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
仇会洛按着腰间刀柄,顿了顿道:“可惜铁木真本人不在,否则该让他也看看,让他晓得,便是纠合再多的异域兵力,也都是土鸡瓦犬。”
仇会洛和郭宁同是昌州溃兵出身,只不过归属分番屯戍军的甲军,早年是山东出身,和红袄军有些交情。仇会洛的武艺甚强,曾经教过郭宁铁骨朵的用法,心气也高。
当年昌州重重边防遭蒙古人一击即溃,仇会洛也是亡命奔逃的蝼蚁。如今时移世易,再想那情形实在耻辱异常。
所以今天这个日子对他来说,是值得纪念的一天。身为大周的西北招讨司使、大周军队首次深入草原时的副总指挥,未来的史书上,必定会浓墨重彩地录下一笔。
当然,没能作为主帅来负责,有点遗憾。
因为郭宁是百战不殆的马上皇帝,而且又年轻好斗。所以大周北面的三个招讨司,从来都受郭宁直接掌控。严格来说,身为招讨使的韩煊、仇会洛、赵决三人,也只是郭宁直接应对北疆局面时的助手。
大体来说,韩煊总领东北内地诸部胡族,这几年通常驻在泰州,具体协调分派临潢府北面诸部,渐渐用新朝的各级武散官官阶,取代金国授予给部落首领的详稳等职。
在韩煊的努力下,东北各部胡族与草原之间,并不似表面上那么隔绝。连绵群山和莽林掩盖了太多东西了,周军万人以上规模的行动,竞能直接迫到蒙古军集结之处,沿途少不了韩煊提前一步恩威并施。但被这些事情拌着,韩煊本人肯定来不了前线。
至于赵决,则须负责全军后勤,整日奔忙在各处屯堡、兵站、补给点、巡哨路线之间。
蒙古人的骑兵毕竟威名赫赫,草原又是他们日常出没自如之所,皇帝既然亲自到了前线,赵决这个北面招讨使要尽可能地利用此前的准备,在各个地段都把防线和运输线维持好,以防蒙古人狗急跳墙。
据说这些日子他在宣德州驻地布置了极大的地图,自家像是在下棋一般,把一个个番号代表的据点、险隘、部队散布在数百里方圆的草原上,又把哨探游弈的路线画了一遍又一遍。
任务这么重,赵决也脱不了身,仇会洛便在三个副手里领先一步。
他心里很是高兴。
此前十日里,军队穿行于深山、草原和荒漠,将校们和士卒同甘共苦,大家都难免灰头土脸。仇会洛今天特地洗了洗脸,还用油膏抹了胡髭,看起来又黑又亮,威风凛凛。
金国的女真膏粱子弟多有镊须以显文质的,军队里的女真大老粗则普遍留络腮胡或长须。周军的风气介于两者之间,从基层军官到将帅皆须短髭。
这风气源自于真正经历厮杀的将士。比如郭宁就一直觉得,满脸须髯或许很有男子气概,但身在军队里,平时打理胡子太费工夫,吃饭喝水都不方便,厮杀的时候还容易被人揪住。
郭宁起家的时候年纪才二十出头,为了不被朝廷官员看轻,刻意蓄须以显沉稳。郭宁颌下的短髭由此而来,军中渐渐习以成风。
另外还有个讲究。因为去年以来,从日本输入到中原的货品里,渐渐多了鲸油这一项。鲸油产自于海上大如山岳的巨鱼,经提炼以后,装在小盒子里随身携带。
此物涂抹在身上,对将士们常见的关节疼痛和皮肤病颇具奇效,也适合用作伤口驱虫袪毒,涂在脸上则很适合保暖保湿,甚至用来保养武器也不错。所以虽然价格不菲,堪称居家旅行,必备良品。
这会儿仇会洛用来涂抹胡髭的,就是这种鲸油。不止他,很多将士此番出征,随身携带的私人物品甚多,早就不似前朝那种穷丘八模样,反倒像是特意来草原露富。
他们的甲胄,全都是官营工场的精品,其中常见的明光细网甲用到六十个工。按照普通甲胄工匠月薪万钱计算,一件甲胄光是人工费用就高达二十余贯。
他们随身携带的药品,有出自于南朝宋国御用药局的精品,有从东北和高丽国贩卖来的参片。
用私财购入的副手武器,有出自日本名匠之手、装饰多用华贵金银的兵库锁太刀,用来切割不着甲的躯体便如砍瓜切菜;也有看似是普通双刀的,材料其实是来自天竺的雪花镔铁,比日本刀贵出十几倍不止。
为防天寒,几乎每一名将士都得到了额外发放的毛皮随身,多半是鹿皮,运气好些,也有拿到貂皮和狐狸皮的。站在仇会洛前头数丈开外的几名铁浮图骑士,则干脆在重甲底下垫了熊皮、虎皮,还有黑白相间的,是珍贵的貔貅皮,威风极了。
这都是朝廷拿钱砸出来的!
就算将士自家采买的装备,归根到底也来自于朝廷的军饷、或者源于朝廷在商税上的优惠。几年来大周朝廷在贸易上赚到了如山如海的钱财,倒有大部分投入在军队上,所以才造就了焕然一新的军队。
可笑的是,正因为军队如此,此前朝廷里头才有人特意吹风。那些人说,维持军队的代价如此高昂,稍有折损,承担不起;所以军队不能轻动。不妨用些商业手段,多以钱财物资去贿赂、影响、操纵草原上的蒙古那颜们,以挑拨他们内斗为妙。
呼应这股风潮的人很多,一些很有地位的官员也掺和在里头。站在军队的角度看来,毫无疑问,这些人所虑甚深。
将帅和军队不能插手草原,文官恐怕也没兴趣去插手;军队不能轻动,自然也没法组织别的力量去动;或许到了某个时刻,这些人又会说,反正军队也不动,那么巨大的投入也是浪费,不如挪作他用。
随着国家日趋安定富庶,官员们普遍生出了较为放松的气氛。这不是说人们忘记了草原的威胁,若非草原上的也克蒙古兀鲁思尚在,很多人早都有马放南山,安享富贵的慵懒心态了。
对他们来说,蒙古人既然势弱,中原朝廷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当年大宋对着大辽,可没占过此等上风;大金不断对草原上蒙兀诸部出兵扫荡,现在看来也并不值得。
好在大周的皇帝郭宁,是出身底层的军人,是所有将士们的自己人。
郭宁和将士们想的一样:大周的安全和稳定,大周的发展和机遇,全都立足于军队的威力。
之所以要保留如此强力的军队,因为大周面对的敌人异常可怕。草原的共主成吉思汗,依然是蒙古人的希望;成吉思汗对西方的征服,最终必然带来庞大的力量反哺草原。
郭宁每年接连不断地巡视各地驻军,都一再强调,未来仍然有仗要打,并且有大仗要打。
更重要的,因为不断有仗打,无数的军功还在等着建立,无数封赏还在等着颁下,大周的疆域还会扩张。无数军户专属的农庄、牧场甚至矿场、商行,都会一个个建立起来。
所以,军人不必羡慕文官,更别在意商贾们赚钱。军人只消跟紧了皇帝陛下,能从刀枪上得到的只有更多,而且一直会有!
仇会洛忽然侧耳倾听。
郭宁也听到了声音,同时注意到后方的热气球上,军吏摇晃着两色旗帜:“是蒙古人的托勒赤,数量在百人上下。”
“别勒古台估计反应过来了,我去指挥应战。”仇会洛道。
“你不必着急,完颜陈和尚不喜欢别人抢他的风头。”郭宁说了个冷笑话。仇会洛嘿了一声,带着亲兵们走了。
完颜陈和尚正举着一副千里镜探看。
在他的视野里,场面相当凄惨。
两百人规模的骑兵战刚结束。蒙古人口中的“托勒赤”,指的是只携带最少武器,彻底轻装化的巡逻骑兵,主要的任务不是与敌厮杀,而是在大军行动过程中探察道路、水源和草地。
他们显然是被首领紧急派遣到北面的,来得特别快,于是正正地撞上了完颜陈和尚所部。
这些托勒赤在战术运用、时机选择上头没犯任何错,也保持着蒙古人特有的骑术和厮杀本能,放在三五年前,这样一队骑兵足以在中原攻城掠地,纠合起上万人的降众。
但现在,他们被大周的禁军精骑打惨了。这是力量对力量的彻底压制,也是完颜陈和尚这两年刻苦练兵的成果。
方才骑战爆发的战场上,最少留下了一百具蒙古人的尸体,有些重伤者嘶声叫着,在地上爬动,然后被补刀的周军将士杀死。有几十匹无主的战马留在原处,疑惑地看看身边躺着不动的主人。
更多的战马跟随败者狂奔而逃,他们一定对首领有很多话想说。
“咳咳,将军,将军!”
有个部下在旁说话。完颜陈和尚放下千里镜,那部下指着他的肩膀:“这里,这里……”
完颜陈和尚偏头看了眼,几乎被腥臭气味熏得后仰。有一团花花绿绿的内脏贴在他的肩甲后方,显是厮杀时某个死者奉献出的遗物,鲜血沿着札甲的甲叶,都快流淌到马鞍上了。他骂了一句,伸手把内脏抛开,然后揪着披风,擦了擦黏糊糊的手。
他现在穿的甲胄、戎袍,都是禁军将领的制式装备,有种整齐划一的力量感。上阵前他特意整理过,结果刚碰上第一队敌人,就沾满了血迹,这未免令人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