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坂学问所——听到这个名词,青登不禁挑眉。
要说这个昌平坂学问所是何场所,它可是在江户……不,是在日本全国范围内都有着极高知名度的顶级学府。
其前身为知名儒学家林罗山,于宽永九年在上野忍冈开设的名为弘文馆的家塾。
元禄三年,五代目幕府将军德川纲吉将其迁往汤岛的昌平坂。
原为林家的私人教育机构,在松平定信一力主导下的宽政改革下,成为直属江户幕府的昌平坂学问所。
幕府规定:昌平坂学问所只招收幕臣……即旗本和御家人的子弟为生;培养辅左政治的幕僚和实用型人才;教学内容包括四书、五经、历史、诗文;教材以朱熹的着述为主。
时至今日,在江户幕府的大力建设与宣传下,昌平坂学问所已成当今儒学教育的最高学府,所有有志于儒学之人的梦想之地。
虽说昌平坂学问所只招幕臣子弟为生,但从宽政十二年起,幕府开始允许并鼓励庶民子弟到昌平坂学问所听讲。
不过,这条法规的颁布,并没起到什么显赫的效果,会到昌平坂学问所蹭课听的庶民,寥寥无几。
毕竟江户时代没有科举制,并不存在劳什子的“读书当大官”、“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庶民们读再多的书、把四书五经研究得再深,也改变不了命运,没法实现阶级跃迁。
既然读书屁用儿也没有,那谁又会去费那个心力苦渡文海呢。
“那伙人是咱店的常客。”
手代小姐姐压低嗓音,慢吞吞地解释道。
“他们一有空儿,就喜欢到咱店里一边喝茶,一边阔步高谈,针砭时弊。”
德川家茂饶有兴趣地轻笑几声。
“哦?针砭时弊?”
手代小姐姐扭头看了眼那伙儒生,确认他们并没有在注意这边后,吐了吐舌头,换上半开玩笑的音色:
“我其实不太喜欢他们,他们聊天的声音总是很响,总吵到其他客人。”
“而且……我觉得他们的为人不是很正派,他们总跟一个名叫板仓平彦的人渣厮混在一起。会和人渣做朋友的人,肯定也不会是什么好人。”
在说出“板仓平彦”这个人名的时候,手代小姐姐以夸张的动作把舌头吐得老长,仿佛被什么又辛又辣又苦又麻的物事,给扎到口腔。
“板仓平彦?”天章院可爱地歪了歪脑袋,“这人是谁?雅库扎吗?”
手代小姐姐摇摇头:
“不是,板仓平彦是正儿八经地武士,而且还是级别很高地那种类型——他是当今若年寄之一的板仓胜虎的次子。”
若年寄的次子——这个级别确实挺高的。
如果说,在江户幕府的官僚体系里,只在特殊时候才设立的最高官职“大老”是摄政王,寻常时候的最高官职“老中”是丞相,那么“若年寄”便是副丞相了。
若年寄:属于辅左老中的职务,非老中、留守居、三奉行管辖的官员,皆由若年寄负责管辖。定员3-5名,与幕府的绝大部分官职一样,采取按照月份交替上岗的“按月轮换制”。
“板仓胜虎的次子……”德川家茂一边呢喃,一边作回忆状,“嗯……原来他还有个次子啊……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呢……”
手代小姐姐闻言,噗嗤一笑:
“这位客官,您这话说的,怎么跟您认识板仓胜虎似的?”
德川家茂澹澹一笑,对手代小姐姐的这句话调侃避而不谈:
“手代小姐,你说板仓胜虎的次子是人渣——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做过什么伤天害理、有悖人伦的事情吗?”
“唔……这个嘛……”
手代小姐姐不动声色地扭头看了眼厨房的方向——她应该是在顾忌跟青登等人聊天太久,会影响到自己的工作,甚至是挨老板的骂吧。
在展开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手代小姐姐终究还是惨败给了自己的八卦之心。
“嗯咳……!”
手代小姐姐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说书先生般的姿态。
“要说这个板仓平彦是何许人也,这还得先从他的身份开始谈起。”
“他是当今若年寄的次子——这个身份虽很光鲜亮丽,但诸位客官,你们应该也知道,依照幕府的法规,不管是武士还是庶民,家业都必须得由嫡长子全盘继承,其余儿子要么另谋出路,要么潜居家中,做一个全靠家族的接济来生存的米虫。”
“在这个所有非嫡长子的男性,都会面临的选择里,板仓平彦选择了前者。”
“他以家族的能量作依仗,干起了布匹纺织的生意。”
“幕府的禁止武家子弟从商,但这条法规早就没人遵守了。”
“想当年,白河翁还禁止奢侈享乐呢,有人遵守过吗?去吉原享受鱼水之欢的人,还不是如同过江之鲫。”
“这个做买卖呀,懂的人都懂。只要你有人脉、有靠山,那么不管你从事的是什么样的生意,都能干得风生水起的。”
“板仓平彦的发迹史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
“他靠着他的那个好爹,很快就把纺织生意做大做强了起来。”
“假使板仓平彦只是普通地经商的话,那倒也罢了,反正从松前到萨摩,商人多的是,也不差板仓平彦他一个。”
“但问题是,板仓平彦的为人作风很有问题。”
“据传言,板仓平彦的性格极其刻薄、无情、专横。”
“他给其麾下工人们开出的薪资本就极低,居然还时常变着法子地进行克扣。”
“工人生病了,或是别的什么缘由而没法出工了,会被扣钱。”
“今日的干活量不达标了,会被扣钱。”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倘若只是抠门便算了,然除了抠门之外,板仓平彦的平日作风里最为人所不齿的,就是他的性情格外冷酷,没有一点儿人情味。”
说到这,手代小姐姐忽地停止了对说书人的模彷,不再拿腔作调,轻轻地叹息一声,脸上掠过一抹暗色。
“人总会老的。”
“再怎么身强力壮的人,在年老之后,都会不可避免地力竭体衰。”
“曾经有个老妇人,她勤勤恳恳地给板仓平彦打了近二十年的工。”
“按理说,人家为你效劳了那么长的时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怎么样也得讲点情面吧?”
“但板仓平彦还是不假思索地把因上了年纪,干活效率大幅减弱的老妇给开除了。”
“适时,老妇直接跪在板仓平彦的家门前,恳求板仓平彦不要开除她。”
“虽然我没有亲临现场,但依后来者的介绍,老妇为了保住饭碗,真的是使尽浑身解数。”
“既晓之以情,又动之于理。”
“她连声表示自己还能工作,她愿意把工钱减少至原来的七成。”
“与此同时,她哭诉自己上有老下有下,丈夫因意外早逝,她是全家上下唯一一个有劳动能力的人。”
“她自己的父母,丈夫的父母,膝下的一对年纪都还不到10岁的女儿,全都仰仗她来养活。”
“哪怕是十恶不赦的魔鬼,在听完老妇的这番独白后,也不可能会完全无动于衷吧?”
“结果……你们猜猜老妇声嘶力竭的祈请,换来了板仓平彦什么样的答复?”
“板仓平彦说:我就一干买卖的生意人,我开纺织铺子就是为了赚钱。没钱可赚的行当,我做来干嘛?”
“你的手脚没以前那样利索了,干活效率远不如初,用来聘请你为工的钱,不再花得那么有价值。”
“简单来说,你目前的劳动能力,配不上我开给你的薪酬。”
“我是商人,不是割肉喂鹰的圣人。”
“我出于利益上的考量,决定把你开除,改而雇佣比你更年轻、比你更能干的人,这有什么问题吗?”
】
“你若是有意见,就去奉行所告我吧!让官府来评一评,看看是你占理,还是我占理!”
“至于你所说的有一大家子人需要你的抚养……这可就不关我的事了啊。”
“全天下的穷苦人多了去了。生活过得比你还苦的人,实繁有徒。”
“如果每当有人跑到我的面前跪一跪,流着眼泪地说些扇情的话语,我就必须得给对方一份工作,那我还过不过日子了?我的纺织铺子还开不开了?”
“这样吧!我来给你支个招吧!省得你日后埋怨老东家无血无泪。”
“你不是说你需要养一家老小,压力很大吗?你可以把你的那对女儿卖到吉原去啊!”
“我看你的那对女儿长得都还挺好看的,肯定会很受男人欢迎,若善加培养的话,有望在未来成为众星捧月的花魁。”
“你若有意卖女儿,可以来联系我。”
“我恰好跟吉原的几家游女屋的老板很熟,我可以替你搭桥牵线,帮你把女儿卖个好价钱——如何?我够仁义了吧?”
手代小姐姐说完了。
寂静降临在青登的身周。
青登等人此刻无不面露难以言说的沉重表情。
“老妇之后怎么样了……我就不清楚了。”
手代小姐姐深吸一口气。
在将这团使其平坦的胸脯高高隆起的悠长气息,化作幽幽慨叹的同时,静悄悄地垮下双肩。
“就因为这件事,我很讨厌板仓平彦。连带着对与板仓平彦很熟地那伙儒生,也好感全无。”
“虽然不知道那伙儒生为何要跟板仓平彦这样的无耻之徒厮混在一起……但我猜测,他们应该是想巴结既有钱又有势的板仓平彦,好以此牟利吧。”
“虽是家里的次子,但板仓平彦怎么说也是若年寄的儿辈。”
“只需动一动嘴皮子,就能让某个白身立即在幕府里做官——这样的说法可能有些夸张,但有像板仓平彦这样的家族能量巨大的人物站台,找官做也好、升官发财也罢,都能变得容易不少。”
说犹未了,手代小姐姐侧过头去,将目光重新投向不远处的那帮子昌平坂学问所的儒生,眸底闪过一丝讥讽。
“我瞧那伙人……想做官都想疯了啊。”
“每次聚在一起,不是自叹生不逢时,一身本领无处施展,就是埋三怨四,一会儿说这人根本不配得到右迁,赏不当功,能不称官;一会儿说那人是个庸才,瓦釜雷鸣,尸位素餐。”
“近段时日,仁王橘青登不是因履立奇功而频获高升吗?那伙人嫉妒得哟~眼睛都快冒红光了。”
“他们迩来每逢相聚,都必会拿仁王说事。”
“说什么:仁王只识舞刀弄枪,幕府怎可提拔这种莽夫,而置精通圣人之学的真正大才于不顾。”
“沧海遗珠、宝玉蒙尘啥啥的……唉,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手代小姐姐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润了润因长篇大论而干涸地喉咙之后,准备接着往下说。
可就在这时,一道不耐的大喝,忽地如利箭般扎向手代小姐姐。
“阿梨!你在干什么呢?怎么一直在和客人聊天?那边的那几张桌子擦了吗?”
手代小姐姐的表情勐然一僵,娇躯用力地抖了几下。
“啊、啊!老板!”手代小姐姐条件反射般地转过头,朝那个正将半只上身探出厨房门帘的中年人急声道,“抱、抱歉!我现在就去擦桌!”
话说完,手代小姐姐转回头,双手合十,面带歉意地向青登等人微微欠身。
“对不起啊,我不能再和你们聊天了,再聊下去,老板他可就真的要生气了。你们如果要加餐或者是有别的什么需求的话,就再喊我吧!”
德川家茂颔首并微微一笑:
“嗯,你去忙你的吧。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们。抱歉呀,我们缠了你那么久。”
“不客气,我本来就是那种喜欢和客人聊天的人,跟你们聊了那么久,我很开心。”
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爽朗笑声后,手代小姐姐抱着茶盘,快步走向不远处的那几张脏桌。
青登目送了一会儿手代小姐姐离去的背影后,将视线投移到离他们只有一桌之隔的那伙儿年轻儒生的身上。
——昌平坂学问所的学生吗……
穿越到这个时代那么久,这还是青登第一次碰到真正意义上的以钻研儒学为己任的儒家子弟。
儒学的东传,自两国有联系之时就有,也就是汉时期,后来日本进行大化改新,对于中国政治上的儒家文化进行了进一步的借鉴。
尽管两国文化在历史上有过多次交流,但儒家并没有被日本本土接受,只是浮于日本上层贵族之间的文化交流或者政策上的搬弄,这样的搬弄往往没有顾虑到日本的国情,所以后来多半都是失败。
直到江户时代,德川家康确立自己的统治之后,出于维护德川家族的统治秩序的迫切需求,急需一种强有力的思想文化作为官方的统治基础。
此前的日本的主流文化是佛教禅宗文化,总体而言,是政府的对立面,无论是佛教文化的大量宣传还是寺院经济对于劳动力和国家财富的大量吸收,都是不利于幕府未来的统治预期和社会稳定的。
所以在中国持久发展,且为中国社会发展带来实际利益的儒学文化,就成了江户幕府的“政治文化代言人”的首选。
在江户幕府的一手带动下,儒学开始在日本真正地兴盛起来,儒学真正地融入进日本的社会生活,渗入日本的各个阶层。
遭人嫉妒——对于此类事情,青登老早就习惯了。
所以在从手代小姐姐那儿得知这伙自命不凡的儒生,时常怒喷他“德不配位”时,青登的内心是毫无波澜的。
换作是以前,青登或许还会感觉心里不爽,但在历经诸多风雨之后,他的心境变得平和不少。
现在,面对“红眼怪”的中伤时,青登的所思所想大致如下:嘴长人家身上,就任由他们去说吧!我也管不着对方,反正我只需做好自己便可。
不过,虽不在意那伙儒生顾盼自雄的傲慢行径,但对于手代小姐姐所提及的这帮人在聚会时常干的另一项活动——针砭时弊,青登倒是莫名地感兴趣。
青登没来由的很想听一下,终日在江户幕府治下的儒学最高学府里念书的儒家子弟们,对于方今的日本国势,究竟都有着什么样的见解与高论。
说来也巧——青登并不是当前唯一一个集中精神,准备认真倾听那伙儒生的讨论内容的人。
德川家茂、天章院与二重姐妹,此刻统统做出了与青登相同的举止。
然举止一样,目的却是各自不同。
青登只不过是一时的好奇心作怪。
德川家茂和天章院则是抱着虚心问教的认真心态,想要好好地听一听这伙儒生,是否真能说出点儿能让他们点头的信服论调。
至于二重姐妹……她们是单纯的乐子人。只纯粹地是因为无聊没事做,想要打发时间,所以双双露出一脸仿佛准备聆听评书的热望表情。
一行人排排坐、喝茶茶、听讲讲。
可谁知——青登才刚尖起耳朵,就被一串内容骇人听闻的暴论给震得两眼发黑。
“诸位!在下认为,若欲匡时除弊,澄清宇内,就必须要恢复先秦的井田制!”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一个又高又瘦的麻杆儿。
——井田?!
青登差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在前世的九年义务教育里,凡是认真上过初中历史课的人,应该都不会对这个名词感到陌生。
井田制:中国古代社会的土地国有制度,出现于商朝,到西周时发展成熟。
西周时期,道路和渠道纵横交错,把土地分隔成方块,形状像“井”字,因此称做“井田”。
井田属周王所有,分配给庶民使用。领主强迫庶民集体耕种井田,领主不得买卖和转让井田,还要交一定的贡赋。
到春秋时期,由于铁制农具的出现和牛耕的普及等诸多原因,井田制逐渐瓦解。
一言以蔽之:井田制是一种已经被淘汰了二千多年的土地制度。
青登还未从强烈的震愕情绪中缓过神来,便听得那个麻杆儿兴冲冲地接着往下说:
“在下认为,当今幕府与三百诸侯钱粮不济,盖因田制之弊!”
“地方豪绅,以势压人,巧取豪夺,侵夺田产。”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现时西夷叩关,国家困于战乱,用度浩大,赋税日增。”
“值此国难之际,富豪之家却依旧不改贪夫徇财之本性!”
“腰缠万贯者,一毛不拔;升斗小民,一贫如洗。”
“该征的税款征不上来,该收的粮食没有着落。”
“时至今日,此事几近积重难返!长此以往,国家局面恐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倘不变法图强,只怕将来社稷有变,乾坤更易!”
“亚圣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己。’”
“天下之田,哪止百万?天下之民,何止千万,若能使耕者有其田,勤者有其业,劳者有其得,何愁无税可征、无粮可收?”
“假使锐意革新,重塑先秦的井田之制,则国家中兴有望!”
麻杆儿的这番康慨陈词刚一落下,其身周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喝彩音。
“不错!说得好!”
“恢复先秦的井田制吗……唔,有道理。”
“广濑君!你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
“说得对!如欲使国家振兴,必自田制改革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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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写出腐儒们的那股文绉绉的酸熘儿味,作者君在写今日这章时,真的是绞尽脑汁,把多年的汉语言文学功底都给掏空了……本章最后的这段“井田论”,作者君逐字逐句地推敲了好久。
看在作者君这么敬业的份上,务必给本书投票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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