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兵卒之间的厮杀声、御城载具的轰鸣声就将整个西京城南侧吞没。本是洁净无瑕的雪色,变作凶残暴戾的血色,仿佛所有人都杀红了眼一般,根本无人会去在意之前那一片宁静、祥和。对于这一次的受降,不论是攻城一方,还是守城一方皆有提前谋划,使得此刻的西京城攻守战暂时陷入了僵局。就在两军对垒、僵持不下的情况下,西京城的东北方向出现了两支即将会晤的人马。双方人数皆在百人以内,借着南面城门战事吃紧,以及此刻的漫天大雪,使得他们的行踪不被西京斥候察觉。由东往西的队伍里,站在靠前位置的少年郎踮起脚尖,远远地朝着对面望去。许是认出了来人身份,他下意识地握向身后兵刃。“老骗子...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们?”少年郎口中的我们,是他和他的师父,也是他们所在的弈剑山庄。与弈剑山庄相对而行的是那却邪之流,并且站在最前方的八人,正好是那却邪八将。云亦尘、叶成竹皆在其中...林满六的这个问题,只有事情真正了去之后,他才能从对方口中得出了。毕竟叶当听并未出现在此次行动之中,带队之人是重新与林满六他们会合的陆风白和青岚两人。少年郎心中的疑惑,同样是弈剑山庄其他人心中的不解。陆风白为此步伐加快了些许,等到往前多走了几步后,他侧头看向身后的庄中弟子。他出声解释道:“倒也不全是当听的意思,先前在南疆时我也与之接触过几次...”此话一出,便打消了所有人的顾虑。有了先前的冲突,弈剑山庄众人自是信不过却邪的,但他们可以没有理由地相信陆风白。本就在不远处的却邪,很快就与弈剑山庄成功会合。位居首位的云亦尘,先是向陆风白抱了抱拳,很快又朝向青岚拱了拱手。“陆庄主如约而来,倒是让云某有些意外啊...”陆风白应声道:“先前于雪山之下既定的策略,你我双方都心知肚明,不过是为了促成西京城外的战事,为真正的杀招做掩护罢了。”当时在却邪的帮助下,陆风白将云亦尘请出西蕃雪山后,两人有过一次秘密会谈。会谈的核心内容,便是双方一起搭台唱大戏,促成如今的西京攻守战。云亦尘抚须笑出声来,朝不远处的叶成竹使了个眼色。“那么客套话就免了,稍后你们随成竹潜入皇城,北门兵卒由我一人牵制即可!”林满六听到这话,顿时细细打量起这位八将之首。一人牵制整个北面城门...未免有些夸大了,即便是他以却邪八将之首的威名震慑,也没有办法拦阻多久啊...就在林满六迟疑之际,云亦尘开口出声。“你这小娃...陆风白都信,你怎么就不信呢?”林满六这才反应过来,对方竟然已经看向了自己,并且脸上还露出一种极其古怪的笑容。霎时,就像刚刚看清却邪的人影一样,他下意识地想要去握紧剑柄。在其身侧的月寒枝跟着动了起来,抬手握住了林满六的手腕,向他摇了摇头。他心中的慌乱、不安,随之减少了些许。云亦尘砸吧了嘴,一脸失望地看向叶成竹。“成竹啊,你这看人的眼光是越来越不行了啊,过了这十多年了咋还倒退了呢?”叶成竹也不奉承于他,没好气地看向了林满六。“你行你上啊,不行赶紧憋着...还当是自己年轻气盛那会?”云亦尘年轻时所处的江湖,跟现在的江湖很不一样。虽是天下初定时,但也正值百废待兴之际,各门各派皆有能人辈出,好若那夜幕上的群星般闪耀,出身于兵家的他便是其中之一。云亦尘没有辩解的意思,径直转身向北面城门行去。叶成竹看着独行风雪中的身影,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就看向了陆风白、林满六一侧。“直到我们双方会晤的前一刻,局面都在却邪的掌控之中...”叶成竹的言下之意,已经不用他再如何细说,林满六和陆风白都听得明白。在却邪稳操胜券的局面下,西京城内有了异变!只见这位却邪的二把手,将一封染血的密信从袖中抽出,很快就递到了陆风白身前。密信之上,写就四字...“龙隐入城!”林满六看到密信内容的一瞬间,表情先是变得有些错愕,紧接着便下意识看向叶成竹。“临行之前,老骗子与我再次推演了一番...他不该出现在这里才对啊...”又是一声叹息从叶成竹口中传出,他仰头看着天边落雪,自嘲地笑了起来。“非要找个理由的话,可能就是赶着下雪了?人想来皇城过冬也说不定呢?”玄天覆雪,龙隐寒川。短短八字,便是坐镇炎阳北地边陲的最强之师。号称“关外无敌”的玄天军,其中杀力最强的精锐,名为覆雪骑。而坐拥这支兵马的寒川王谢乾,也有着一个以其佩剑命名的尊号“龙隐”。叶成竹手中的密信,是在告诉在场之人,谢乾已经进入西京之中,不与城外三军有所联系,不与却邪、弈剑山庄有所密谋,那么他的站位显而易见。在起事初期,却邪、弈剑山庄连同姜旭在内,都曾顾虑过这位坐镇炎阳关外的寒川王。虽无拉拢、结盟之意,但也不期望对方会跟着一并落子,并且是站在对立面。林满六看着前方被漫天大雪笼罩的西京城,将心中思绪尽数收拢。他出声道:“已是行至此地,再无退路可言,走吧!”叶成竹与陆风白会心一笑,便带着却邪、弈剑山庄之流,向西京北城门方向行去。等到众人走近时,发现北侧城门已然大开,好似根本不惧南面疑兵出现在此。云亦尘独自一人坐于风雪中,身前摆放起了一只酒碗、一柄佩剑、一盆已然枯萎的莲花。而在他前方两百步外,西京重宣门之下是百余骑黑金软甲的骑卒,那便是玄天军覆雪骑。为首之人并未坐于马背,只是双手叠靠着一柄长剑,与盘坐雪中的云亦尘遥遥相望。“笑尘大人今日一人攻城,可是因为大人出山多时,若须都未曾前去拜会...所以要发难若须啊?”云亦尘没有出言回应,只是抬起了手中酒碗。下一刻,散落其中的霜雪瞬间化作雪水,随后被云亦尘一饮而尽。江湖有酒,我掌快哉剑!不等重宣门下的覆雪骑如何动作,只见云亦尘身侧的佩剑蝉鸣不已,剑刃已然出鞘半寸!自称“若须”的覆雪骑统领见状,立刻抬手示意身后的骑卒散开,很快就让开了一条道路出来。等到覆雪骑全数站于重宣门两侧后,云亦尘这才将手中酒碗放下。他满脸笑意地看向前方,目光落在了那名覆雪骑统领身上。“为何不见寒川王啊!今日小老儿东西可是带全了,等着跟他好生叙叙旧呢...”云亦尘言语出声的同时,抬手就要去拿那一盆枯萎的莲花,这一动作顿时让所有覆雪骑为之戒备。那位覆雪骑统领极为识趣地抱拳行礼,并没有太多的纠缠。“末将镝若须,自是不会阻拦笑尘大人行事,亦不会阻止其他人入城...只要笑尘大人不入西京,王爷之后定会与大人叙旧的。”云亦尘笑容玩味地“哦”了一声后,两只手便轻轻托在双膝上,好似成了那静坐风雪中的人形石雕。等到林满六众人走近之后,少年原以为这位八将之首,会与叶成竹交代些什么的时候。结果云亦尘什么提醒也没有,只是像个无良长辈一般,打趣起了他。“娃娃啊,这下信了不?”林满六随即停步,向云亦尘躬身行了一礼。“晚辈受教了!”云亦尘也无那高人风范,听到林满六的话后,整个人便仰头大笑出声。西京重宣门外与风雪一同呼啸的,是云亦尘那一辈人的自得和快意。......随后潜入皇城的过程,要比林满六想象的简单,期间不断地有却邪内应协助,两百多人的队伍在西京城内好似隐身一般,巡视的兵卒根本无法察觉到。直到他们行至一处御马苑的位置,才出现第一批拦路之人。来者是一队刚刚返回皇城的乌夜骑,他们察觉到附近有人员异动后,立即开始对皇城边缘进行严密搜捕,最后在御马苑与弈剑山庄等人相遇。林满六才见到领头之人的第一眼,双瞳便是瞬间收缩。林满六认识此人,是那王霄座下义子之一王铁山,那日在商州城外得以突围的乌夜骑残部,便是他和他的手下。今日潜入皇城,竟然又遇到了...王铁山的目光却是落在叶成竹和陆风白身上,其眼中那锐利的寒光好似能够杀人一般。“却邪...好一个帝国利刃...先害得东都失陷,今日来此是要将西京也一并送出嘛?”叶成竹并未言语,只是将背上的竹伞解下,一脸平静地看向王铁山。王铁山见状,立刻高举手中兵刃,随后猛地向前挥斩,直指弈剑山庄众人所在的方向。“乌夜骑向死而生!众将士随我杀敌!”在其身后的所有乌夜骑,口中也跟着一并呼喊起了“向死而生”四字。下一刻,伴随着铁蹄震地的声势,全数乌夜骑都涌向了弈剑山庄、却邪众人的位置。陆风白轻喝一声:“稍后全局交由青岚先生,我与却邪前去牵制大头!”白袍身影向前闪动数步,在其手中的黑刀白剑也跟着一并前冲而去。漆夜在雪地里如同一道黑芒,所及之处无不是人马分尸、人首分离,丝毫不留一个活口。白昼反之,天边的日光映照在雪地上本就耀眼夺目,此刻映照在白昼上,更是让人头晕目眩,根本无法看清剑刃本体所在。漆夜挥斩,断马斩头颅,白昼直刺,眩目破铁甲。在旁的叶成竹显得极为闲适,独自一人站在冲杀军阵中,好似一副闲庭信步之姿。随着他手中竹伞挥动,伞面一挑便是七、八人飞落下马,伞面一压更是人马皆倒地,那些御骑之人就这样,被坐下马匹和身上重甲给活生生压死。就在王铁山的指挥下,所有乌夜骑准备一并强杀陆风白、叶成竹两人的时候,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原本形如实质的白袍身影,在这一刻好似变得虚幻起来,旁人只能看清他手中刀剑,却根本无法捕捉到他的真正踪影。这样的景象让在场的乌夜骑皆是心头一震,这跟见了鬼有什么区别!?王铁山心中响起了一个答案,随后便竭尽全力呼喊。“十骑合一伍!注意两翼身后!后方将士随我冲阵!”他口中的话语显得十分急促,心中却是已经凉了一半了...煌璃...一定是煌璃...在他眼前闪动的身法,一定是那陆氏的大圣煌璃!昔年凭借是王霄义子的他,有幸跟着王霄一同翻阅过炎阳兵家卷宗,其中有一卷他印象最为深刻。其中记录的,便是炎阳一统南北时,那支陆氏私兵的首领——陆许的个人武技,名唤“大圣煌璃”。与其余兵家不一样,陆氏的大圣煌璃并非什么绝地通天的招式,而是他们自身的一种身法。动时,如那鬼魅游魂,忽而显现,忽而消逝。静时,旁人不可察其踪,仿佛就根本不存在一样。正是这样的鬼魅身法,让陆许早年就拿下了不世之功!亲率二百骑私兵,奔袭三天三夜夺回炎阳印信、五十骑精锐深入敌营,只为斩下叛军头目首级......王铁山看着眼前出手不停的陆风白,缰绳已经被他的汗水打湿。知道踢到了铁板的他,此刻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尽快突围!除了深入腹地的陆风白、叶成竹两人,弈剑山庄和却邪其余人等的表现,也同样在震惊着这些“向死而生”的乌夜骑。这些没有御马驰骋,也不曾披挂甲胄的江湖客,出手比起城外的三军人马,要显得更为狠厉、果决!其中更是有几名女子,出剑之快、挥刀之狠!月寒枝人随剑走,不论前方袭来的是高头大马,还是操戈挥斩之人,皆是被她一剑又一剑递出,最后无声地倒在雪地当中。自从佩剑换成天下四剑之一的衔寒梅后,她自己的剑招就更加的得心应手起来。飞光既逝,出剑当无回!就在她的不远处,却邪八将之一的“君心”沐安,同样是出剑不停。沐安所用的剑法,其实更像是一种剑舞,在林满六的几次接触后,少年发现对方剑法与萧潇姐有些相像。记得有一次,他还曾与月寒枝开玩笑地说了一声。“如沐安和萧潇姐这般的侠女,手中双手剑挥动时,都好像是在跳舞一样...”当时的月寒枝先是白了林满六一眼,随后就撂下了一句云里雾里的话。“只有一把,多的你给我?”御马苑内,就在双方战至正酣时,战局之中再起异象!一道破空声响从人群当中响起,乌夜骑的人马被重物给砸出了一个窟窿。轰——一时间,眼前人仰马翻的景象,让在场乌夜骑显得有些慌乱...战马嘶鸣声、兵卒惨叫声不绝于耳。等到距离最近的乌夜骑四散躲避后,那柄重物暴露在了所有人的面前,是缺了冬雪藏的四季一时,又或者是夏鸣蝉和其余两剑。围困在夏鸣蝉周围的乌夜骑,都将目光看向了不远处的一名少年,还有其身后的黑袍男子。方才的出手,正是林满六和陈风合力为之。前者挥动手中夏鸣蝉,以镇北营拖刀术开道,强行把乌夜骑的军阵撕开一道口子。后者在旁协助出剑后,抬手便托住林满六,使其能够借力飞跃空中。待在林满六将夏鸣蝉掷出时,陈风更是效仿着林满六的剑势飞孤鸾,跟着递出一剑。让已经飞出去的夏鸣蝉,得以再次借力,最后以一种极为恐怖的劲道砸入了乌夜骑的人群之中。林满六笑言出声:“陈大哥这是又学去了一剑,往后剑心不纯粹...可不要怪小子啊!”陈风扭了扭脖颈,同样跟着笑了起来。“有时间管别人,倒不如多看看自己...先前城头的杀伐气是白看了?生死关头,还是一点长进没有...”林满六随手捡起一柄长刀,盯着远处的夏鸣蝉。他朗声说道:“与陈大哥初见时就说过了,小子心中有万千活命的理由!如今的局面,算不上什么生死关头!”陈风一剑斩出,冬雪藏将其身前的乌夜骑连人带马斩成两半。“好!”林满六也跟着动了起来,他径直冲向夏鸣蝉所在的方位,凡是阻道的乌夜骑皆是被他一刀挥出,就地斩杀当场。开天阵!列地营!碎昆冈!镇北营拖刀术如今在林满六的手中,已经算得上是得心应手了。只要不是如陈风、叶成竹之流,林满六都有自信能够与之过上几招,至于落不落下风...自然是要看林满六自己的选择了。战,便是以死战而终,心存死志定然战之必胜。不战,则是心中已有退路,待到时间成熟之际,便是脱身远遁之时。林满六身前根本无人能挡,即便有乌夜骑侥幸能够近身,也会被其身侧的陈风拦住。此战他没有与月寒枝一同出手,便是陈风想要林满六真正地去领悟战阵厮杀的凶险,去体会先前在城头感受到的杀伐气。唯有这样,手中挥出的兵刃,才能够更加迅猛!御马苑内的冲杀并未持续太久,在王铁山试图带领着一队人马突围的时候,这一战便迎来了终局。形如鬼魅的白袍身影,诡异地出现在王铁山身侧,那漆黑的刀刃径直横在了他的脖颈前方。陆风白淡然出声:“南门战事如何?”王铁山顿时如临大敌,握紧缰绳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胆怯的出声说道:“褚戌将军...亲自坐镇南门,短时间内...恐怕难以攻破...”陆风白看着所剩不多的乌夜骑,言语显得格外冰冷。“方才出入皇城,是为何事?”此话一出,王铁山便陷入了沉默,似乎是在纠结要不要全盘托出。树倒猢狲散...如果褚戌都守不住南门,他这个王霄义子还有什么活路?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陆风白,小声了一句。“阁下可是...军神之后...”陆风白根本没有想回答的意思,只是将漆夜向前一递,刀刃瞬间贴在了王铁山的脖颈上。霎时,一抹猩红就从刀刃上显露出来,王铁山在这一刻也彻底慌了。他赶忙把脖子缩了缩,强行挤出一抹笑容看向了陆风白。王铁山出声道:“回禀两位大人...方才我等是奉命将夏桓殿下带回皇城...只是奉命行事...若有需要,我可以带两位大人前去解救夏桓殿下!”砚临!?听到王铁山的说辞,林满六脸上随即露出一抹惊骇神色。南门城外的那三头老狐狸,怎么会让砚临落入险境...即便是他们要簇拥楚王纳降,也该是竭力护住砚临才对啊。陆风白和叶成竹的脸上,同样闪过些许惊讶和不解。不过他们两人的心思,却不是在西京南门外的变数上,而是在那个进入城中的寒川王身上。楚王刚被擒入城内,他这个寒川王就突兀地出现在了皇城当中...陆风白言语出声:“若是谢乾当真坐镇皇城之中,却邪有几分把握拖住他?”叶成竹看着皇城方向,心中盘算了起来。“覆雪骑既然只是拖住笑尘,而不是阻拦你、我,想必他的出现虽是变数,但却影响不了终局...”陆风白喃喃说道:“但愿如此吧...”王铁山听着两人的对话,整个人更是肝胆欲裂,覆雪骑、寒川王...光是听到这些名字,他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就在他准备主动请命,带领着陆风白等人进入皇城的时候,王铁山突然感觉脖颈位置,有一股不合时宜的温热涌出。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陆风白,他逐渐涣散的双瞳中满是不解和愤慨。为什么...为什么!已然走远的白袍身影,回头好像是看了他一眼,撂了一句不轻不重的话来。“既是向死而生,何必求活呢?”
第五百三十四章 最是无解盘外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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