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中原政权试图对草原犁庭扫穴,都是极难的,尤其距离和气候最难克服。而大周的财政维系于海,更不可能把家底投入到北疆,对游牧民族展开无休止的远征。
所以先前蒙古人大举进攻缘边山寨,并动用铁火砲这种大杀器,对大周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得其所哉,正好让郭宁打一场距离边境不远的战争,用短促而爆裂的杀伤抹除威胁。
但如果蒙古与南朝有了勾连,并付出了足以让南朝改弦更张的代价,那战场可就不止在北疆和大漠了!
周军主力这几日里,迟迟找不到蒙古军大部的踪迹,以至于走得愈来愈远,愈来愈深入大漠。就在前日里,郭宁还亲提本部精锐数千前出,试图赶上前方斥候骑兵,第一时间掌握敌人动向。
现在看来,走得太远了!不能及时获得来自中原的消息,才是***烦!
郭宁的疑虑不断累积,有些化为警惕,有些化为恐惧。他忽然觉得身周的凌冽寒风冷过了头,让他想要发抖;他又忽然生出一种想要跳上马,急奔回中原的冲动。但他话一出口,顿觉孟浪。
数万大军在外,主帅什么能说走就走?
万一蒙古人的主力仍在草原,主帅离去以后,将士们群龙无首,怎么抵御?不是郭宁小看其余将士,但自古以来帅为军魂,将为军胆,失魂落魄的军队怎么打仗?
当年野狐岭军溃,郭宁就是逃亡者之一,那场景他亲眼见过;当时的将士们如何唾骂怯战的将帅,郭宁也是亲眼听过的!
郭宁左右为难,最后招来倪一:
倪一大喜:
郭宁微笑:
徐瑨看出了郭宁的心思,猜出了他的犹豫:
郭宁点了点头,又冲着满脸疑惑的倪一斥了句:
听徐瑨说了那通,倪一正在心惊,被郭宁喝得大跳起来。
到底他是郭宁身边的老人,立即明白局势有所恶化,当即行个军礼,转过身,大步离开。他的身影很快就没入了夜色之中,而军营各处旋即传来轻微的躁动,那是将士们在作准备。
郭宁简单洗漱,靠着自家战马,想要赶紧入睡。
天气很冷,就算穿着厚衣,也遮挡不住双手和面庞。这就愈发显得马匹热烘烘的,侧脸靠着很舒服。可郭宁心里的事情太多,又睡不着。他辗转几次,从马背上取了地图,藉着篝火观瞧。
地图很精确,包括了北方三个招讨司的辖区,精确到了每个堡垒,每条道路,在一些重要堡垒的旁边,还用细小的笔触著名此地守军数量、守将何人、储备物资规模等详细内容。
往日里郭宁若心神不定,总爱看着地图推演战事发展,以此来舒缓情绪。他是自幼生长在战场的人,看着地图,就能想象出千军万马彼此纠缠厮杀,或攻或守,或穿插或突袭。越想,他越是乐在其中。
可这会儿,郭宁只觉看不下去。因为这地图并不涵盖大周与宋国的边境,偏偏眼下很可能出问题的,就在地图以外。
郭宁把地图扔开,强迫自己闭眼。
这一夜他半梦半醒,好像始终没有睡着,又好像始终没有清醒。他恍惚见到自己身在战场,四周到处是血,到处是断裂的兵器,横七竖八的死尸和残肢。
他看到将士们汗流浃背地往来奔走,远处时不时传来马蹄的轰鸣、战士
奋身厮杀的呐喊,还有凄惨到无以言喻的,伤兵们难以忍受痛楚的惨叫。他大声的呼喝,想要接手指挥战斗,却没有人听。
他猛然惊醒,天色已然微明,有将士起身刷洗马匹。
倪一披着轻甲,侍立在旁边,用有些担心的眼神望着他。
清晨的风吹来,带着呜呜的啸叫。营地上风处洼地,洼地里有没过小腿的积雪。这时候洼地里的土坷垃和冰雪碴子被风卷起,落在营帐和甲胄上,发出劈劈啪啪的轻响。郭宁从中听到了一点特殊的声音,他问倪一:
这话问的突兀,倪一没懂但众多将士的动作都微微一滞,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显然,虽说将领们不泄露消息,但将士们还是本能地感觉到气氛不对。
郭宁又问:
倪一还没回答,郭宁已经挺腰起身。
没错,那是轻骑全速奔驰接近的声音,郭宁甚至能听出,伴随着马匹四蹄腾越的铃声轻响,那是挂在马鞍前桥、代表十万火急的銮铃。
按照大周的军队制度,传递消息以金银牌符为凭。为了避免被敌人拦截骚扰,信使通常不会携带任何引人注目的东西。只有情况格外紧急时,才会在马鞍上悬挂銮铃,代表骑士拥有随时征用马匹或船舶的权力。
而且,按照徐瑨的判断,后方信使应当带着那位大匠,明天晚间赶到。是什么紧急情况,使信使加快了速度?
郭宁用力咬了咬牙。
一个人如果面临局势恶化,难免会不安、惊恐;一旦不安惊恐,就心志动摇;一旦心志动摇就意气消沉。但郭宁的性格坚毅,越是面临逆境,他越是冷静的像钢铁。
他道:
信使须臾就到,一前一后两个人,是在营外刚巧遇上的。
前一人连连挥鞭策马,驰奔到郭宁面前,来不及跳下,只猛拽着缰绳,任坐骑连连打转。
后一人只得道:
前者禀报:
山鸡跳了下马:
与夏国勾结?
有趣。夏国给了蒙古大批甲胄,用来武装那些由俘虏和降卒组成的仆从军。而蒙古人则很耐心,一直到大周的军队深入草原,整个国家的军事力量都倾斜到了北面,才把这个事实暴露了出来。
郭宁拍了拍山鸡的手臂,转向另一位信使。
信使俯首行礼,送上两份书信。
一份来自于天津的耶律楚材,信中说,他已经暗中遣人拿下了史弥远派在天津的亲信,严刑拷打。那亲信熬不过苦,交代说,他在史弥远府里的靠山是一位管家。那管家在半个月前蜡丸传讯,要他紧急卖出天津商行的股份,以免这位管家的私人利益受损。
至于为什么要卖出股份……郭宁打开第二份书信,两眼扫过,怒极反笑。
原来事情已经发生,原来任何应对都已经来不及。
宋国的皇太子病危,史弥远很可能失去他最重要的支持者。所以他需要个由头把政敌们全都绊在边境,以免影响他在中枢的手脚;需要一场惨烈但不直接波及大宋的战争,以使他有理由狠狠打击朝中主张收复故土之人;需要一场财政上的大动荡,以使所有人不得不承认大宋对贸易的依赖。
种种需要归结到最后,就是宋国与蒙古的勾兑……他们竟然连借道给蒙古人的事情都做得出!
史弥远的这位管家一方面急于收回自己在天津的投入,另一方面又暗中与李云往来。这才使得消息泄露。
这局面,任谁都预料不到。若在事发之前,便是想三天三夜,恐怕也想不到宋国的执政之人会这么没有底线。但既已发生,郭宁又觉得理所当然。
在郭宁眼里,勾结蒙古等若与虎谋皮,无异于重演当年联金灭辽的一幕,是自取其死。但宋国权臣的眼里只有门户私计。储君的变动对他们来说,就是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必须不惜任何代价去解决。除此以外,便是洪水滔天、生灵涂炭,与他们何干?
罢了罢了。
既如此,蒙古人的动向倒也清晰明白。
大周的南部边境,军备相对虚弱,绝不是蒙古人的对手。而原本有重兵屯驻的河北各地,兵马也陆续被抽调被去。郭宁必须用最快速度赶回中都,然后组织兵力南下救援。饶是如此,犹恐不及,河南各地的军民百姓,死伤必然惨烈!
想到这里,郭宁觉得胸口有一团火在烧。他痛恨这样的失败,觉得是因为自己失察,导致了惨痛后果。于是他愈发言简意赅:
大周南京路,中牟城外不远。
时已清晨,暮色未褪,雾气沉沉。
刘然轻声下令,带着几个部下绕过前边村庄,折入山林小道。
数人都是久经沙场的好手,藉着微光看定前路,猫着腰行走,落足无声。一口气越过林地,眺望对面原野阡陌俨然,雾气之后隐约听闻有鸟鸣犬吠,刘然松了口气,嘬唇作哨。
后头数十兵卒催动数百名男女老幼,快步跟了上来。百姓们人人满面仓惶,都用布条封口,厚布裹脚,务求行动时悄无声息。
蒙古军突入的当口,刘然正带着几个部下巡视。乍见铁骑铺天盖地而来,他带人且战且走。
好在他部下数量少,蒙古军急于突入纵深,没太注意。他本人精擅骑术,部下也都有马匹。众人一心逃命,只顾往人少的地方去,这才侥幸脱身。
之后数日,刘然好几次试图汇合同伴,聚集起反击的兵力。但蒙古人在原野纵横,优势何等明显。每次他都被蒙古人提前发现端倪,予以迎头痛击。几回下来,他的部下折损了半数以上,剩下的个个带伤,浑身浴血。路上顺手救下的百姓也被冲散了好几次。
打是打不动了,唯一的念想就是尽快进入某座城池,据城而守。但谁又能想到蒙古军侵掠如火,就连开封城左近,都有往来疾驰的蒙古骑兵封锁,以至于己方寸步难行?
前次奔逃时,刘然的背部中了一箭。轻箭扎得不深,不致命,但伤口一直没来得及处理。他又连着疲惫数日,体力和精力都耗竭了,起初还觉得伤口钻心地疼,现在已经不疼了,只剩下麻木。
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在林间跋涉,小心翼翼地避过可能被踩断、碰断的枝桠。
走了没多久,身后的浓雾中发出轰然巨响,入耳令人心慌意乱。人们停下脚步,却不敢回头去看。
刘然面不改色地解释道。
百姓们哀叹几句,纷纷加快脚步。
刘然扶着数人越过一道沟壑,自家往回折返数百步,回到林地西面,站在一株大树后面观瞧。
假营地被撞破云云,是说来骗人的,免得百姓慌乱而已。刘然确实在中牟城外设了一座假营地,还在营地里放了些钱财迷惑蒙古军,但这会儿被攻陷的
并非营地,而是中牟城。
因为黄河多次决口的影响,开封周围的土地含傻量很高,中牟以西,地广沙平,尤宜牧马。这几年南北贸易兴盛,中牟被当做转运马匹牲畜之所,为了便于交易,城墙都趴开了口子,形同虚设。刘然这个军事判官对此多次行文提醒,也无下文。
蒙古军此来,以轻骑蹈踏长驱,鲜少攻城,但这样一块肥肉,哪有不吃的道理?
那一声轰响,分明是紧急制作的木栅被推翻的声音。刘然凝神静听,听到城内城外厮杀的声音因这巨响而短暂停顿,旋即蒙古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起,无数人惊恐绝望的嘶喊声和哭声,亦随之而起。
蒙古人就像狼群一样,哪怕远隔数十里,都能闻到血腥气。此前中牟城防稍有破绽,蒙古军各部就从四面八方汇集。现下城池将破,一场杀戮和掠夺的盛宴即将开始,蒙古军必然汇集得更多。
转眼间天色明亮了不少,刘然眺望无边无际的雾气,但见蒙古骑兵奔驰来去,时隐时现。他们从马的马背上,要么堆着掳掠来的财物,要么捆着半裸的女人,要么挂着一串串控干了血的灰白色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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