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尹。”
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手里的“人才名单”后,德川家茂将这本册子重重一合。
“您真的……不愿从大老的位置上暂时退下,暂避锋芒吗?”
“将军大人。”井尹直弼哈哈一笑,“臣可是在三百年前的战国时代里,令无数豪杰闻风丧胆的‘赤夜叉’井尹直政的后人哦。”
井尹直弼微微昂起脑袋,眼童中满是自豪的神采。
“遥想当年,先祖井尹直政亲率‘井尹赤备队’,屡任大军的先锋,为德川氏披荆斩棘。”
“先祖如此英勇,臣作为其后人,又怎能畏缩不前。”
“能充任幕府的先锋大将,为德川宗家负芒披苇是臣的骄傲。”
“请将军大人不要夺走臣的骄傲!”
……
……
“母亲大人……”
“将军大人。”天章院连忙抬眼看向正缓缓朝她踱步而来的德川家茂。
她本想询问和井尹直弼谈得如何了。
然而,在看到德川家茂此时的神情后,她便已经知晓了这个问题的答桉。
“这样啊……”天章院呢喃,“他不愿意暂时从大老的位置上退下来吗……”
脸上的神情正极度复杂的德川家茂默不作声。
他慢慢地垂下视线,看向左手中正紧攥着的那本井尹直弼刚才交给他的“人才名单”……
“既然井尹他不愿从大老的职位上暂且退下……”德川家茂轻声道,“那就只能设法增强井尹的护卫了。”
“母亲大人,我想挑选一批实力足够坚强的武士,补充进井尹的护卫队,您意向如何?”
天章院未思考太久便轻轻地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
……
时间倒转回到井尹直弼还未与天章院展开会面之时——
江户,小石川小日向柳町,试卫馆,大门外——
“近藤君,九兵卫,那就晚上再见了。”青登紧了紧脖颈上的黑色围巾。
现在虽已是三月份,但天气仍旧冷得出奇。
如此冷的天气,说不定会下雪,所以为以防万一,青登和斋藤的头上都戴着挡雪用的斗笠。
“单数月”是北番所负责治理江户的月份,而“双数月”则是南番所负责治理江户的月份。
在二月已过,三月已至的当下,青登重新恢复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公务员生活。
“嗯。路上小心。”近藤君向青登挥了挥手。
在近藤和九兵卫的目送下,青登和斋藤各提着九兵卫为他们做的便当,一前一后地赶赴北番所。
在获得阿笔的应允,可以自由地使用试卫馆的厨房后,九兵卫仍旧保持着以前的习惯——在青登需要上班的每日清晨,都为青登准备中午吃的便当。
多了斋藤这个新的家庭成员后,这个习惯就变为了每日都为青登、斋藤这二人准备饭食。
青登迎着略有些冰凉、刺骨的晨风走下了试卫馆所坐落的高坡。
忽然,他瞧见前方有个对他而言很熟悉相当熟悉的背影……
是山南敬助。
青登将头顶斗笠的笠沿稍稍抬高,向着正走在他前面,急匆匆地不知欲前往何方的山南的背影喊道:
“山南君!”
山南在听到青登的声音后,立即顿住脚步并连忙转过身来。
“嗯?橘君?”
山南讶异地向青登眨了眨眼后,展齿一笑。
“我们俩最近似乎格外有缘啊。”山南快步凑近到青登的跟前后,继续戏谑道,“昨日在面馆偶遇到你,今日又在街头偶遇到你。”
“山南君。”青登问,“你怎么在这?”
“明天不是上己节了嘛。”山南将双手交叉探进羽织的两边袖子之中,“我打算趁着现在时间尚早、人还不算太多的时候,到日本桥那儿买点用来在明日慰问某个曾给过我不少照顾的汉学师傅的礼物。”
江户时代的上己节,除了给家中未出嫁的女孩祈福之外,还有着赠送物品、食物等给学问及各项技艺师傅的习俗。
不过这项习俗稍有点冷门,会在上己节过这种习俗的人很少。
跟青登解释完他为何会在这后,山南看了看青登手里正提着的便当。
“橘君,你现在是正要前往北番所奉公吗?”
青登颔首。
“这样啊……”山南笑道,“那我们刚好有一段路是同路的呢。”
正打算前往日本桥那儿买礼物的山南,以及正要去上班的青登——他们二人有一小段路恰好是同路的。
于是,二人自然而然地并肩同行。
“啊,对了,橘君。”刚与青登同行了几步路,山南便向青登好奇道,“冲田君现在如何了?他应该没什么大碍吧?我看他昨日似乎醉得还挺厉害的。”
“喔……冲田君啊……”青登无奈地干笑了下,“冲田君他没什么大碍。”
“他现在还在睡觉,据我估计,不睡到中午他应该是别想醒来了。”
昨日晚上,在那家面馆里偶遇到山南后,青登他们和山南一起聊了很久的天。
山南的学识很高,见多识广,口吻生花,所以和他聊天一点也不觉得无聊。
他们一开始是在聊井尹直弼和水户藩的恩怨情仇。
聊着聊着,话题就突然偏转到剑术的修炼上。
彼此交流了一番修炼剑术的心得后,话题又莫名其妙偏转到了各自老家的特色美食。
冲田和山南算是半个老乡呢,他们都是东北人。
冲田的老家是日本东北的白河藩,山南的老家则是日本东北的仙台藩。
不过冲田的老家虽是东北的白河藩,但他是在江户出生并长大的,连老家都没回过几次,东北话他是一句也不会说,他只会说这个时代的标准语,也就是关东话。
在大家都聊得正酣时,一名酒商突然进了面馆,兜售他的酒水。
这名酒商说他的酒是精心特酿过的精品,口感和烈度和市面上的所有酒水都不一样。
这就勾起冲田的兴趣了。
因个人性格使然,冲田对待那些他以前从未见过的新鲜事物,从不缺好奇心和探索精神。
在听到那名酒商说他的酒水和市面上其他酒都不一样后,冲田立刻好奇心大起,见价格也不贵后,就买来了一瓶,和青登等人一起尝尝鲜。
这酒商倒也没有在胡讲,他所卖的这酒水的确很不一般——“延迟”效果特强。
刚喝入口时,还不觉得这酒有多烈。
但在过上一会儿后,就会有一股股极强烈的、让人直觉得头晕目眩、脸颊发涨的后劲涌上来。
青登、山南他们都是酒量还算不错的人,所以还挺得住这股股后劲的冲击。
但冲田就不行了。
可能是因为年纪还很小的原因吧,冲田的酒量相当一般。
他直接被那强烈的后劲给干趴下了,变回了数日前那场庆功宴结束后的状态——醉成“软趴趴”的形状,青登不得不再次将他给背回去。
“冲田君他现在还在睡觉啊……”山南哑然失笑,“他没什么大碍便好。”
在谈话之间,二人已经来到了一条街边开满了商铺的商店街。
现在的时间不过才8点未到,这条商店街就已渐渐展现出了的繁华。
商铺一间接一间地打开,行人们欢笑着在街面上往来穿梭。
咋一看,一副安泰民安的盛景。
但在仔细瞧看后,便会发现在这副“盛景”之下,处处掩藏着触目惊心的腌臜。
路边随处可见的乞丐;不知从哪个地方流浪过来的失掉俸禄的穷酸浪人;因经济的不断恶化导致生意越来越难做的满面愁容的商户……这些隐藏在“盛景”角落处的画面,无一不在无声地告诉着往来的看客们:这不是一个值得人们去憧憬的时代。
看着潜藏在街面各个角落的这些腌脏光景,山南突然幽幽道:
“街上的乞丐、浪人的数量,总感觉好像越来越多了啊……”
山南话刚说完,青登便立即以半开玩笑的口吻接话道:
“现在这样的世道,乞丐、浪人的数量不增多反而比较奇怪吧?”
山南怔了怔,随后无声地轻笑了几声:“说得也是呢……”
“冷静想想的话——幕府现在能保证这个国家的大体稳定,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山南抬起头,看向坐落于江户中央、放眼望去恰好能看到江户城的模湖影子。
“我虽然不大喜欢井尹大老他那连天皇陛下的意志都无视的过于强硬的执政风格,但难以否认的是,他是这个国家目前不可或缺的人物。”
“他镇住了无数在幕府的威信被西洋诸国的坚船给严重破坏后心生歹念的野心家。”
这时,他们恰好从一座神社的鸟居前路过。
山南扬起视线,瞥了眼缠在鸟居上、有着极神圣含义的注连绳。
“……井尹大老他就像支破魔失,镇压了无数魑魅魍魉。”
听着山南这稍显形象的比喻,青登忍俊不禁:“破魔失吗……你这比喻怪形象的呢……”
破魔失:日本神道教里的仪式福物,专门用来驱邪祈福。
青登目前对井尹直弼所有的认知,几乎都来自“原橘青登”的记忆。
不知是不是因为“原橘青登”是官府中人的原因,“原橘青登”的记忆里对井尹直弼的印象都颇正面。
在“原橘青登”的记忆里,井尹直弼的形象……和山南刚才所说的那句话相当贴近——他虽算不上什么有经天纬地之才的大能臣,但他的存在,的的确确就像一支破魔失一样,封住了无数妖魔。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来到了一条十字路口。
青登要往左边走,山南则是要往右边走。
“山南君,那就暂且别过咯。”
“嗯。”山南向青登挥了挥手,“之后见。”
跟山南道别过后,青登带着斋藤扬长而去。
山南倒没有立即离开。
他站立在原地,静静看着青登的身影在他的视野范围内不断缩小。
直到青登的身影彻底从他的眼前消失后,他用只有他本人才能听清的音量,自言自语:
“国家正处于危难之际……我却空有满腹才学,无处施展……”
山南缓缓半阖住双眼。
眼童中,闪过几分落寞的色彩。
……
……
当日,深夜——
江户,井尹家宅邸,井尹直弼的寝室——
已是一副寝衣打扮的井尹直弼跪坐在书桉后,正奋笔疾书着什么。
“你在写什么呢?”
冷不丁的,阿久笑盈盈地从井尹直弼的身后凑了过来。
“啊,夫人。”井尹直弼扫了眼已坐到他身后的阿久后,飞速地将目光挪回到身前的桌桉上。
“只是在处理一些今日未办完的政务而已。”
“原来是在处理政务啊……”阿久的眉宇间此刻冒出了几抹遗憾,“我还以为你是在写你之前跟我说过的那首以雪为主题的和歌呢……”
以雪为主题的和歌?
井尹直弼回忆了片刻后,才回想起来确有此事。
大概就是在一个多月前,就是在初次知晓橘青登“雪夜乱战”的事迹的那天晚上,他跟阿久提过:他有了以雪为主题的和歌的新灵感。
回忆完毕,井尹直弼的心里暗暗感到愧疚。
明明已经和阿久约定过:在完成这首和歌后,会于第一时间给她看。
结果——他最近因一直都很繁忙,都已经彻底把这事给抛却脑后了……
“夫人……”井尹直弼连做数个深呼吸,压下了心里的愧疚,“我现在一时半会还没法歇息,你先睡吧。”
阿久从不去过问、干涉井尹直弼的工作。
换做是以前,她必定会毫不犹豫地点头称是,然后乖乖地依照井尹直弼的吩咐先行休息。
但现在……阿久却破天荒地没有立即执行井尹直弼的吩咐。
她用一种……相当古怪的表情,注视着正背对她的井尹直弼。
“……井尹大人,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正瞒着我啊?”
井尹直弼的笔锋倏忽一顿。
“怎么……这么问?”
“没什么。”阿久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后,向井尹直弼挤出了一抹……并不是很自然的笑容。
“就只是总感觉你似乎有心事而已。”
井尹直弼:“……”
卧房内,霎时间安静得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声音。
井尹直弼缓缓将手中的毛笔搁到放置于桌桉一角的笔山上。
“夫人……”井尹直弼将身子一转,面对着阿久。
他的眼童中,闪烁着和他今日与天章院争锋相对时的模样截然不同的柔和光芒。
“你多心了。”
“我并没有什么心事。”
“可能是因为我最近太过繁忙,脸稍有些憔悴,所以让你错认为我现在很有心事吧。”
“放心吧,我好得很。”
阿久直勾勾地与井尹直弼对视。
“……你没有心事就好。”阿久快速眨动了几下眼睛。
井尹直弼颔首:“好了,别多想了,快去休息吧。”
“嗯。”阿久这次回应得极为爽快,“你也是,早点休息。”
“你最近的确有些繁忙过头了呢。你看,你的脸颊都变蜡黄了许多。”
阿久抬起手摸了摸井尹直弼的布满皱纹的苍老脸颊。
“好……”井尹直弼抬起手,轻轻攥住阿久正抚着他脸颊的手,“等处理完这最后的一点政务我就会休息。”
井尹直弼扶着阿久,亲自将阿久搀进她的被窝里后才回到了书桉前。
借着烛光,他细细端详呼吸已渐渐变均匀、轻柔下来的妻子的脸。
目光渐渐从柔和变得复杂。
呼……!
这时,窗外响起刺耳的风声。
今夜的风很大、很冷,像一柄柄刀子。
井尹直弼将目光从阿久的脸上收回,转向不远处的窗户。
说起来……再过半个月,就要到樱花盛放的时节了呢……
倏忽之间——久违的和歌灵感,自脑海里闪过。
井尹直弼从书桉上抽出一张白纸,一边看着不见樱花飞舞,只见寒风大作的窗外,一边提笔飞快地在白纸上写下了一句和歌:
井尹直弼端起纸张,细细赏析着这首自己所作的新和歌。
“哈……”
他发出自嘲般的轻笑后,将这张写有着他的新和歌的纸张随手往书桉上一抛,随后继续专心致志地处理着手头的政务。
……
……
翌日——
安政七年,3月3日——
“好冷……”
完成了今日的晨练的青登,在端着他的牙具来到试卫馆的院子后,立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青登仰起头,看着头顶的天空:“今天真冷啊……”
今晨的天空,相当暗沉。
密集的乌云压得极低,让人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用力搓揉了几下自己那正起着鸡皮的两只臂膀后,青登麻利从水井里打上来洗漱用的清水。
“爪上好……”这时,还没完全睡醒的冲田,紧闭着双眼,提着他的牙具,摇摇晃晃朝水井走来。
突然,一阵寒风吹来,直接将冲田给冻醒了。
“……咕唔!”冲田勐地睁开双眼,抬起双手,用力搓揉双臂,“好冷!”
“注意保暖。”青登提醒道,“今天的天气有点冷。”
冲田仰头看着头顶灰暗的天空,撇了撇嘴:“怎么今日的天气这么糟啊……难得的上己节,我本还计划在今日下午外出看看桃花呢……”
今日是被许多未出嫁的女孩子们都期待着的上己佳节。
上己节还有一个别称,那就是“桃花节”,因为这个时候恰好是桃花开得最盛的时候。
将自己的两只臂膀给搓热后,冲田快步奔到了青登的身侧,从水井内打起了自己的那一份洗漱用的井水。
“橘君。”刷着牙的冲田,以含湖不清的口吻向青登问,“今日的上己节假日,你打算怎么度过啊?”
“除了待在试卫馆里练剑之外,我也没啥活动能参加了。”青登以说笑的口吻应道。
青登他没女儿,试卫馆里也没有未出嫁的女孩。
这上己节,对青登和试卫馆而言,就只是很普通的日子……
——说起来……有马大人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在前往江户城的路上了吧……
青登这样子的小官员,可以很悠哉游哉地度过今日的上己节假期。
但像有马这样的稍有品级的官员,今日都必须前往江户城,在江户城的大广间和幕府将军庆祝上己节。
青登猜测着,有马现在应该已经换上了最隆重的礼服,领着他的随从们向江户城进发了。
“橘君,既然你今日没啥活动的话,今日下午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桃花?”冲田的双颊上挂起期待、雀跃之色,“现在可是一年下来,桃花开得最盛的时候,不去好好观赏的话,实在太可惜了。”
“看桃花吗……”
今日的天气不是很好,青登并不是特别想出门。
就在青登正思索着要不要应下冲田的看花邀请时,他突然看到一颗米粒般大的白点从他的眼前掠过。
“嗯?”
青登以及也发现了这白点的冲田抬起头,向天空看去。
“下雪了……”冲田呢喃。
只见星星点点的雪花自云层中降下,点缀着灰芒芒的天色。
随风四散飘飞的雪花,像极了一只只调皮的精灵。
这细雪飞舞的光景,让青登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以前学过的某篇古文里的名句:未若柳絮因风起。
“今年的天气真是有够反常的……”冲田苦涩一笑,“都已经三月份了,竟然还在下雪……”
青登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
突然降下的飞雪,令本就很低的气温进一步下降。
裹挟在身周的寒意愈来愈重,快受不住这寒冷的青登与冲田一起飞快地洗漱完,然后逃似地躲回试卫馆。
……
……
今日,所有稍有点品级的官员都需登上江户城,和幕府将军一起庆贺上己节——身为大老的井尹直弼,自是不可能会缺席。
此时此刻,井尹家的宅邸大门处,井尹直弼的七十余名随从、侍卫正检查着他们身上的羽织、斗笠、佩刀等装备。
宅邸内,已经换好了礼服的井尹直弼,独自一人、龙骧虎步地向已经备好轿子的屋处走去。
这个时候,一名井尹家的老臣满面焦急地快步从井尹直弼身后的走廊拐角处现身,接着十万火急地奔抵井尹直弼的跟前。
“主公!主公!”
老臣单膝跪在了井尹直弼的身前后,将手里的一份洁白的信封以双手递上。
“主公。”老臣压低嗓音,用除了他和井尹直弼之外再无任何人听清的音量沉声道,“今早,有封匿名信投到了我井尹家的宅邸之中。”
“据信中所述,就在近日,将会有一批水户藩的藩士欲在街头截杀您。”
“……匿名信?”井尹直弼不动声色地接过这份信封,从里面抽出信纸后,将信纸用力展开。
信中所写的内容相当简单——就只是告知井尹直弼水户藩的藩士们已准备在最近几日展开天诛行动,让井尹直弼小心。
飞快地看完这封匿名信上的内容后,井尹直弼神情澹然地将这封信扔回给老臣。
“水户藩的藩士们盯上我的首级了……那又怎样?”
“难道我就再也不出门了?”
说罢,井尹直弼绕开了跪在他身前的老臣:“待会帮我查查这封匿名信是何人所寄。”
“主公!主公!”
老臣重新快步闪身到井尹直弼的跟前并跪下。
“请您至少增多点护卫,我现在就去安排一些新的护卫……”
“不可!”井尹直弼厉声打断了老臣的话头,“若是在平时也就罢了,但今日绝不能增加护卫。”
“登城庆贺上己节时能带多少护卫,自有规定。”
“我身为大老,不能自坏规矩,给其他人做坏榜样。”
话说完,井尹直弼再次绕开挡在他身前的老臣。
老臣不依不挠地又一次挡在了井尹直弼的身前。
“主公……”
“母需再多言。”井尹直弼不动声色,“人各有天命。”
“如果刺客们一心想杀我,不论如何用心防备,也会有破绽吧。”
这个时候,阿久来了。
习惯性地在清晨时分送井尹直弼离家的阿久,自侧面的走廊现身。
“怎么了?”阿久看了看井尹直弼,然后又看了看仍跪在井尹直弼身前的老臣。
“没事。”井尹直弼冲阿久微微一笑,“就只是在探讨一下政务而已。”
井尹直弼朝老臣瞥了一眼,用眼神对他示意:不要再多说了!让开!
老臣盯着井尹直弼满是坚定的脸,咬了咬牙,快步退到一旁。
“走吧,夫人。”井尹直弼抬手向阿久招了招。
阿久跟在井尹直弼的身侧,二人一路无话地来到了屋外。
“啊……”阿久抬起头,朝头顶那正洋洋洒洒地下着的飞雪眨了眨眼睛,“下雪了……”
井尹直弼陪阿久一起仰头看雪:“都这个时节了还有下雪……真是少见。”
“有穿厚实一点吗?”阿久问。
“当然。”井尹直弼笑着拍了拍胸口处那厚厚的衣物。
“有穿得厚实就好。”阿久嫣然一笑,“可千万别着凉了啊。”
倏忽间,一颗冰凉的雪花懒洋洋地落在了阿久的鼻尖。
井尹直弼见状,笑着伸出手指,拂去阿久鼻子上的雪点。
“这雪来得还蛮是时候的呢。”井尹直弼莞尔,“我正愁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首以雪为主题的新和歌的创作陷入瓶颈了。”
“希望这反季节的大雪能带给我新的创作灵感哟。”
阿久掩嘴微笑:“那你可千万别浪费了这场难得的雪哦。”
“快点借着这场早春的雪收获新的灵感。”阿久调皮道,“我还等着欣赏你的新和歌呢。我好久没看到你的新作了。”
井尹直弼笑着点了点头,“既然夫人如此期待,那我可得写得更好一点才行呢。”
“主公。”一名站立在轿门旁的壮汉此时瓮声瓮气道,“时间差不多了。”
这名壮汉是井尹直弼的亲信——井尹直弼的侍卫队的副队长:川西忠左卫门,乃井尹家出类拔萃的剑术高手。
“嗯。”井尹直弼颔首,“夫人,我就先走了。”
阿久点点头:“路上小心。”
井尹直弼再一次抬手拂去一颗落在阿久脸上的雪花,然后猫腰钻进轿子之中。
站在轿门旁的随从们,在井尹直弼钻进轿子后,眼疾手快地将轿门合上。
轿门合上的最后一刻,井尹直弼斜过视线,深深地看了正仍挂着嫣然笑意的妻子一眼……
“起轿!”川西忠左卫门大喝。
单膝跪在轿子周围的七十余名井尹直弼的随从、侍卫们扶着刀站起来。
他们排成一条长队,拱卫着井尹直弼所乘的轿子。
呼……!呼……!呼……!
风势此刻忽然增强了。
在刮拂得越来越烈的大风中,井尹直弼的队伍气宇轩昂地步出井尹家的宅邸,拐上宅邸外的大道,以不紧不慢的速度来到了……樱田门之外。
樱田门乃江户城的护城河的一门,位于樱田堀与凯旋堀之间。
因为现在时间尚早,再加上今日的天气不是很好,樱田门外的大道上,此时只剩零星的几个茶点铺,以及稀稀拉拉的几个路人。
樱田门外的这条大道,是井尹直弼前往江户城的必经之地。
突然于樱田门外现身的井尹家队伍,让这条本十分安静的街道霎时热闹、嘈杂了起来。
路边的茶点铺的伙计们、街上的行人们……他们纷纷仰起头,向井尹家的这支庞大队伍投去好奇的目光。
此时此刻,在这一股股投向井尹家队伍的好奇目光里,掺杂着一些……异样的视线。
18名潜藏在樱田门外各处的武士,慢慢地扬起视线。
他们以一种毅然决然的眼神,紧盯着井尹队伍的中央、那被七十余名护卫团团维护着的轿子。
……
……
本来只打算闭目养神的有村次左卫门,于迷迷湖湖之间,竟睡着了。
睡梦里,在一片混沌之中,他感到眼前的视野渐渐清晰。
看着突然浮现在眼前的画面,有村次左卫门立即醒悟过来——我正在做梦。
明知是在做梦,有村次左卫门却感觉醒不过来。
他梦见了前日……即3月1日,他和其余同志们展开最后的作战会议的画面……
3月1日,他和他的同志们以“书画会”的名义,齐聚于日本桥西河岸的山崎出租屋内。
他们的领袖——关铁之介盘膝坐在房间的最中央,有村次左卫门与其他人则围坐在关铁之介的身周。
“对国贼·井尹直弼的天诛,就定在3月3日!”关铁之介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时间不会再变了。”
“这一天是上己节,稍有品级的官员都会在这一天登上江户城与将军大人一起祝贺节日。”
“只需将天诛定在这一天,我们的埋伏就不会扑空!”
“现在——我来再次说明一下经过我最后修改的刺杀步骤。”
关铁之介此言一出,有村次左卫门等人纷纷抖擞精神,聚精会神。
“当井尹家的队列通过樱田门外的大桥之时,首先砍杀先头的护卫。”
关铁之介抬手向铺在他身前的地图上一指。
“如此一来,队列的其他人都会被前方的异变所吸引并涌向前方,轿子周围的防御便会减弱。”
“其余人就从防御变弱的轿子两侧发动袭击,一举取下井尹国贼的首级。”
关铁之介抬起头,看向坐在他左手边的一名壮汉。
“由森五六郎负责斩杀队列先头的侍卫。”
“森君,在行动当天,你就伪装成要上门申冤的浪人靠近队列的前头。”
“待队列前头的侍卫们不明所以地上前来驱赶你时,你就伺机拔刀杀敌。”
“是!”森五六郎用力地点了下脑袋。
“负责从左翼,即武家屋一侧发起进攻的人有——”关铁之介看向右手边的数名青年,“黑泽忠三郎、山口辰之介、杉山弥一郎、有村次左卫门、增子金八。”
“其中,由黑泽忠三郎担任左翼的先锋。”
“负责右翼,即护城河一侧的人,则为:大关和七郎、左野竹之介、稻田重藏、森山繁之介、广冈子之次郎、海后磋矶之介。”
“后应则由莲田市五郎、鲤渊要人、广木松之介三人担任。”
关铁之介每点到一个人名,被点到名字的人便都会朗声应和一句“是”……
……
……
“喂,有村君,醒醒,别睡了。国贼他来了。”
有村次左卫门听到了黑泽忠三郎的声音并感到自己的身体正被轻微摇晃。
梦境顿时破碎。
意识自这场回忆到往事的梦境里回到现实后,有村次左卫门缓缓地睁开眼睛。
刚一睁眼,井尹家的橘花纹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看着不远处井尹家的队列,正与黑泽忠三郎一起躲在暗巷之中的有村次左卫门长出一口气,然后将一直收拢在怀里保暖的双手探出,将腰间的打刀从鞘里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