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仲元往城下一瞥,看见个锦袍汉子,长得膀阔腰圆,肥胖的肚子高高凸起,勉强靠加宽加厚的腰带托着。再一瞥,见那胖子大大咧咧地与军校说话,时不时挥手加重语气。他挥动的右手与常人不同,只有半片,食指、拇指也缺了。
郭仲元大喊。
这胖子名唤王青山,乃是郭宁在河北塘泺立营时投军的老部下了,论资历比郭仲元还要老。早年他曾做到韩煊的副将,官拜都指挥使。韩煊在辽东,夜袭蒙古名将哲别时,以两名偏将分领部众扰乱敌寨,王青山就是其中之一。
也正是在那一战中,王青山遭蒙古军追击,苦战之后重伤坠马晕厥。虽说蒙古军中了韩煊诱敌之计,没顾上给王青山补刀,但他被救回来之后,身体有了残疾,脏腑受创后体质也大不如前,尤其耐不得北地风寒。
军队是待不下去了,但以他的功绩,自然得到丰厚的补偿,也能自家挑选适合的去处。
武人们彼此关系盘根错节,王青山在韩煊麾下时,与同僚王歹儿交情莫逆,王歹儿的堂兄王扣儿则是定海军中负责马匹畜牧的官员,还是李霆的岳父。所以王青山便授命组建车队,专门负责为军队各部转运军需。
这是大大的肥差,每年养马、造车都有丰厚好处落袋的。王青山得的钱财,大部分用来照顾旧日袍泽,其它的都花在了满足自家口腹之欲。于是数年里体型就像气球般膨胀,直到成了被郭仲元一眼认出的大胖子。
听得郭仲元召唤,王青山哼哧哼哧地登上城头。他身躯狼犺,最后几步,不得不用手撑着膝盖:
他是老资格了,说话也没什么顾忌,随即问道:
这厮真是太久不在军队里,松垮过头了,开口就是作死!
郭仲元冷哼一声,正待言语,王青山噼里啪啦又道:
郭仲元的副将文僧达箭步上来猛扯王青山,又压低嗓音,告诉他郭仲元刚杀了擅自鼓噪出城的老部下魏登。眼瞅着王青山猛咽了几口唾沫,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忽然紧张了起来。
郭仲元招了招手,示意王青山与他一起眺望城外。
说到这里,郭仲元注目王青山,王青山随即道:
毕竟久经沙场的老底子在,过了几年富家翁的日子,判断力没丢。
郭仲元点头:
「开封城太大了,薄皮大馅,一戳就破,我需要时间编组出足够守城的兵力。这期间,如果有队人藉着救护伤者的名义出城,像模像样打一打,哪怕付出惨痛代价,也可以告诉蒙古人,
城里的兵力绰绰有余。」
郭仲元说到这里,倒像是在赞同王青山先前的言语。而王青山沉默半晌,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他问道:
王青山喃喃嘟囔了几句,像是抱怨,像是在骂人。他随即又问:
郭仲元抬手给王青山指示,悠悠道:
郭仲元只带这么点人手坐镇城头,摆明了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国家屈指可数的方面大帅尚且如此,王青山能说什么?
他默然片刻,圆胖的脸上五官紧皱,挤得双眼几乎只剩下细缝,又过了会儿,额头上沁出汗来。
他忽然道:
郭仲元眼神一凝:
王青山连声冷笑,睥睨郭仲元:
他就算资格老,如今的地位毕竟和郭仲元天差地别,这般言语至为无礼。
但郭仲元并不恼怒,只叹了口气:
他伸出手,拍了拍王青山的肩膀:
话音刚落,边上闪出一条猿臂蜂腰、面色如铁的汉子。
郭仲元指着他,对王青山道:
两人再无多的言语,王青山转身就走。
很快,发放武器的铿锵声此起彼伏,为了给普通民伕壮胆,老卒低声呼喝的声音随着寒风,传出甚远。再过片刻,天光放亮。城门开处,王青山发一声喊,带一千五百人整装出城。
他们先是在城门附近翻捡尸体,寻找尚有气息的伤者。陆续转运了百数十人回城,城上的军民百姓这几日眼睁睁看着蒙古军在外肆意杀戮,耳中听得伤者凄惨呼叫,几乎一闭眼就要做噩梦。见王青山带人出城救助,无不亢奋叫好。
叫好声很快转为惊呼:
在远处游走的蒙古骑兵发现了这支出城的队伍,立刻从几个方向包抄逼近。冬季地面干燥,马匹践踏地面激起的烟尘宛如浓云冲天而起,而城墙则出现了若有若无的震
动。
蒙古人的数量极多!城墙上绝大多数的民伕,从没有见这等万马奔腾、铺天盖地的气势。他们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纵然间隔数十步便有老卒在呼喊镇定,也充耳不闻了。
烟尘笼罩了原野,还越过城墙,不断向身在墙头的人们洒落砂砾。烟尘中,杀声骤起,然后越来越响。箭矢撞击在盾牌上的声音仿佛暴雨敲打屋檐,偶尔某处烟尘低落,可见王青山所部结成密集队列,且战且退。
王青山所部的素质差异,在这时候显露的很明显。毕竟他们是以退伍士卒为首领的民伕,日常也不可能进行大规模的战斗演练。
散在外围各自为战的一批,在蒙古骑队如狼群奔涌般往来掠阵数回之后,就七零八落了。蒙古人用弓箭射击,用长矛戳刺,用战马冲撞践踏,杀死他们如屠猪羊。
只有王青山的本部密集结阵,以长矛大盾为外围掩护,缓缓而退。
将将退到城下,蒙古军一部加速逼近,像是要卷裹入城模样。此时郭禄大张弓搭箭,瞄准了蒙古骑队里一名金甲百夫长便射,隔着将近二百步,箭矢正中那百夫长的胸膛。百夫长仰面朝天落马,脚还在镫上,眨眼间被马匹拖出十数步,眼见活不成了。
城头数千军民百姓狂呼喝彩声中,蒙古军气焰稍沮,王青山等人退回城内。计点人数,三停里去了一停,余下又有一停带伤。与抢回的伤员数量相比,得失无论如何都不相当。
郭禄大回城头复命:
正在急救的意思,便是多半救不回来了,可谓将军难免阵前亡。郭仲元点了点头,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在战场局势没有彻底明确之前,两军彼此试探不断。越是紧张时候,试探就越趋向于硬探,也就是武力示威。这必然带来血的代价,但只要能够发挥作用,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
他不再多问,转而眺望城外。在适才两军对抗的战场上,正有一支小规模的骑队驻足。郭仲元觉得,蒙古主将应该就在那其中。
拖雷也注意到了郭仲元所在的位置。
但他方才见识了周军神射手的本领,心中有所顾忌,刻意停留在较远处,并不靠近城池探看。
拖雷喝了两句,见几个千夫长都有些悻悻,放缓语气道:
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