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拳出去,是何结果?
宠渡自然心中有数。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清楚。
甚而,因为石棺的隔绝,有人对界内发生的一切还浑然不觉,反而以为赢定了,忍不住沾沾自喜。
“虽不是很久,但再糙的肉身也该差不多了吧?”吴胜以逸待劳,将体内灵力勉强恢复了大半,此刻正歪着头,饶有兴味地盯着石棺。
“唔,让我猜猜,是糊了呢,还是成了冰雕?哦对,也有可能是刺猬嘛……储物袋还在就好。”
“就是不知,这厮对自己现在的模样是否满意?”吴胜上下前后地拍,掸了掸灰尘,负手朝石棺走去,“可惜呀,没法问喽。”
老神在在。
口哼小曲儿。
只道稳操胜券,吴胜早早便将缠在石棺上的木藤撤了,怎料行过半路,猛听“咔嚓”一声。
嗯?!
吴胜循声抬眼,正见石棺上出现大片裂痕,惊讶与错愕的当口,愣是没回过神来,被紧随而起的爆裂声震得双耳发鸣。
砰!!!
石棺,轰然炸开。
黑炎翻腾,狂风裹挟着热浪喷涌而出。
“不可能——”吴胜正对棺口,事发突然距离又近,哪里避得开,当即被卷入其中,硬生生将后半句话咽回肚里。
小世界的溃灭,与石棺的破碎同步,在那一瞬间,大部分混沌随小世界销匿于无形,只有小部分散逸出来。
虽则量少,威力却不小。
一片焦土,寸草不生。
林木化渣,山石龟裂。
混沌来得突兀,去得也快,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几息,却突然间,被一声短促的弦鸣打破。
——嗡!
朦胧的月光下,闪过一束黑影。
这影,细而直。
这影,稳而快。
有多快?
如果仅靠肉眼,看不清具体是什么,甚至根本意识不到有东西飞过;想要发现它,便只能是后知后觉。
唯一的凭证,就是它留下的轨迹。
飞尘弥漫,仿佛一匹灰褐色的布挂在空中。
黑影穿透尘雾,划出一条笔直的气痕,似有一把无形的剪刀“咔嚓”了一下,将这布匹剪作上下两片。
咻——叮!
轻微的撞击声中,黑影骤然一滞,明显被某种力量生生控住,不进,不退,不坠,就那么悬停半空。
也因此,黑影显露出真容。
一支箭。
黑色的箭。
原来在石棺碎裂的刹那,宠渡便从袋子里拍出弓箭;一等落地站稳,拉个满弓就射出了黑水箭。
这箭,本有五支,当初亡命万妖山时,被红角犀牛用肥臀夹走其一;后为从魔花螳螂手下救起穆家兄妹,又折了三支。
所以如今射出去的,是最后一支箭了。
连红角犀牛的厚重坚甲都能扎穿,宠渡对黑水箭的穿透性与杀伤力毫不怀疑,但也绝不认为这一箭就能将今夜的事儿直接射出个结果。
宠渡另有所图。
他要确定一件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果然,黑水箭最终定在一圈光罩上。
护体罡气。
——不错,吴胜并非什么炼气境的喽啰,而是归元境的高手!
黑水箭扎破罡气,却未穿透。
箭杆轻微地抖动着,发出的颤音与之前宠渡松弦时的那声嗡鸣相续,相和;箭头三尺开外,是吴胜无比凝重的一张冷脸。
“避开五行之力,也是靠了这个圈儿?”
“你看起来并不吃惊,”吴胜点了点头,提气将黑水箭震作齑粉,“想必早就料到了?”
“你夸过我聪明。”
“怎么看出来的?”
“不难。”
确实不难。
吴胜单枪匹马地来,从始至终都是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仿佛杀人叩赏有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若没有足够扭转乾坤的后手,敢这样?
更何况还施展了一式神通?!
虽然五行天棺的威力远不止如此,但通过展露出来的部分反推,其所耗灵力之巨,炼气境的喽啰若不借助外物,单纯靠体内积攒的那点灵力,就算将自己榨成肉干,也绝对负担不起。
但在前后过程中,就在宠渡眼皮子底下,吴胜不曾有过任何补充灵力的明显举动;即便到了此刻,其灵息也只弱化了一小半的样子。
因此,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
隐藏修为。
实际的情况与料想的不差,宠渡怎会惊讶?
“我倒是挺吃惊的……”
“今晚你吃的惊还少?”
“中了我的神通,你怎么会没事?”
“你管这个叫‘没事’?”宠渡抬起双臂,小意地摊了摊手,露出满身冰刺扎出的血口,若非怕被偷袭,真想跑过去转上两圈,让吴胜看个清楚。
“你不炼体么?此不过皮外伤罢了。”吴胜抹了抹额头上的细密汗珠,“为何灵力还没用完,你有什么快速恢复的方法?”
“我比较复杂。”
“看来你身上的好东西不少,我这趟真不算白来。”吴胜嘴角微翘,“不过,为了从石棺出来,想必你的手段也使得差不多了吧?”
宠渡不言,只竖起了食指。
“看来是我赢了,我还有两手。”
“我大概能料到其中一手。”
“我大概能料到你说的哪一手。”
“我更好奇的,是另一手。”
“只此一手,足矣。”
“最多顶我半手。”
“这么狂?”
“有本钱,没办法。”
“凉城最有价值散修?哈哈哈哈,果然有派头。”吴胜嘎嘎大笑,撤掉护体罡气的同时,也露出了压抑经年的本来面目。
今夜,宠渡终于小小地惊讶了一回,不是因为吴胜入了归元境,而是惊讶于吴胜此刻爆发出来的气机。
炼气上境。
炼气圆满。
归元初境。
……
身上的衣袍无风自动,吴胜的气势还在不断攀升,在迈过归元中境后,最终稳定在上境,且隐有继续上浮的迹象。
无限趋近于归元大圆满!
刹那间灵光一闪,宠渡突然有个猜测。
没有人天生就知道该怎么斗法,当中的技巧与经验,都是经过不断的磨砺逐渐累积起来的。
以战养战,便是一条途径。
尤其死斗,面对九死一生的绝境,往往能最大程度地激发出体内埋藏的潜力,令人在千钧一发间顿悟。
故此,斗法成为提升实力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甚而,有人因圄于某境多年,为此专门四处找茬,以期待在斗法过程中寻求突破。
这样的情况,并不鲜见。
远的不讲,就说吴胜。
此战之后,不单进一步积累了斗法经验,也必能趁机再次突破,真正迈入归元大圆满,即所谓的“假丹境界”。
宠渡最初的打算,是借此一战摸清自己的极限;但此刻看来,不止如此:原来自己也被对方视作突破的契机。
毕竟路人,免不得彼此利用尔虞我诈。
所谓江湖,当有此意。
思绪回转,宠渡慨然一笑,凝神再看时,对面的气机已攀至顶点。
此刻,吴胜气势非凡神采奕奕,昂头挺胸意气风发,就连身形也似拔高两寸,与先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来吧,看看你那半手有多强。”
“也好,”宠渡深色平静,“就让小爷见识见识所谓的‘真界’。”
“保证你下辈子都忘不了。”
对话的当口,原本灰暗的山林骤然亮起,浑厚的压迫感随即而生,仿佛一座大山从天而降。
归元境特有的灵压。
狂风四扫,飞沙走石。
灵压罩住了方圆三十丈,玉白色的光团接二连三地出现,次第排开,绕着垓心二人,从地面往上一圈接一圈地摞。
压缩。
拉伸。
定型。
显化。
光团前一刻还渺如云烟,却在眨眼间统统变成了二尺有余的光刃,鳞次栉比,层层叠叠,不知凡几,最后构成一个高不见顶的圆桶。
每一把刀身上,还不时闪过屡屡银光。
——滋滋滋。
那是电弧。
原本的山林,纵然安静,但好歹不时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但此时,所有的动静都被隔绝在外,真界内一片死寂。
所以,电弧的啪啦声纵然细微,却是格外清晰,仿佛真的已经落在身上一般,令人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这厮的灵根竟带有电元之力?”宠渡暗自喟叹。
“没想到吧?大爷其实是玩儿刀的。”吴胜朗朗大笑,“如何,我这真界可还入得了眼?”
别说,这还真是宠渡头一回目睹真界。
老头子生前虽已在假丹之境,但除了遭遇血蝠王分身那次,根本不曾碰上过需要拼老本儿的时候,所以从没有释放过真界;也很少跟宠渡提及。
即便是当初的刀疤脸,也因为中了宠渡的圈套,根本没来得及化出真界,就被刃葬符烧成了灰烬。
今见吴胜真界,虽也觉得震撼,但不便表现出来,免得长他人志气,宠渡只好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
“挺中看的。”
“哼,马上你就会晓得,我这‘电刀’岂止是中看?!”吴胜说着,身形乍闪,猛然出现在正前方,双手叠握,作势欲砍。
“好快。”宠渡双目一凝,忙把朴刀横陈迎将上去。
起手时,吴胜本是空手,但双臂落下时,手中却诡异地多出一把电刀。
当!!!
刀刃相接,劲风迸发。
电丝纷落,满地游走。
不绝于耳的啪啦声中,夹杂着一道异响。
咔!
朴刀上,赫然出现一条细纹。
“不好?!”
剑眉一挑,宠渡往左扭腰急急侧身;几乎同时,嘎啦一响,朴刀从中断裂,吴胜手握电刀,一斩劈下。
刷!
亏得闪避及时,宠渡与刀锋贴身错过,只飘飞的衣角被削去一片。
吴胜双手握刀,力道上强不止一倍,刀上又带着电元,所以这一刀纵然落空,但刀势犹在,端的可怖。
刀意自刀尖溢出,一条地缝延展开去。
这才刚交上手,就被一刀干断了兵刃,宠渡也有些始料未及,惊诧之余,晃见吴胜反手一划,已经电刀撩了过来。
宠渡急轰一拳,正落在刀口上,顿觉一麻,在那弹指间,仿佛全身失去知觉般,脑中空空如也,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就此晕倒在地。
一方势弱,另一方必然恃强。
吴胜得势,自要趁机发力。
兴许正如其言,刀法才是自家最擅长的真功夫,吴胜此番如鱼得水,似虎归山,一招一式间全无之前那种淤塞与掣肘;又得真界加持,身法轻快且飘忽,令人难以捉摸。
反观宠渡,真界内灵压厚重,仿佛有一座山时时刻刻压着,全身骨头不时“啪啦”作响,若非肉身过硬,早被摁趴在地陷土里去了。
不单如此。
因为浑厚,所以灵压给人的感觉异常粘稠,似胶漆一般,置身其中令人如坠泥沼,越是挣扎便越觉得吃力。
受此压制,遁影诀大打折扣,宠渡身法慢了太多,所以每次腾挪转移,不得不耗费比平时多出至少两倍的蛮力,以弥补出拳的速度与准度。
即便如此,也不过与一般人的正常速度持平,一时三刻尚能坚持,但久必难支。
这般此消彼长之下,吴胜劈、砍、刺、挑、扫,一刀快过一刀,刀刀狠辣,即便只攻不守常常露出破绽,也令宠渡无暇反击。
宠渡一身横肉顶得住普通刀剑,但面对法器之类的兵刃却有些勉强。
万幸的是,受吴胜目前的修为所限,电刀不算太硬,强度介于二者之间,虽然能破其肉身,但砍不了几下也免不了断裂。
不过,构成真界的刀有千千万万把,所以吴胜从不缺刀,旧刀干断,扬手抛掉,手再落下来的时候,便又多了一把新刀。
双手持刀,左右开弓。
刀光掠影中,宠渡只能优先护住要害,其余地方随他砍,每受一刀就是一阵痛麻;等最初的手忙脚乱过后,终于抓住一次破绽,一条腿鞭甩将过去。
而唯一的这次反击,还被吴胜顺手在小腿上划了一刀。
砰!
吴胜屈肘急挡,借力向后滑行,同时提手一指,附近悬浮的电刀纷纷飞出队列,雨点一般射下来。
宠渡一路连滚带爬加空翻,退出十几丈才缓过劲来,蹲地抬头,见一排电刀又近了,忙不迭拍出了流云葫芦。
葫芦肚子上系有一绳,宠渡抓稳长绳连番舞动,将葫芦贴身甩起,去打电刀。
扑!
扑扑!
扑扑扑扑!
电刀虽利,却拿葫芦无可奈何,触之即烟消云散。
“啥?葫芦?哈哈哈哈……”吴胜捂着肚皮,“这个破酒葫芦,就是你留的那一手?”
“破你的真界,绰绰有余。”
“大言不惭。”吴胜满脸戏谑,“除了像你那副臭皮囊硬一点之外,能有什么神奇?”
“不急,你马上就会明白了。”
“少唬人!要真有威能,你岂会此刻才拿出来?”
“舍不得大材小用而已。”
“有种就让大爷开开眼界啊。”
“忘了跟你说……”
“现在说还来得及。”吴胜见宠渡掏出玉简一样的东西含在嘴里,登时双目微亮,话锋急转,“这便是你用来恢复灵力的东西?”
“这个不要紧。”
“那什么要紧?”
“要紧的是……”宠渡暗里将灵石塔内的元气与眼下可动用的神念,通过流云导入葫芦中,“小爷其实也是玩儿刀的。”
侧身。
扬手。
宠渡话音一落,挥刀斩下。
前后脚的工夫,吴胜将手落在了自家的储物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