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的心脏从没跳得这么急过,正事儿办完了之后,没有这么些事情去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满脑子想着的都是早上美杜莎那个不详的预言。
自己仰望了这么久的明亮的星星,那么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啊。
心脏的肌肉像是绞着,不知怎么打了个结子,跳动的时候牵扯着整个胸腔都在剧烈地痛。
在战区和地下角斗场的日子里,死亡是在平常不过的事。他对于“某某人死了”,就像是发现社交网络上某个人突然删了自己好友,可能会怅然一段时间,之后他也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
他总自称是个淡薄的人,给自己套上个坚硬的壳子。
这么说久了,自己也开始相信自己就是淡薄的。记忆里大多数人的脸都是模糊的,除了那几个羁绊比较深刻的,说得上朋友的。
亲人吗?
母亲去世的时候他还小,懵懂之中就失去了,没有那么深刻的痛苦,就连回忆里她的容颜也都模模糊糊——
而父亲这个人基本就没什么存在感,所谓血脉相连的人且是如此,更别说生活中那些只是点头之交的路人了。
初恋离开的时候,他也只是觉得有点可惜,毕竟她是爱自己更多一点的那一个。
他当时只觉得,那个像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叫着的女孩,从此就不再会烦自己了,时间久了,还隐隐有些怀念——但也不至于心痛到无法呼吸。
只是,他无法想象,真得无法想象,自己追逐多年的星星,黯淡下去之后自己会怎么样。
未来的路和境的内部一样,黑暗得仿佛没有尽头。
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害怕失去一个人。
他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可在「境」之虫洞里穿行的时候,看着出口的光,越是接近,越近乡情更怯。
闻到出口处幽幽的带着她的温度的玫瑰香气,他那颗悬着的心终究还是落下来,完成了高速疯狂的冲刺,像是赛车接近赛道的终点,逐渐在胸腔里慢慢稳定下来。
陆并未注意到,平日使用「境」,出口处总有数米的误差,可今日情急之下,竟然直接到达了艾丝蒂的房间,和预想的位置只差了数米。
「虚空之境」作为所谓「神之力」的一种,本身是通过大量的能量操纵空间的压缩,形成短暂的小型虫洞,对于能量的要求很高。
虽然“能不能使用”是很多人的一个分水岭,也算是「匿名者」能不能入门最重要的一个坎儿,可控制起来的精度和误差才是真正考验水平的。
「虚空之境」使用者通过控制能量的使用量设置出口,不同使用者之间的差距非常大。新人的出口设置的误差多则上百米,少则数十米,而真正的高手,甚至可以把出口的误差控制在毫米甚至纳米以内进行精准刺杀,而至于这个精度的控制能有多精确,一部分都得看使用者的经验,而更重要的,却是使用者的天赋。
「匿名者」成立数百年间,能在一年内把误差控制在数米内的人物寥寥无几,大多也都成为了大祭司的人选——只可惜无论是陆自己,还是死神,都没看见他这次的穿行,也都没意识到他在情急之下竟然有如此之大的突破——
许多人多年才能达到的精度,他这才数月就已经可以达到。
如果死神看到这一幕,多半会感慨自己真的是赚麻了,以后抽成估计可以抽到手软。
“艾丝蒂!”
陆叫出她的名字。
他听见自己的语气极为焦急,根本来不及没去想自己此时以这种方式出现,是不是不太合适。
房间里非常昏暗,几乎杜绝了所有光明。
公主似乎是哭累了,脸上还有泪痕,整个人蜷缩起来,躲在房间的角落里,紧紧抱着什么白色的东西。
还好。
她的生物体征正常。
相传欧米纳星球的原住民在地球上暂居的期间,曾经有许多别称,在有些地方叫“精灵(elf)”,在有些地方叫“仙女”。据传这些曾经和人类共同生活在地球上的高级生灵,有着远超人类的智慧,以及千百年不老——
而这颗星球最后的公主,则是精灵们的皇冠上最明亮的珍珠,有着照亮黑暗的美貌。
神话里的逃离中土的公主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蜷缩在那里睡着,像是在贝壳里沉眠的维纳斯,也像是荆棘环绕的城堡里,被纺锤刺破了手指,陷入千年的梦的睡美人。
温柔的细碎的白光环绕着她,守护着她。
陆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儿,但不是他熟悉的,人血的味道,而是什么动物的。
宴会厅不似往日的繁华,空空荡荡的。
眼看他姹紫嫣红开遍,而今公主落难,明珠蒙尘的时候,竟然是如此冷清,全不见那些趋炎附势之徒的身影。
白色的桌椅沿着阶梯排开来,星罗棋布,像是通往神殿的阶梯,也像是白色的小山。
这样干净的白即使在没有光的房间里也是亮的,散发着几乎不可见的荧光。
他怀着朝圣的心,静静地踏过宴会厅的巨型台阶,越过那些曾经宴请达官贵胄的白色桌椅,径直朝他的星星走去。
公主那头粉色烟云似的头发如同瀑布般坠下,包围着她的身体。
他默默地站在那里,凝视着她,不知要不要唤醒她。
还没等他决定,艾丝蒂突然出现在他身边。
她的动作极快,快到他的视觉系统还残留着她在台子上的残影。
鸽血红的眼珠子冷冰冰地盯着他,并无平日里的风情万种。
她长长的秀发因为快速的动作无风而动,那种奇异瑰丽的场比往日强烈了许多,以她为核心辐射开来。
她手里握着把黑色的合金匕首,冰冷的刀刃几乎贴在他的大动脉上。
陆看着她暗自吃惊,之前隐隐感觉对方是个不世出的强者,但他突然看到她这一面的时候还是难免有些诧异。
“你怎么在这里?”
艾丝蒂看清了对方的脸,也有些诧异。
她的「场」像是细密的蛛网,遍布在整个房间内,甚至经了今日之事,范围超过了整个巴比伦二期的建筑群。
任何人的出现,应该都逃不出她的监视才对。
虽然因为铺开了面积,灵敏度因此有些下降,在“八大奇迹”级别的强者刻意隐藏气息的情况下,「场」可能会检测不到,但这少年竟然无声无息地出现,直到离自己这么近了她才感受到。
可能是太疲惫了吧?艾丝蒂自我安慰道。
她转念一想,这个少年毕竟是领主之后,据说还是今年奇美拉选拔中拔得头筹的人物,能做到这样肯定也有他自己的秘密。
不过也是。毕竟是我艾丝蒂喜欢的人,怎么可能是什么泛泛之辈呢?想到这里,她心里甜甜的,握着刀的手也软了些。
陆听见她的问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急于救人,稍微有些鲁莽了。
他也没想过自己这算是直接闯入了对方的私人空间。
想想也是,如果不是自己和艾丝蒂的关系处于暧昧的阶段,但凡自己稍微长得猥琐一点,估计别人女孩子都不会有耐心还问他“怎么在这里”。
陆的脑袋快速转起来,闪过很多借口。
“我想偷内衣。”
“我发现有人想偷你内衣在见义勇为。”
“我现在在兼职送外卖”。
……
他们的关系目前很微妙。
如果跟对方说自己是因为美杜莎的预言而来,对方相信的概率不是很大———毕竟谁没事儿上个班就遇到蛇精预言的。
且他们还没有到关心则乱的关系,贸贸然说自己是担心她的安危而来,未免容易让对方吓到,认为自己热情得有点过度,甚至以为自己是那种变态跟踪狂之类的角色。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能满足欲望的方式很多,男女关系赤裸又直白,开始结束都没什么负担,相比之下,“爱”这个字可太重了。
“我……记错了约会的时间。太忙了,以为今天是星期五。”
艾丝蒂神情有些恍惚,加上她见他来了满心欢喜,倒也没有细究,只是放下手里的匕首。
陆趁着她放松警惕,放大她拉下的白色的物事看了一眼,心下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艾丝蒂曾经养了一只叫年糕的猫。
那时候她本来也就比较……糊,自己管理自己的社交媒体,和其他普通小女生一样,常常在社交网络上炫猫。但不知为何,几个月前这只猫突然消失了。
他还记得她当时还发了好多文章,发动大家帮她找猫,但因为她是个没什么流量的小糊咖,发了好几张,除了粉丝都没谁帮她转,因此也不了了之。
因为她喜欢,所以他未免多看了几眼。
他素来过目不忘,依稀记得那只猫的额头位置,有个漂亮的M型,和她手上的皮毛一模一样。
等她从阴暗的角落里走出来,走近了陆才看见,她的脸上沾着干涸的血迹,正式之前那股淡淡血腥味儿的来源。
艾丝蒂漂亮的眼珠子变成了猩红色,眼神也比平日里冷漠多了,刚刚说话的语气也像是脆生生的冰,拒人于千里之外。
可他想着之前她手里的东西,反而心头像是冰雪消融,对她生出难以言喻的怜惜。
她炫猫的时候那种充满爱的眼神还历历在目。
爱猫失踪后她显然受了不小的打击,现在再以这样的形式“重逢”,联系一下她剑拔弩张的状态,脑补一下也大概能猜到应该是某个变态的作品。
不过眼前这位毕竟是经历过颠沛流离的流亡公主,不是那种只会躲起来哭的小女孩,很快就让自己进入了迎战的状态,而不是一味沉浸在悲痛里难以自拔。
越是了解她,越是靠近,他越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种和外型完全不同的韧劲儿。
因此这种怜惜里,不再是那种纯粹的对弱者的施恩式的宠爱,而是嗅到同类的味道,半是欣赏半是自怜的复杂感情。
“哎……我可真讨厌自己这张脸。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这张脸呢?”
艾丝蒂叹息似喃喃自语。
陆张了张嘴,本想说“我也讨厌那种关注我这张脸的目光,会让人看不到我的才华”,生生给咽回去了。
他妈的,这段时间和萨德家的小鬼瞎混久了,说话也带着那股欠揍的劲儿了。
这话虽然是大实话,但要这时候说出来,那就是情商不高。
不仅听起来自恋,而且与其说是安慰对方,让对方有安全感,不如说听着像是好姐妹似的——
刚刚要不过脑子说了,估计在艾丝蒂眼里的定位,就从暧昧对象变成翘着兰花指一起喝下午茶的男闺蜜了。
很多人都羡慕俊男美女,总觉得被人注视的感觉很好。
可与爱恋一样,皮囊的美丑也是一座围城。
没有基因彩票的人渴望着进去,斥巨资去调整五官的比例,只为了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而有的人被目光追随得疲惫极了,只想着要出去,如同因为珍奇的毛皮而被人猎人追逐的白鹿。
尤其是到一定年龄之后,荷尔蒙的增长趋于平定,过度的关注会变成负担的负担,而不再是虚荣的资本。但凡想有些建树的人,其实都更渴望孤独和安静,但若是顶着张好看的皮囊,想要在健身房健身,想出去吃个饭,想专注地做自己的事情,都会日复一日地遇到异性的接近和打扰……
古有潘安,掷果盈车。
《世说新语》道:“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据传个美男子,据说是经不起出门时女子夹道盯着看,体弱多病,受到惊吓而死,可见这大部分世人只顾着正看那风月宝鉴,哪里能看得透红粉骷髅。
虽然他自认为自己这个力能扛鼎的猛男不至于被人活生生看死,可异性的关注,搭讪和爱慕,尤其那种来源于自己不喜欢的人的,烦是真的烦。
女孩子表达爱慕相对含蓄,可自己这个男性的经历尚且如此,对于艾丝蒂这种绝世美人,他能想象那是多么让人疲惫的人间地狱。
他是真的,很理解艾丝蒂这种心情。
艾丝蒂刚刚小憩醒来,本来有点轻微的起床气,见着来人消了大半。
没头没脑说了那句话,她倒也有些后悔,对方并不知自己现在的情况,挺着这话可能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虽然不喜欢被变态追着跑,可她却希望喜欢的人能投桃报李。
眼前的人穿着新十字军的碳纤维外骨骼,头发微微有些凌乱。因为来得匆匆,今天刚领的衣服还没来得及脱下,越发显得他雄姿英发。
人类是地球上少有的,皮肤裸露在外的陆地生物。
从二十一世纪起,模仿昆虫的碳纤维外骨骼在军事上的应用越来越广泛。
历经百年改装进化之后,当今这种轻便的战甲看上去就和普通的紧身衣物一样。当今的黑金色的外骨骼缩减到正常的聚酯纤维的厚度,但却对穿着者的肌肉力量等有极大的提高,而且有更强的功能性,有些型号甚至可以媲美古早的漫威DC超级英雄的战服。
不过对于这种外骨骼战甲的功能性暂且不表,艾丝蒂·图桑特所看的,倒不是这战甲功能性有多强,而是她喜欢的人穿着贴身的衣服,越发显得英武。
虎背蜂腰,肩宽腿长的,真真是个少年英雄的样子,看得她脸红心跳。
虽然不知对方是怎么知道自己现在遭难的,可在她最想见他的时候他来了,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心有灵犀一点通。
陆只听她“哎哟”一声,手里的刀掉到地上,整个人像是没骨头一样就做作地往自己身上一靠。
他反应也很快,马上拦腰扶着她。
那股让人骨头都酥掉的香气扑面而来。
艾丝蒂仰着头,血红色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莲藕似的玉臂顺着他的动作就挂在他脖子上。
“有个变态想害我,你会保护我吗?”
艾丝蒂的声音恢复了和他经常说话是那种软软的,撒娇的语气,和方才冰冷的语气判若两人。
虽然是她多年的真爱粉……但不得不说,公主漂亮是漂亮,可演技是真的不行。
保护?
陆眼看着她「场」的强度,估计着这位也是赫麦尔一个级别的怪物,心道您要真想出手,估计要收拾这人就和捏死蚂蚁一样吧。且还不说对方的能力不知有什么恐怖之处,刚刚上来就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速度快到根本捕捉不到,差不多体术也有幽鬼他们那个级别的了。
这种级别的强者还要求自己保护,公主的算盘打得响到整个银河系都能听见了。
可她这么勾着自己的脖子,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两人的距离比上次在飞行器里更近,近到他能感受到对方喷在自己脸上的鼻息。
古人形容美人,从头到脚都是美的,就连呼吸都是吐气如兰,而她似乎刚又吃了什么糖,呼吸的时候都能闻到那股甜甜的奶味儿。
软玉温香在怀,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是放进热锅里的黄油,转眼就化成温热的一滩。
陆也假装自己看不见对方的「场」,低着头道,“没事,以后我都会保护你的。”
艾丝蒂脸更红了,垂着眼,想藏住自己得逞的笑,可那笑意满满地溢出来,爬满了嘴角眉梢。
他看着她笑,不由得也微微笑起来。两人黏黏腻腻地靠在一起不说话,都红着脸,只看着对方傻乐。
正当这厢情意正浓,气氛正好,公寓的门铃突然响起来。
“治安官申请进入权限。”
艾丝蒂被这提示音惊醒,这才想起卢卡斯刚刚帮自己联系了尤利西斯,对方说会派治安官过来。
“哎呀,进来吧进来吧。”
艾丝蒂红着脸放开手。
陆听到“治安官”三个字,想知道来的是谁,往监视里一看,怔了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