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回到岛上,第一件事就是让人将少船主毛海峰带来。
柳生残月一回岛就带人把毛海峰给关起来了,毛海峰百般询问,啥也没问出来。他也就放弃努力了。
因为毛海峰知道,柳生残月是除了汪直谁也不认的家伙,汪直的命胜过他的命,汪直的命令也胜过他的命。如果汪直让柳生残月自杀,柳生残月估计都会立即执行。
毛海峰没事儿时会在心里琢磨一个脑洞:如果汪直下令让柳生残月杀死汪直,那么柳生残月会不会把脑子烧冒烟了?
但此时毛海峰并没有心情琢磨这个脑洞,因为他看见了义父那张铁青的脸,印象中,义父上一次如此愤怒,还是徐海自立门户的那次。
毛海峰噗通跪倒:“义父,不知义父唤儿子来,所为何事?柳生残月回岛,儿子就知道有事,但不知究竟,请义父明示。”
汪直缓缓道:“我离岛之时,只将要去望海楼的事儿告诉了你。罗文龙是如何精准得知,将我和萧风包围的?”
毛海峰大骇,目瞪口呆,然后拼命磕头:“义父!义父!你是在怀疑儿子出卖你吗?义父,儿子对义父之心,可昭日月啊!”
汪直冷冷地看着他,直到毛海峰的额头红肿出血,才缓和了脸色,轻轻叹了口气。
“海峰,你可将此事告诉别人了吗?”
毛海峰犹豫了一下,汪直的脸色顿时又阴沉下来,毛海峰不敢再拖延,赶紧又磕了个头。
“义父,儿子糊涂,儿子……儿子巡岛之时,云姑娘陪着儿子。
她说义父快要过寿了,问过我义父平时喜欢吃哪里的酒菜,她好提前习练……”
汪直的眉毛挑了挑:“你怎么说的?”
毛海峰低垂着头:“儿子说,义父喜欢徽菜,各地名楼都吃过,最喜欢杭州的醉月楼,台州的迎风楼,和福州的望海楼。”
汪直冷笑一声:“云姑娘现在何处?请她进来。”
毛海峰抬头哀求的看着汪直:“义父,云姑娘她一直没离开过啊,一直都在岛上啊,不可能是她走漏的消息吧。”
汪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坐着,过了一会儿,手下将云姑娘带了进来,云姑娘冲汪直轻轻一笑,直接跪在了毛海峰的身边。
“汪船主,这事儿都是我干的,与毛公子无关,汪船主要打要杀,云儿都毫无怨言。”
汪直看着云姑娘,巨大的威压让毛海峰都不敢抬头,云姑娘却直视着他,脸上的微笑也没有变化。
“云姑娘,你作为白莲教的代表,住在这岛上,汪直自问没有慢待过你,你为何要出卖我?”
云姑娘淡然道:“汪船主,我白莲圣教是以反抗朝廷为宗旨的,一心想和船主合作。
船主如和萧风达成联盟,必将对圣教大为不利。于情于理,我既知此事,自然要尽其所能,破坏你和萧风的合作。
此事云儿对不起汪船主,也对不起毛公子,然而各为其主,也无可奈何,唯有听凭发落。”
汪直脸色微微缓和:“白莲教中,果然并非全是泛泛之辈,好一个各为其主。
如何发落你,暂且不提,你是如何猜出我去见萧风的,又是如何将消息传递出去的?”
云姑娘平静的说:“这个岛并非你的主岛,你平日里也不在这里驻扎,几日前忽然来到岛上驻留,想来就是因为萧风到了福州。
昨日福州来人,今日你就匆匆离岛,我想你该是去见萧风的,所以我从毛公子处猜出去向,通过罗文龙安排在岛上的细作将消息传给了他。”
汪直点点头,看向柳生残月:“看看岛上少了谁,查出底细,发出悬赏,各大船队见到此人,或抓或杀,皆可领赏。”
然后回过头来,看着毛海峰:“实话说,被罗文龙的倭寇围攻的那一刻,我心里发凉,担心是被自己儿子出卖了。不过我想来想去,应该还不至于。”
毛海峰泪如雨下,拼命磕头,一句话也不说。汪直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
“杀了她吧,你杀了她,我就能彻底打消对你的怀疑。这样的女子,留在你身边,也是祸害。”
毛海峰惊愕地抬头,看着汪直那如古井不波的脸,又转头看向云姑娘,云姑娘冲他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
毛海峰站起来,像木头人一样,旁边有人在他手里塞了一把刀,他像个傻子似的看着那把刀,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云姑娘。
汪直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毛海峰的脸:“海峰,你若不杀她,如何自证清白?”
毛海峰汗如雨下,艰难地举起了刀,然后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义父,你放她走吧。她只是各为其主,儿子这条命赔给义父,求义父成全儿子!”
一只柔软白皙的手抓住了毛海峰的手腕,另一只手在他胳膊肘的麻筋上一点,毛海峰钢刀脱手,被云姑娘抢了过去。
云姑娘将刀横在脖子上,冲着毛海峰笑了笑:“我不会让你替我死的。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替我死了!”
说完钢刀一抹,血色迸现!
毛海峰大吼一声,伸手去拦,动作却不够快,眼睁睁看着那把钢刀在眼前像慢动作一样缓缓移动。
当的一声,云姑娘已经完成了虞姬一样优美的抹脖子动作,但脖子上却只划出一道不算很深的伤口,虽然血在流,但并不致命。
柳生残月缓缓收刀入鞘,很满意自己挥出了完美的一刀,也感谢海盗船兵们的配刀大部分是从卫所购买的,否则想一刀从刀柄砍断,还真不容易。
云姑娘死里逃生,加上血流不止,心神俱疲,昏了过去。毛海峰伸手抱住她,不知所措地看向汪直。
汪直坐回到椅子上,伸手拿起一本来看,挥了挥手。
“下去吧,以后别什么事儿都对她说。你今天若是真动手杀了她,今后我也不敢信你了。”
毛海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汪直被他嚎得看不下书去,无奈地摇摇头,再度挥手,像赶小狗一样把他赶走了。
柳生残月拔出刀来,拿出油布轻柔地擦着自己的武士刀刀锋,动作就像抚摸心爱姑娘的乳房一样,眼睛里的光芒也差不多是那种感觉。
“船主,为何不杀了云姑娘,难道不怕她再走漏什么消息吗?”
汪直看着,淡淡地说:“现在还不是和白莲教彻底翻脸的时候,萧风的承诺还有待验证,手里的筹码总是越多越好的。
再说了,凭她一个女子,在我已经有提防的情况下,又能有什么作为?倒不妨利用她,多挖点罗文龙和白莲教的消息出来。”
柳生残月温柔地将刀插回刀鞘:“船主断定少船主不会杀云姑娘?”
汪直微微一笑:“我自己收的儿子,我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能力虽不如罗文龙,但我却比徐海睡得踏实。”
萧风回到福州,和几个大族长又喝了顿酒,告诉他们,福州的倭寇死得差不多了。短时间内不会再掀起什么风浪了。
几个大族长虽然谁也没问萧风和汪直见面的事儿,但都心知肚明,这次会面应该是有成效的,他们以后和汪直的来往也算是得到默许了。
因此大家都很高兴,喝了不少酒,准备了不少财物,乐输给萧风,请萧风代为劳军。萧风照单全收,正准备带着大军继续前往两广之地,圣旨就到了。
圣旨中让萧风尽快返回江浙一带,推行改稻为桑之策,即使不能大面积推广,也要先做出模式,以便日后推广。
萧风接了圣旨,忍不住摇头苦笑,不用说,师兄这是又甩锅给自己了。虽然师兄答应自己,给自己一年时间,不会马上逼自己去办此事。
但师兄前面毕竟已经批复了内阁,准许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师兄是最好面子的,说过的话不能不认。估计严嵩这段时间催得紧了,师兄也就默许了。
不过师兄还是给自己留了转圜余地的,让自己做出模式即可,即使暂时不能大面积推广也行。既然师兄替自己扛了点事,剩下的锅,自己也只能替师兄背起来了。
于是萧风调转方向,重新回到江浙之地,驻扎到杭州府,将军事交给俞大猷负责,自己则开始会见各地地主豪绅,探求他们对改稻为桑的意见。
这些地主豪绅们,大部分是不愿意改稻为桑的,因为粮食到什么时候都是硬通货,而丝绸虽贵,销售渠道大部分却是朝廷控制的,挣大钱也未必能轮到他们。
至于普通的小地主和老百姓,那更是一万个不愿意。粮食贵了就卖,贱了就留着自己吃,民以食为天,到啥时候都错不了。
而丝绸贵贱,和他们这些养蚕纺丝的人能有啥关系呢?岂不闻“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只有那些与官府关系密切,有商业后台的豪绅地主,才对此特别感兴趣,并且暗示萧风要积极推动,有钱大家赚,不会忘了总督大人的。
不管他们是赞成还是反对,萧风一概笑而不语,只是说点官话套话,让这些人都摸不着头脑。
五日之后,浙江各地方官接到了总督的命令,让老百姓先报名,谁家愿意改稻为桑的,先报名。
同时声明,报名的未必就能选中,最后官府要考察地点,适合的才行。
报名不白报,一亩地一百文钱。百姓们听到之后颇为动心,毕竟十亩地就是一两银子啊!万一最后没选中自己,那不就白得钱了吗?
当然大家还是比较谨慎的,生怕这是官府的圈套,假装说不定会选中,实际上报了名就让改,那这一亩地一百文钱,就不太划算了。
所以大家推举了几个能说会道的人到官府打听消息。几个人来到官府,向官府的书办赔笑着询问,书办倒是很客气,拿出了总督的命令直接给大家看。
“报名一亩地,需上缴一百文保证金,若选中,保证金不退;若未选中,退还保证金……”
几个人都蒙了:啥玩意?报名不是给钱吗?怎么还要交钱报名啊?
啊,我明白了,八成是你小子,把总督大人给我们的好处,都他妈吃了回扣了吧!
书办很不乐意:“什么屁话,我们有那个胆子吗?这是总督大人亲笔签署的命令,我们有几个脑袋,敢篡改啊?”
别说这几个百姓,就是中小地主们,也都蒙圈了。啥情况啊这是?
之前传来风声,说朝廷要推行改稻为桑,咱们都盘算着万一胳膊拧不过大腿,至少也要多要点补偿啊!
现在怎么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了,不但不给钱,还让交钱报名?报了名还未必选中?难道这还是什么人人争抢的美事儿不成吗?
别说他们蒙,就连远在京城的嘉靖,接到内阁告状的奏折,也蒙了。他狐疑地看了严嵩一眼,又看了一遍奏折。
“你们不会是搞错了吧?萧风真的是这么下的命令?”
严嵩悲愤不已:“万岁,老臣岂敢欺君啊!那萧风如此乱来,分明就是阳奉阴违,和内阁作对,和万岁作对啊!”
嘉靖想了想:“此事不急,想来萧风定有成算。改稻为桑之事,本无成法可依,不妨过几日再看。
萧风做事,常常出人意表,急于斥责,而后难堪之事常有,内阁也当多些静气。”
严嵩被嘉靖的软钉子顶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嘉靖这是在友情提醒他。
之前好几次,他急吼吼地跑来告萧风的状,最后都被打肿了脸,这次劝他平心静气地多观察几天,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严嵩愤懑地下朝回家,却见严世藩正亲自带着严斩往后院搬东西,严嵩走上前,敲了敲箱子,觉得里面之物甚是沉重。
“此为何物?如此秘密?竟不用仆从动手搬运?”
严世藩微笑着凑近他的耳朵,小声道:“铜皮和水晶。我已经让如玉昼夜加急,争取做出一批望远镜来,到时萧风就完了。”
严嵩皱起眉头,最终叹了口气:“适可而止,我们是要搬倒萧风,不要真的卖出去太多。还有,此事务必隐秘,绝不可让别人知晓。”
严世藩望向后院,舔了舔嘴唇,阴冷地笑道:“父亲放心,知道这些事的人,都是一辈子出不了这个后院之人。”
严世藩走进后院如玉的小屋里,如玉正在拿着一大堆水晶和铜皮比画着,面露愁容,不停摇头。
“怎么了美人,活太大了是吗?我知道你很辛苦,忍一忍,熬过去就好了。
只要你帮我把这批货做出来,以后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哪怕你想离开,我都答应你!”
如玉抬头看向严世藩,满脸愁容,格外撩人,让严世藩恨不得立刻就把她按倒在床上,销魂一番。
但严世藩毕竟是个做大事的人,知道这时候还是要克制,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后院里女人有的是,有一双巧手的可只有这一个!
“老爷,我不是怕辛苦,只是这磨制水晶,不是我努力就能快起来的。我只有一双手,老爷又不敢往府里招玉石工人。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能尽快的完成这批货,就是找到一个趁手的工具!”
严世藩连连点头:“美人,你说,要什么工具?不管是工部巧匠堂的,还是皇宫里的,我都能弄得到!”
如玉低头道:“上次景王来拜访老爷,提到入世观里得了一根乌金丝,被我师父做成了一个切割用的弓子。如果能弄到那个,很快就能做好这些货。”
严世藩想了想,自己确实跟如玉提过这件事,当时如玉就发了半天的愣,还哭了一场。
严世藩在屋里踱了几步,独眼闪烁:“这事儿不好办,入世观里的东西,看管得比皇宫还严呢。”
如玉失望地叹口气:“那只能尽力而为了。”说完,拿起混合了金刚砂的麻绳,开始磨制水晶。
水晶确实极其坚硬,如玉磨了半天,手都酸了,才磨出一道浅浅的痕迹来。真要磨成一副镜片,还不知道要多久。
严世藩咬咬牙:“好,我想办法,把那弓子给你弄来。但你要尽快完成,尽快再送还回去!”
如玉点点头,垂着头,泪水悄悄地滴落在手中的水晶上,晶莹剔透的泪水,在晶莹剔透的水晶上滚动,浑然一体,难以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