仁人志士,当天便挂印辞官归乡。”
方廷实听到这些事迹,又认真阅读《正气歌》,热血沸腾的同时,竟眼眶发酸想要掉泪。
雷观说道:“吾等太学士子,聚于皇城宣德门外,静坐高唱《正气歌》。浩然正气盈于天地,禁军不敢辱,奸贼不敢欺,百姓皆箪食壶浆以助之。怎奈那王黼小人,无视浩然正气,竟将我等下狱。又以宰相之身,违制将我们除名驱逐。”
太学生的身份,本就是一种功名。只要进了内舍,宰相也无权除名,须得请示皇帝才行。
王黼将太学生开除,属于非法行为!
正直大臣已在弹劾,但皇帝毫无反应,明摆着默许王黼瞎搞。
郭望之让文吏拿来纸笔,快速誊抄《治安疏》和《正气歌》,这玩意儿在桂州可稀罕得很。
休息闲聊片刻,陈东问道:“请问朱先生编管何地?”
方廷实起身道:“诸君随我来。”
带着一众太学生,前往朱铭的临时居所。这里暂时没有聘请仆人,曾孝端听到响声出来开门。
引进院中,诸生集体作揖,执弟子礼问候:“学生某某,拜见先生!”
朱铭也很惊讶:“你们怎来桂州了?”
陈东简单诉说一番。
朱铭没想到这些太学生如此刚直,不禁叹息:“却是害了你们。”
富元衡说:“先生莫要自责吾等求仁得仁而已。我家乃吴县大族,先遭反贼劫掠,又被官兵勒索,家产已十不存一。此非一家之遭遇,江浙百姓多如此,便剿灭了反贼,朱勔父子也会卷土重来。只有先生,能够一扫乾坤,吾等誓死追随!”
雷观说道:“我家也被反贼所掠,浮财尽失,此王黼养寇所致。不除奸相王黼,天下难以安宁!”
魏良臣说:“诸位同窗已商量好了,就在桂州随先生治学,等待时机出山匡扶社稷。”
学生们伱一言我一语,言辞越来越激烈。
方廷实听得震撼莫名,自从进士授官之后,他只回过一次东京,而且始终在偏远地区做官,不晓得东京的情况已多么恶劣。
今年青黄不接之时,十多万饥民涌入京畿,朝廷只挑选青壮招了一万厢军。剩下的全部自生自灭,导致京畿州府盗贼丛生,离城稍远些就能在野外看到白骨。
东京城内外,因为粮价过高,活活饿死的百姓每天都有。
就连京城的底层官员,也快要吃不起饭了,全靠每月发放的禄米度日。多养些亲随和仆人,就得想办法买粮,往往是找亲朋好友借钱。
而权贵和富商,还在歌舞升平,樊楼潘楼,热闹依旧。
热血未冷、良心未泯之人,哪里看得下去?
这些太学生,并非头脑发热去叩阙,而是长时间积攒的怒火需要发泄。
朱铭招待他们吃饭,方廷实说:“诸生人数众多,一时间屋宅难寻,恐要挤一挤才行。”
朱铭笑道:“随便找两处宅子便可,我那书房还能住人,卧室里也能睡几个。等到开春,就搬到七星山去。”
蔡怿那边,已经联系好一些富户。
听说要建书院,大部分都愿捐钱捐物。
朱铭购置一些工具,隔日便带着亲随和学生,前往七星山下亲自劳作。
“修身养性,并非一味静坐冥思,劳动也能锻炼心志,”朱铭扛着锄头说,“与我一起背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一时间,七星山下,《孟子》之声响起。
直接让学生们做体力活,或许会有人抵触,配上《孟子》就不同了,诸生干得那个热火朝天。
别的他们不会,挖坑搬土,平整土地,却不需要什么技术。
剩下的交给工匠去做,朱铭又带着学生,在山脚处伐木垦荒。他打算开垦一片土地,讲学之余,跟学生们共同耕种。
此时正值年末,气候不冷不热。
劳作多日,只有几人水土不服,身体乏力拉肚子之类,倒没有出现什么严重疾病。
《治安疏》和《正气歌》,在州县衙门迅速传开,接着又传播到州学和县学,渐渐的连民间士绅也有所耳闻。
不断有官民前来拜访看到朱铭带着学生,在七星山下辛苦劳作,他们心中顿时更加佩服。
学生们还带来《大学章句疏义》、《中庸章句疏义》,借给拜访者阅读誊抄。
这两本书一出,朱铭瞬间被视为大儒,州学和县学的校长,都恭恭敬敬执弟子礼。
名声传开愿意资助的富户更多,而且送来阴好的木材,派遣大量人手过来帮忙。
抢在过年之间,竟辟出数十间茅屋,还给他们打造好床榻和桌椅。
朱铭只占两间茅屋,一个卧室,一个书房。
吃喝拉撒的地方,与学生们共享。
“牌子挂上!”
朱铭站在屋前,指挥亲随挂牌子,一块木板用毛笔写着“七星斋”。
至于书院的牌子,则写着“七星书院”。
朱铭现在属于编管隐居,得给自己取一个号,“七星斋主”就还不错,今后也可被称为“朱七星”。
临桂名士黄义卿,今年没考上举人,他与诸多士子结伴前来观礼。
此刻见朱铭与学生皆穿布衣,打扮虽然寒酸,却一个个精神奕奕。几十间茅草屋错落有致,明明简陋异常,却似绽放着光辉。
抬眼望着“七星书院”牌匾,就是一块普通的木牌,甚至都没找工匠镌刻,只用毛笔随随便便书写。但就是摄人心魄,仿佛蕴含无尽道理。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黄义卿嘀咕道:“这七星山,必开桂州数百年文脉,吾等恰逢其会目睹盛事也!”
本地士子,纷纷点头,他们没见过如此景象。
管他是否被追毁出身文字,管他是否得罪了权贵,现在不来七星书院求学,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黄义卿整理衣襟,与诸多士子上前,恭敬作揖道:“学生拜见先生!”
朱铭微笑:“欲从学者,可去登记,开春之后上课。临桂士子可都来了?”
黄义卿说:“明年有省试,举人都去了京城。”
“无妨,”朱铭吩咐说,“《道用策》、《朱氏算经》、《大学章句疏义》与《中庸章句疏义》,你们可以拿去誊抄,开学之后正好能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