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惊四座,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看向了徐阶。
须知,若是次辅亲自当人证,那就等于是内阁已经有了一致的意见,基本这事儿就定了。何况也不会有人质疑次辅作伪证。
因为徐阶以次辅身份作证,那就是赌上了自己的名誉,如果一旦被质疑是作伪证,那么也就是质疑徐阶的人品不行,人品不行,还当个屁的次辅啊。
就连嘉靖也睁开眼睛,看向徐阶,等着徐阶一锤定音。徐阶显然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做出如此重大的抉择,整个人有点发蒙,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许久,徐阶终于抖了抖袖子,上前行礼:
嘉靖点点头: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刑部右侍郎张居正悄悄的挪动脚步,离老师稍近一点,希望能给老师带来一点勇气。
但严嵩就站在徐阶旁边,和严世藩两人几乎将徐阶夹在中间,身后无数的严党官员,不知多少人袖子里扣着弹劾徐阶的奏章,随时准备发难,将徐阶打为张经的后台和同党。
徐附议沉默许久,歪着头装作苦思冥想的样子,最后终于开口了。
「此事相隔甚久,臣回忆良久,才想起来,确实是老了,不能和年轻人相比,严少卿记性真好。
家人书信中,确实提到过张经,应是两年前,张经初任总督,当时倭寇猖狂,臣家中子弟也多有被抢掠财物的。
因此他们心中不满,书信中对臣诉苦,说张经畏敌不战,让百姓受苦。严少卿所言,句句属实!」
张居正身子一颤,失望地低下了头。严世藩却皱了皱眉,似乎感到了哪里不对。萧风似笑非笑地看着徐阶:老狐狸,你还是真是名不虚传啊!
就在群臣都以为此事已经盖棺定论的时候,嘉靖淡淡地问了一句:
徐阶谦虚地说:「臣当时就回信申斥族中子弟,军国大事,孺子无知,岂可妄议。
随后臣在内阁中,也与严首辅提及此事,商量要给张经行文,督促他尽快出战。」
后来张经也曾给内阁上书,表示手下兵将散漫,战力低下,眼下确实有心无力。他正在训练兵将,招收人才,也不知是不是推诿拖延之语。
不过自从俞大猷到了张经帐下后,局面确实有所变化,臣看了报捷奏折,此次大捷中俞大猷居功甚伟,张经只是坐镇后方,确实有些争功之嫌。
但从另一方面看,张经当初说的兵将无能,似乎也不是全不可信。万岁圣明,知道张经能力有限,任命俞大猷为前敌大将,确实改观了局面啊。」
漂亮啊!萧风都忍不住要给徐附议鼓掌了。这一番君前奏对,当真是刀切豆腐,八面见光。而且信手拈来,毫无生涩之感。
首先保持了附议的本色,绝不与严家父子作对。你严世藩说啥是啥,不管是真是假,我都说是真的!你还有什么可埋怨的?
其次表示了自己的大局观,不让家人掺和国家大事,又向首辅汇报,由内阁向张经施压,拯救沿海百姓,我和首辅都很勤奋工作的啊老板!严嵩你有什么可埋怨的?
再次坐实了张经当时确实没打什么仗,但以第三者客观的口吻,说出张经当时的狡辩言语,并且话里话外表示臣是不相信不认可的,可张经确实是那么说的,万岁您自己判断吧。
最后把俞大猷抬出来,俞大猷是萧风的徒弟,又是万岁在比武大会后夸赞过的,你们师兄弟是不是都很开心啊!
至于俞大猷去沿海前线当官,是严嵩当时决定的,
还是嘉靖决定的,这个重要吗?一切荣誉归于最高领导啊!必须是万岁的英明决策啊。
只是这样一看的话,张经当初的畏战,最多也就是手下没有能人,现在能人到了,成绩出来了,张经多少有点抢功的意思,但人家报捷奏章里也没忘了俞大猷啊。
抢功嘛,哪个领导不抢呢?多多少少都会抢一点的,这上面嘉靖是不会在意的,所以虽然看似在贬低张经,却轻飘飘地就把张经的罪名从养寇谋逆,变成了无能畏战加抢功。
这都不是最牛逼的点,最牛逼的关键是,徐阶在这一番论述中,整个态度都是倾向于严党的,让严党中的很多人,包括严嵩都心里疑惑。
这厮到底是心机深沉至此,还是他妈的纯粹附议时间长了,脑子附议得不太灵光了,好话也不会好说了呢?
就在大家还在猜测分析徐阶是真傻还是假傻的时候,嘉靖已经有了判断,他看了徐阶一眼,把眼睛微微闭上,淡淡的开口。
「各位爱卿所言,均有道理,但均不免片面。以朕看,张经为南京兵部尚书时,尚可胜任,做江南总督,略显无能。
养寇通倭之事,并无实据,然严爱卿所言此事凑巧,也不无道理,他年纪也不小了,就告老吧。俞大猷有功无过,内阁酌情嘉奖。」
嘉靖一锤定音,张经从历史上的冤杀枉死,变成了告老还乡,当个悠哉的退休老干部。
这个结果其实是个和稀泥的结果,嘉靖没有完全相信严党,也没有完全相信张经无辜,看似萧风和严党是打了个平手。
但朝堂上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自从严嵩掌权以来,在整人的奏章之战中,第一次重大失利,意义深远。
之前严嵩也失败过几次,但那几次都是整的同一个人:萧风。
萧风有嘉靖护着,严嵩投鼠忌器,落败是正常的,从来也没有人因此觉得严党的整人实力下降了。
可这一次,连个张经都整得不干脆,最后也没能大获全胜,这才让所有人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严党好像不是那个无敌于朝堂的严党了呀!
就在人人心中都打着小算盘的时候,一个男人却心情极其复杂。他就是兵部武选司的员外郎杨继盛。
按理说以他的五品位份,今天连站在西苑院子里的资格也是不够的,今天有资格在院子里站着的,至少是郎中以上的。
不过由于今天讨论的是军事问题,张经又曾经当过兵部尚书,因此兵部算是相关部门,可能随时会被提问,所以连员外郎都给弄来了。
此时杨继盛处境颇有点尴尬,因为他听说张经被弹劾的事儿,已经偷偷地斋戒了三天,昨天晚上还洗了个酣畅淋漓的热水澡,搓下不少泥来。
今天早上还让媳妇给仔仔细细地梳了个很帅的发型,就等着一旦万岁宣布张经有罪,他就要冲进精舍,以死弹劾严党十条大罪了!
十条大罪的奏折都写好了,就在袖子里藏着,都捏出汗来了!结果嘉靖居然让张经告老还乡!那我现在是该死劾还是不该死劾呢?我家里棺材都准备好了呀!
杨继盛的这一手,谁也不知道,就连严嵩都不知道,他还一心觉得杨继盛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还打算必要的时候让杨继盛上台揭发检举张经的罪行呢。.
也幸亏严嵩没来得及走这一步,否则今天朝堂上,就将提前上演历史上最有名的一幕:大明铁汉杨继盛,死劾严氏父子!
可此时杨继盛蓄力依旧,高山流水,猛然收劲搞不好闪了腰。他咬咬牙,决定按计划行事!他昂起头,在院中百官诧异的目光中,迈开大步向前走!
刚走了一步,就被人一把扯住了袖子。杨继盛惊讶地回头,居然是在院子里负责维持秩序的锦衣卫
百户沈炼。
沈炼当初大闹朝堂,百官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杨继盛对沈炼也极有好感。虽然文官天生对锦衣卫不感冒,但大多对沈炼还是很客气的。
沈炼紧紧抓着杨继盛的胳膊,拉到一边去:
到了一边才用极小的声音道:
杨继盛大惊失色,此事他放在心里,连对妻子都没有明说,只说要办大事,何以萧风会知道?但随即醒悟,那是萧风啊,他知道什么事儿都不奇怪吧。
沈炼低声道:
杨继盛呆呆地站在原地,内心翻滚,外表木讷,看起来真像中暑了一样。
萧天师,他说万岁本来就是醒着的,也就是说,我的血泼不醒万岁;他说他会对付严党,也就是不希望我死在今日。
我是不怕死的,但如果不需要死,谁会愿意死呢?如果萧天师真的能做到,不,他已经做到了很多,我应该相信他的。
杨继盛见官员们都羡慕地看向自己这边的树荫,知道不能长时间,沈炼搞不好也是在假传圣旨呢,只是没人会较真这事儿罢了。
万一真来一大堆的,跑到这边来乘凉,那事儿就热闹了。所以杨继盛缓缓点头。
说完才放大声音道:说完缓步走回自己原来的位置,继续在太阳下晒着。
此时阳光毒辣,杨继盛这一番折腾,内心激动,竟然真的有点头晕中暑的症状了,他一时头晕目眩,身子摇摆,袖子里的奏折竟然掉落到了地上!
恰逢此时嘉靖宣布后,朝会已经结束,精舍内的人都走了出来,严嵩在前,严世藩忍着怒气跟在身侧,独眼一瞥,刚好看见杨继盛落在地上的奏折。
虽然离得远些,但封面上的十大罪三个字却清清楚楚。严世藩心里忽然一动,迈步上前,就想看个究竟。
杨继盛赶紧弯腰伸手去捡,却被另一人更快的捡了起来,不知何时,萧风已经后发先至,他毕竟内力在身,速度比严世藩快。
萧风扫了一眼奏折,冷笑一声:「仇鸾好色怎么了,他强抢民女了吗?仇鸾贪财怎么了,他巧取豪夺了吗?仇鸾贪生怕死,贪生怕死是怎么打赢的?
你们文官就是看不起武将,也该找点有凭有据的事儿再告,无凭无据的,就凭几个人,一张嘴,就像置人于死地,也太天真了吧。」
严嵩已经在朝堂上忍了萧风很久了,听他此刻说话夹枪带棒的,明显是指桑骂槐,仇鸾最近明显和萧风走的近,杨继盛又是自己人,岂能不管。
当即挺身而出,走到杨继盛和萧风的中间,冷冷的看着萧风,就像后世准备碰瓷的老大爷一样。
有种你就动我一下试试,我立刻回精舍找万岁,讹不死你!
萧风很没种的拿着奏折离开了,严嵩也松了口气,虎瘦雄风在,你看萧风还是不敢和老夫正面对抗的。
他转过头亲切对杨继盛点点头,表示放心,我挺你,然后带着严世藩以胜利者的姿态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