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四章 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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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曾涧峡再三劝阻,周曦沐还是将口金包里的钱都花光了。

  “得咧!曾大哥,今天咱们可真是满载而归了!”

  “曦沐,你这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改?就应该让莳芳好好管管你!”

  周曦沐嘿嘿一笑,刚想说话,天空中突然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集市上的百姓和摊贩都被这声音所吸引,抬头向天空望去。

  九架银色飞机呈“品”字型排列从东北方向飞来,隆隆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听来十分骇人,街子上却有懵懂孩童兴奋地用手指着天空,数着飞机有多少架。

  “一,二,三,四,五……”

  飞机飞得并不高,机身上画着血红的太阳旗标识十分醒目,锃亮的银色外壳反射的阳光刺入周曦沐的眼中,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许是因为第一次见到飞机,老百姓仍仰头站在原地看着热闹,浑然不觉即将到来的危险。紧接着周曦沐便看到飞机朝着菜街子这边俯冲过来,黑色的炸弹纷纷从机身下方落下,周曦沐猛地瞪大了眼睛,将刚买好的一篮子菜一丢,朝曾涧峡大喊:

  “是炸弹!快跑!”

  人群顿时慌乱了起来,大家四散奔逃,毫无秩序。周曦沐和曾涧峡被人流裹挟着,简直寸步难行。周曦沐的鞋不知被谁踩掉了一只,他却顾不得捡,可他刚跑了没几步,轰然一声巨响,一颗炸弹就在周曦沐身后的不远处炸裂开来,蔬菜崩裂的浆水混着泥土石块,重重打在周曦沐的身上,突然一个重物从空中飞来,一下子击中周曦沐的后脑,将他击倒在地。周曦沐往后颈上一抓,竟抓到了一只草鞋,扯到眼前一看,竟然是一条被炸断的年轻男子健壮的小腿。

  周曦沐受不住,将胃里所有东西都尽数呕了出来,他很想站起身来逃跑,可突如其来的晕眩让他脚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他只好用双手撑起身体,努力稳住心神,周曦沐突然意识到自己跟曾涧峡走散了,他心头一紧,大喊道:

  “曾大哥!曾大哥!你在哪儿?曾涧峡!曾涧峡!”

  周曦沐用尽全力嘶喊着曾涧峡的名字。

  “我在这儿!”不远处传来一声瓮声瓮气的回应。

  周曦沐循声飞奔过去,一不留神被绊倒,爬起来就看到一个竹筐被掀翻,露出糊了一脸烂菜叶的曾涧峡,随即他试图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可是腿一软,眼瞅着又要摔倒,周曦沐赶紧奔过去扶住了他。

  “曾大哥,你伤哪儿了?”

  曾涧峡摇了摇头:

  “我没事儿!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周曦沐摇了摇头,不复平日里的嘻嘻哈哈,而是一脸凝重。

  “阮姐和莳芳还在家里咱们得赶紧回去!”

  就在此时,炸弹再次朝周曦沐砸过来,爆炸那一瞬的巨响让周曦沐几乎失聪,双耳尖锐的耳鸣让周曦沐趴在地上紧闭双眼,捂住双耳,可浓重的血腥味和硫磺味充斥着周曦沐的口鼻,又呛得他猛咳不止。

  炸弹一颗接一颗落下,此刻的人间仿佛地府,菜街子宛如阎罗殿。死去的人支离破碎,活着的人或是失去至亲,跪地嚎哭,或是惊恐万状,四散奔逃。拥挤的人群好像无头的苍蝇般互相推搡,撞击。

  周曦沐和曾涧峡互相搀扶着,撑着抖动的双腿站起身来。他们眼前的菜街子已然面目全非。

  街边的树木上挂满了被炸死尸体的残肢、血肉和衣服碎片,狭窄的街道上被炸出一个个焦黑的大坑,坑四周散落着一些四肢蜷曲、遍身焦糊的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四肢缩成一团,身上被烧得吱吱作响,至于他们的身份,早已无从辨认。受伤的百姓无法忍耐钻心的剧痛,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曾大哥,咱们从小西门进城!”

  街上尸横遍地,浓烟四起,两人却片刻不敢停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城里跑。

  昆明城西南角的城门叫威远门,城楼叫康阜楼,可昆明的老百姓都亲切地称它为小西门。小西门内有一片蒲草田,老百姓都叫它苗圃,是一片长满庄稼的开阔地。在潘家湾遭遇空袭的老百姓一窝蜂地往城门洞里挤,人们咒骂着,喊叫着,哭嚎着,前簇后拥,身不由己。周曦沐跟曾涧峡也被人群裹挟着穿过门洞,他们根本无法选择自己的方向,只能顺着人流向苗圃拥去。

  然而飞机紧随而至,苗圃地势空旷,逃难的百姓人头攒动,一览无余,是轰炸绝佳的对象。黑色的炸弹一颗接一颗从高空直直坠下,在地面炸裂开来,惊慌失措的百姓如同待宰的羔羊,转瞬之间便失去了生命,或是身首异处,或是化作焦炭。周曦沐跟曾涧峡不敢朝后看,更不敢朝上看,只管一个劲儿地向前跑,因为人流的裹挟和撞击,他们再一次走散了。

  突然一个炸弹在曾涧峡的不远处炸开,轰然一声巨响,强大的气浪将他掀翻在地,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时,一个倮倮族装扮的商贩整个人趴在他的身上,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曾涧峡试图把他推开,可当他跟这人四目相对之时,曾涧峡觉得头晕目眩,强烈的窒息感让他透不过气来,他费尽全身的力气把那人推开,那人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早已没有了气息,却双目圆睁,一根木楔深深插入他的右眼,眼球血淋淋地挂在脸上。

  曾涧峡避之唯恐不及,赶忙将那尸体推开,挣扎着坐起身来。

  周曦沐举目四望,已看不见“人”,只能看见种种的“死状”。

  那扭曲到怪异的四肢,那焦黑的面庞,那不完整的肢体。

  很想象,他们刚刚还在嬉笑着、交谈着,真真切切地生活着。

  曾涧峡从来没有如此迫切地想要回到阮媛的身边,却被一阵哭声吸引了视线。

  一个母亲被炸弹炸死,她只有两三岁的女儿跪坐在母亲身边嚎哭不止,惊慌失措、疲于奔命的百姓从她身边经过,却没有人向那可怜的孩子伸出援手。

  曾涧峡咬了咬牙,他的良知不允许他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他终究还是跑了过去,将那小女孩抱在了怀里。可他刚抱着孩子跑了没几步,炸弹就落在了他的眼前,轰然一声巨响后,曾涧峡瞬间昏死过去。

  大腿上一阵剧痛将曾涧峡的意识拽了回来,他用手抹去脸上厚厚的尘土,掀开自己的大褂,裤腿整个撕裂开来,大腿被弹片削掉了好大一块肉,皮肉狰狞翻卷,鲜血不停流出,那疼痛实在太过强烈,令曾涧峡发出难耐的低吟,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不断滴落下来。

  即便如此,曾涧峡一直紧抱着怀中的女孩,没有松手。

  当曾涧峡勉强从疼痛中找回一丝神志,他才突然意识到,爆炸之后,怀中的孩子竟一声也没有哭。

  曾涧峡用尽全力坐起身来确认孩子的安危,发现一块炸弹的破片深深地扎在孩子的脖颈处,鲜血正汩汩流出,曾涧峡试图用手按住孩子的脖颈止血,可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小小的嘴唇微微地翕张着,小小的手指仍微微抖动,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无神地望着天空,眼角的泪痕仍未干,眼中的光却消失了。

  曾涧峡全身都被孩子的鲜血染红,他怎么也想象不到,一个孩童瘦小的身体里竟能流出这么多这么红的血。曾涧峡的心一揪一揪地痛,他伸手将孩子的双眼阖上,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血也跟那孩子的血混作一处,一直在流,一刻也没有停止。

  渐渐地,曾涧峡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身上越来越冷,浑身都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意识朦胧之际,他隐约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阮媛的笑脸,这张脸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温柔的盈盈笑意,让他不禁想要伸出手去抚摸,可他试了几次,却怎么也摸不到,几番挣扎,他用尽全力去回应那个叫他的声音,最终耗尽了力气,昏了过去。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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