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按了按墙壁上的红色按钮,整个房间就脱离公寓楼漂浮起来。
这样的设置是顶层的住户专享的,房间可以在飞行器允许飞行的高度下漂浮,俯瞰整座城市的华灯初上。漂浮起来的空间有些住户还精心设计了多个小型的观赏性空中温室,夜空里玻璃的球形小温室里根据植物种类的不同,彻夜照射着紫色或绿色的光。
陆并没那个闲心去装饰自己的空中后院,可在夏夜的小天台上,借着别人的空中小花园躺在长椅上喝喝啤酒还是挺爽的。
之前被酒里下药的时候,他跟自己说,如果我再喝酒我就是狗——可夏夜的蝉鸣声响起,夜风微微吹着,心头莫名地痒痒的时候,他倒觉得当个几小时的狗也无妨。
啤酒的泡沫很丰盈。
这个牌子好像是百年前就有的品牌,叫白爪(whiteclaw),啤酒的味道特别清爽。拉开银白色的啤酒罐,泡沫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对着罐子嘬一口,只觉得那才是真的夏天的味道。
“果然夏天就是要喝冰啤酒啊。”
陆把剩下的酒倒到玻璃杯子里,对着身边也穿着背心和大裤衩的L感慨道。
天空中发光的小玻璃球后,夜空很清,肉眼都能看见无数的繁星。有的星亮一些,有的星更暗淡,看起来仿佛更远一些似的。
L今天刚下班,她披散着头发,脸上带着妆。陆看到她的时候一愣,觉得还挺好看,但因为确实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也假装没看到,甚至隐隐觉得有点像女装大佬。
“你这话说得……跟四十多岁,中年危机,发量告急的退休大叔一样。”
L看着陆,也觉得像看着自己不争气的傻儿子。
“我要四十多岁还混成这样,那倒是该危机一下。”陆苦笑道。
“你这话说出去肯定会被打吧。”
L仰着脖子,下巴指了指城市下方的人造灯光。
太阳城普通家庭,两口人的平均收入也才每年他原先治安官的薪资水平。通胀严重的时候,普通的人家每周买菜的时候可能都会挑基因改造过的食物买,钱包里常年装着打折券之类的,哪里还负担得起啤酒和陆现在冰箱里堆着的有机水果蔬菜。
确实,这话听起来是有点“何不食肉糜”,可贫穷和富有,向来都是相对的,要看你和谁比,以及……要买什么东西。
比如他的存款,要是和黎牧那种老钱的家族比起来的话,可能人家的正式继承人拿来挥霍几个月就没了。
买个高级飞行器,再买几件奢侈品……
再比如说他的存款,拿来做人体改造手术,往L那个级别对标的话,很可能改完就得顿顿吃某种批量饲养的肉虫做出的人造肉类了。
“对了,我二哥据说经常去黑市那边。我看到‘死神’在肉店后面藏了很奇怪的房间,你对这些有了解吗?”
陆和L描述完那个布满烟雾和金属茧的房间,L鼓着眼睛瞪他,
“你怎么就觉得我会了解这种东西的?”
“不了解就算了……”
“了解啊。那个里面的东西,就是那个金属茧子里面的东西,和这个一样。”
L从裤袋里掏出个电子烟递给他看。那电子烟烟看起来和正常的烟没什么两样,只是前部透明的管子里填充着某种荧光色的粉末。
“如果是那种纨绔子弟玩儿的东西,我觉得你很可能会知道吧。你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这种家里出来的人。”陆接过烟端详许久,边还给她边说。
“确实是挺流行的,”L随手把那东西抓过来,“这东西叫‘醉生’。”
陆听着那个“醉”字儿,拿着啤酒的手顿了顿,还是继续嘬起来。他暗想,醉生就醉生呗,人生难得几回醉,莫使金樽对月,只要不梦死……
“‘醉生’是商家包装出来的名字,”L拿着烟管儿在手指尖上转着玩儿,“实际上叫梦死更合适点。”
“这东西大概在前几年流行起来的,价格挺高昂,确实也只有纨绔子弟负担得起。它的作用就是让你的大脑可以完全沉浸在想象的世界里,然后可以在那个世界里为所欲为。”
“不过就这种烟里的剂量,大概只够这些人做十几分钟的梦的。现实中总难免有些遗憾吧,很多求而不能得的东西不是吗?这种粉末能让你在短暂的梦境里经历你想要的人生。很多人因此会沉迷那个世界,或可以在里面和自己逝去的爱人共度余生,或可以在那里获得父母的爱,或可以在里面成为中世纪的国王……不过要持续的长时间做梦,需要的剂量就可大了。你看到的那种茧子应该就是被这些做梦上瘾的人称为‘茧’的东西,上面的管道会直接向他们的主动脉血管输入恒定浓度的‘醉生’的溶剂。”
听这话的时候陆脑海里浮现出曾经在历史书上看到的,列强为了打开清朝中华国大门,带进来的鸦片烟。那些坐在金属茧子里,沉浸在梦境里的人,和史书上烟馆儿里那些瘦骨嶙峋的人的样子,穿越数百年的时空,仿佛重叠起来。他隐隐觉得这事儿不简单,不仅无名者在里面分蛋糕,就连L的顶头上级,那个神秘的男人也在里面拿着剪刀剪羊毛。
太阳底下,哪里有什么新鲜事儿呢……陆冷笑道。
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果然大多数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啊。写出《追忆似水年华》的,或者能承担得起“醉生梦死”的,都是不知道生存的幸苦的人。
只有没有见过世间苦难的眼睛,才会能把那蚂蚁腿大小的不舒适翻来覆去地品味和重温。想起那个房间里,沉浸在美梦里,废寝忘食到饿到肋骨都能看出来的人形,陆只觉得那是一种慢性自杀的方式。
收着这群人的钱,容忍这些人死在美梦的幻境里的幽鬼,从性质上说,其实也和历史上那些自作主张协作自杀或者给重病病人注射安乐死药剂的“死亡天使”没什么两样。
无论和他沟通的时候再怎么春风和煦,所杀的公众人物再怎么罪不可赦——无名者这群人的本质其实也还是杀手和屠夫啊。
对方给了他两天时间考虑要不要加入。
陆很想去,毕竟这是很难得的机会,很可能也能学会对方那种诡异的身法,可他并不太清楚,自己到底适不适合这个需要抹杀而不是拯救生命的职业。
他往萨德家的丫头手里瞟了眼:“那你怎么会有这东西?你不会也是‘死神’的客户吧?”
“赫……我上司投资了这个东西,就送给我了。我哪里还需要做梦啊,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差别。”
L这后半句话,说得很轻,有点自嘲的意味。
陆联想起她之前脑袋可以取下来的场景,大概也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并不想去揭开对方的伤疤。
死神和L的那个上司这钱虽然赚的是缺德钱,但凡是有成瘾性的东西,其中肯定是暴利的。人类的历史上对于类似的东西屡禁不止,就是因为人的大脑本质上都是趋利避害的,对于那扇“可以暂时逃离现实痛苦”的窗户总是忍不住诱惑的。
陆摸着下巴琢磨着,自己那位二哥,到底是幽鬼的“大烟馆”的股东呢,还是客户呢?这样的家庭出生的小孩儿,如果是正室的孩子的话,多半是缺爱的,不像自己那样有个温柔慈爱的母亲,用一整颗心去爱他。
幼年缺爱的人长大了,精神上总归有些脆弱的地方,对于这样的诱惑多半是更容易上钩的。
“不过,说起来你居然能被无名者邀请,这也算是挺爆人品的了。你之前考奇美拉改造资格,我们算是帮你放水了的。”
L的狼眼睛里有了光,贼兮兮地盯着他看,显然是想套点话出来。
陆知道她是想问关于“死神”幽鬼和“黑无常”瘦子更多的信息,不是很想全都告诉她,但也不好啥也不说。
“他们……说我有双见过死亡的眼睛。这话我没听懂。你觉得什么才是‘见过死亡的眼睛’?”
这话挺玄乎,说了像是没说,但给人信息量又挺大,听着就有谜语人那味儿。
L凑近了盯着他看了看,“见过死亡”的痕迹是没看到,倒是看到了老哥眼角的眼屎和这几天失眠的眼袋。
“我……只能看出来你可能有肾虚的痕迹。”
陆笑着骂了句孙子,对着小鬼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虚个屁。”
“你要不虚的话,上次我问你美女要你电话你给不给不都没给。这肯定虚啊。”
她指的是陆回来的烤肉接风宴上,她提过的阿斯蒙蒂斯想要他的联系方式这件事儿。
“这大姐不就是你上次帮我P图钓鱼执法的大姐?P图技术那么出神入化,真人长啥样我都不知道啊。”陆想起自己之前在这位姐手里变成黑丝美女的往事就头疼不已。
“真人挺漂亮的啊,你以后见到了就知道了……哎,不过不说这个。你小子眼睛里倒真有种,看起来惹到你就会被弄死的神情……就就就……就是那种特别阴险的神情,绝对不是有什么阳光的童年,内心充满爱的小孩儿脸上才会有的表情。”L和他熟了之后,没忍住嘴贫,结果被这家伙打得还挺痛,脑袋嗡嗡响着,总算认真了点。
陆嘿嘿一笑。
这话不假。
牙呲必报这个词儿,在他这里从来都不是贬义。
他连续失眠很久了。
无眠无梦的夜,看不见梦境里的未来,却仿佛往事都像是走马灯似的在眼前回放。夜越深,看见的往事越负面和压抑。
他想象和计划了无数次,等他能抓到岩和背后的那群人之后,要怎么样在遵纪守法的情况下,让他们生不如死。
生活毕竟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美梦,人人都像是提线木偶,被法律和道德限制了不少“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
“醉生”这样的药物,听起来确实过瘾,能让他在梦里对着这群人动用各种他能想象到的私刑。
不过与其在梦境里幻想着报复这些家伙,陆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在现实中感受那种建立在对方极度的痛苦上的快乐。
人若犯我,我必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