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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军放在拂晓的攻击,一口气投入了赤驹驸马、者迭儿、脱撒合、阔阔出四个千户的兵力,声势浩大异常,攻势的猛烈程度,超过此前任何一次。
当草原上无数民族被聚合为蒙古人以后,整个政权从上到下,都充斥着打仗的冲动和癫狂。通过打仗,无数蒙古人获得了难以想象的利益,所以他们渴望战争。而过去千百年来,草原上残酷到无以复加的自然环境,又使他们下意识地不畏惧死亡。
当年女真人兴起的时候,便是如此。所以才每每以数千之众,击败数万乃至数十万的契丹人大军,遂有“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传言。
而数十年后,女真人本身衰退软弱得不像样子了,继承甚至加强了他们凶悍蛮勇性格的,是草原上的蒙古人。
蒙古人呼啸而来,无数守军见到他们逼近的情形,呼吸几乎同时一滞。
皆因这一回蒙古军投入的兵力既多,随同还有各种攻城器械。
最前头随军行动的,有五六座飞桥,数十座云梯。
一个个蒙古骁将披数重铁甲,持长刀大斧,顶着箭雨站在飞桥上,直接抵近到墙头墩台,发起攻击。随即云梯纷纷搭起,越过沟壕,直接靠住营垒外墙。蒙古军的轻装勇士口衔长刀,攀附云梯向前,前者坠落,后者继之而上,周而复始。
看得出来,飞桥和云梯都粗劣至极,但也都是大金军队里标准的制式,此时堪堪可用。
飞桥和云梯之后,又有撞木在大量盾手的掩护下向前。
这撞木也不用去针对营门,直接就对着外围沟壑被填平的营垒外墙,反复冲撞。抬举撞木的,全都是膀阔腰圆的蒙古大力士,每一次发力撞击,吼声如雷,营垒墙头震动,有守军站不住脚,从墙头坠地的。
汪世显已然没有援兵可派,蒙古人开始占据优势。
蒙古人是草原上的野蛮民族,也是天生的战斗民族,千百年来,中原政权面对的野蛮民族多了,女真人本身也是野蛮民族,那没什么罕见的。
可蒙古人与匈奴、突厥、契丹乃至女真人都不同的是,他们深知自己野蛮而落后,所以对一切有益于战争的知识和技术,他们如饥似渴地学习,迅速掌握在手,绝不故步自封。
郭宁少年时看到的蒙古骑兵,虽然规模庞大,却几无指挥体系可言;骑兵们大都只有皮袍可穿,甚至有人在大冬天里靠涂抹油脂御寒;他们使用的武器粗劣至极,有用鱼骨箭射击的,有用弯曲的木棍投掷伤敌的。
但他们与大金厮杀数年以后,便开始有了旗号,有了不同的标识,有了按照战场作用分配的不同规格的甲胄,有了从金军手中夺取的刀枪弓矢。
再过数年,当蒙古军能够攻占某处界壕屯堡,掠取工匠以后,他们的装备愈来愈完善,战术愈来愈多变,发起的进攻也愈来愈猛烈。
如果说,早年大金与蒙古的战争失败,还能够归咎于高官庸弱,军将无能的话,到了现在,蒙古军已经确确实实成为了能够应对任何复杂局面的劲旅。
郭宁站在将帅的角度,必须坦然承认,大金国在浍河堡、野狐岭等地的一系列失败,是金军整体实力被碾压后,不可避免的失败。
而此时此刻,当近万名蒙古军的精锐围攻一座营垒整整两天,这座营垒的陷落,也是不可避免的。
夜色渐渐退去,天光开始隐约发亮。
营垒西南角的一处墙头终于坚持不住了,在许多人惊恐的呼喊声中,墙头轰然坍塌。十来步长短的缺口里,蒙古军如潮水般倾泻入内,沿着内外两圈垒墙之间策马狂奔,张弓搭箭往两侧乱射。
守军气势稍稍动摇,随即营垒正门易手,蒙古骑兵轰然而入。
一队手持竹枪、木枪的壮丁正赶往营门。说是壮丁,其中有好些须发花白的老者,还有用土灰涂黑脸面的妇人。
这队人立遭蒙古骑兵迎面突杀。只一瞬,人头飞起,断肢遍布,血雾漫天蒸腾。
有妇人发出凄厉的大喊,扑上去抱着一名蒙古骑兵的腿,无论如何都不松手。蒙古人俯身弯腰,连连劈砍。一刀,两刀,三刀,最终那妇人的身躯滚落,被后继的铁蹄踏作肉泥,而双手仍然死死地抠在蒙古骑兵的皮靴上。
郭宁站在中军帐外,俯瞰这情形。
这两日里,外界的战事完全由汪世显在指挥。郭宁不觉得自己擅长这种消耗性质的死守,所以完全没有干涉过。
但不干涉,不代表他不关心,不焦虑。两天里,郭宁几乎没有阖过眼,他一直在关注外界的战况,一直在盘算着郭仲元的部队何时能引起蒙古军的注意,一直在推算着己方反击的时间点。
天气已经转凉了,郭宁的衣裳却被汗水一次次湿透,变得冰冷,然后慢慢晾干。
不知何时,郭宁的两眼满是血丝,但他依然瞪视着己方军民前仆后继,尸如山积。
他不知道这妇人何以如此奋勇。百姓们是临时收拢来的,许多簿册誊记都不完善,或许战后就没人记得这妇人的名字。
甚至就连郭宁本人……他亲自安排了整场战事,也是他决定了用海仓镇的军民当作吸引蒙古军的目标,但这样惨烈的战争以前不断发生,以后还会有……所以郭宁最终会忘记眼前的场景,忘记这些哭喊着的人。
这些普通人卑微得像蚂蚁,在乱世中的下场只能是这样。郭宁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所以才会想要竭力制止那可怕的未来。
但是,在郭宁脚步踏过的地方,他所选择的道路,又要用多少尸骨来铺设呢?
郭宁记得,古人云: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又记得另外一句,叫作:为有牺牲多壮志。
重要的将校们,都知道关键时刻即将到来,纷纷聚集到了中军。
裴和尚平日里摆出凶恶形貌,其实有些心软。这时候眼看营垒将破,军民皆遭屠戮,简直目眦尽裂。他厉声道:“节帅!给我一百人!让我杀出去,抵挡一阵!”
“等着!”郭宁冷冷地道。
汪世显已经不在营垒中央的墩台了,他带着少量士卒,依托交错的营地且战且退。跟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些未及撤离的女眷。但他们的行踪已经被涌入城里的蒙古人注意到,于是从各个方向包抄过来。
汪世显的几名傔从纷纷止步,舞刀迎战,随即身死。
营垒外墙的防线已经没法维持。墙内墙外,都是蒙古人狂呼乱吼,纵骑往来,仿佛沸腾的岩浆,又仿佛永不停歇的海潮。
守军在墙上控制的范围,从一面到一线,又从一线到几个点。每一次收缩,都有数十或者更多的将士被蒙古军刀砍箭射而亡。
战斗最激烈的的地方从营垒外墙,又一次回到了内部的各个营地。这一次,蒙古人不再是滋扰,而是真正以重兵一路横推,将一个个营地打碎,就像打碎鸡蛋壳那样。
还能维持多久?半个时辰?或者多些,少些?将士们竭尽全力了。
马豹干笑道:“营垒快要完了。郭仲元这厮,怎么还不到?”
李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待要喝骂,蒙古军的本队方向,忽然传来了沉闷的号角声。而在营垒西面,一片平旷的原野尽头,有好几处狼烟腾起。
李霆立即窜了出去。
他揉了揉眼睛,仔细数了数。狼烟共有八股,左一,右七。正是事前与郭仲元约定的暗号。而狼烟下方,便是郭仲元的军队在行进!
这个情形落在蒙古人眼中,便是定海军的本部主力长途疾驰,赶回了莱州。
现在,到了蒙古人做出选择的时候了。他们是要一鼓作气,继续猛攻海仓镇,直到定海军主力直捣他们的背心要害;还是立即收手,先取得野战的胜利,再转而攻打城塞?
此时帐外人影一闪,负责弹压全军的仇会洛入来,沉声禀道:“节帅,将士们都在问,出战的时机是否到了?”
郭宁抬了抬手,示意仇会洛稍等。
而中军帐里的将校们全都屏息凝神,等着蒙古人的决定。
仿佛是对郭宁等人的回应,蒙古军本队的号角声响此起彼伏。正在营垒里横冲直撞的蒙古骑兵们纷纷发出不甘心的大叫,但军令难违,他们中的大部分立即拨转马头向外奔去,仿佛退潮一般。只留下大概一个千户的兵力,虽然收缩到了营垒正南面的门户,却不继续后撤。
骆和尚伸了伸臂膀,扭动头颈,浑身骨节噼噼啪啪一阵轻响。他猛然转身,铜铃般的大眼看着郭宁。
李霆性子最急,直接拔了刀出来。
所有人都看着郭宁。
郭宁往中军帐里四处看看,提起了搁在角落里的铁骨朵,掂了掂份量。
他咧嘴笑了笑,杀气腾腾地道:“诸位,跟我来。”
而在海仓镇西南方向,蒙古军的本队里,赤驹驸马率先折返,笑道:“那郭宁来得很快,兵力有十个黄羊群那么多。不过,我们有六个千人队,都养足了力气,足够打败他们了!”
拖雷的心里很是喜悦。
过去数日的辛苦没有白费,这一回,我们调动郭宁所部的情形,就如当日郭宁欺瞒调动蒙古大军的情形一般。这一回,我手里有足足六个千户,他们都休息了大半夜,无论精力、体力、斗志,都要胜过郭宁所部十倍!
这一回,轮到我,孛儿只斤·拖雷赢了!
我定要抓住郭宁,让他跪伏在父汗面前,以此来挽回我的名誉!
拖雷竭力保持着肃穆的姿态,他纵马奔驰,沿途持鞭指示下属的诸多千夫长、百夫长们:
“不用再管城池了!我们的目标就只有郭宁一人!只消斩下郭宁的首级,我军拿下莱州,甚至横扫山东,就像在草原上射猎一样容易!现在,我要你们做扑向猎物的猎鹰!做扑向猎物的猛犬!”
千夫长和百夫长们齐声喊道:“做扑向猎物的猎鹰!做扑向猎物的猛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