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我是在担惊受怕的状态下度过的。
表面上维持着每日必要的外出,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却时时刻刻在观察大家的反应。
值得庆幸,大家看到我时仍旧友好地打招呼,千纸鹤小姐看来并没有揭露我。
今天亦是如此。
我正在和负责帮我们搬迁的工人们闲谈。
并非我想和他们聊天,但这是代替拉雅去问候,再怎么也不能逃避。
“孤老先生,拉雅小妹妹在旅馆也继续干活?”
“不清楚......”
“孤老先生,拉雅小妹妹......”
比起我,很明显他们更关注拉雅的日常,嘛......毕竟拉雅那么无可挑剔的女孩子,受欢迎是自然而然的。
完成与工人们的见面,我离开施工场地。
夜幕早已降临,工人们结伴去喝酒,我没和以往一样和他们一起。
今夜天空的星星格外多,使我有了散步的心情。
路边,几名旅行商人边收拾行装边互相说着什么,那些遥远而陌生的词汇接二连三地从他们的口中蹦出:无行者、旅行者联军、萨莫比尔、神行官......
不愧是成天跑东跑西的旅行商人,见多识广哎......我连他们的话都听不懂。
我想起了巴里克。
此刻,那家伙说不定躺在某个马棚里,靠着草堆苦熬着吧......我给的钱仅是杯水车薪罢了,希望他撑多几个冬夜。
我慢悠悠地走着,把那帮即将出发的旅行商人留在脑后。
不知不觉中,我来到一条小道,周围没别的路人,静悄悄的。
附近一片漆黑,营造出略带恐怖的氛围,还好有头顶的星辰作伴。
我反应过来,这里是我平时很少涉足的小镇的北部。
两三分钟后,前方隐约有了光亮,我认出那是正在运作的路灯。
路灯,和我原先生活的那个世界的“灯”不是同一事物。
在这里,他还有一个名字——照明魔具。
所谓【魔具】,便是一切需魔力驱动的工具的总称。科技世界的“某某机”,如照相机与洗衣机,在魔法世界,就成了“某某魔具”。
当然,“某某机”和“某某魔具”之间存在具体的细节上的差异,但那也正常,毕竟是存在于不用世界的产物。
所谓照明魔具,顾名思义就是用于照明的物品的总称,类似于科技世界的路灯、室内灯......只不过驱动它们的是魔力。
我加快脚步,同时听见一阵“呜呜”的哭声。
哭声不大,但很清脆,我很容易就听出来是一个小孩子发出的。
而且......应该是一个声音挺好听的小孩子。
好歹是曾经的御宅族......这时候如果不往萝莉的方面去想,大概是不可能的吧。
既然如此,乐于助人的我就来凑个热闹......
很快,我就在照明魔具的旁边看到一个正在揉眼睛的小孩。
我来到小孩的面前,满怀期待地把头低下去瞧了瞧——
哎......原来是男的。
我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
我大失所望地准备转身离开,胳膊却被那个小孩拽住了。
“孤老先生!你是来帮我的吗?”
不出意料,这小孩果然认得我,这下走不掉了。
我清了清嗓子,语调平淡地问:
“怎么了,小朋友?想吃棒棒糖了吗?棒棒糖掉在地上弄脏了吗?还是说摔跤了?走丢了?需要等下一个人来帮忙吗?”
“请不要把我当小孩子!还有等下一个人来帮忙是什么意思?你不能帮我吗?”
......把他交给警官先生们算了。
“据我所知,我是属于帮不上忙的那类人哦,顶多送你去警务局。”
“唔!我才不要!”
“为什么?”
“会被教训的......”
“那你想怎样?”
“这是由你来考虑的事情吧?为什么问我?”
“我可懒得考虑。”
“那你可真没用。”
“喂喂,尊敬老人哦。”
“唔......你不是老人,你只是孤老先生。”
......可恶的臭小鬼,油嘴滑舌的。
我看了下眼前的小孩子,从衣着看,他至少不是那种无家可归的人。
“好了好了......所以说你只是在这里玩对吗?这样的话我走了。”
于是,小孩抓住我胳膊的手更紧了,并低下头。
“到底去不去警务局?”
我只好再问一句。
“我......我走丢了。”
“我看出来了,去不去警务局?”
“不去不去不去!我都说好几遍了!你把我送回家不行么?”
“......你知道怎么回家?”
“当然知道,请不要把我当小孩子!”
“......喂,那你直接走回去不就好了?干嘛一定得我送你?”
搞了半天认得路啊这家伙......耽误我这么久。
“......”
“拜拜~~”
“等等!”
想要告辞的我被小孩抱住了,他用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望着我。
“撒娇也没用哦......为了不被误会我强调一下,我喜欢的是女孩子哦,而且不喜欢小孩子......”
准确来说是不喜欢男性小孩子,但避免被当成萝莉控我还是不说了。
我知道!还有我不是小孩子!”
这个小孩子似乎觉得受到了侮辱,脸涨得通红。
我默默地看着他,过了一会,他小声地解释:
“我......我知道怎么回去,但是......现在太黑了......得能等到白天......”
喔~~原来如此,是个不敢走夜路的胆小鬼。
难办了......总不能放着他不管,若出了什么事牵连到我可不好。
唉......那只能先把这小子带回旅馆,明天一早再送他回去。
决定好的我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伸向小孩:
“好啦,走吧。”
“去哪?”
“旅馆。”
“你、你、你不是说你喜欢的是女孩子吗?!”
......这小孩懂得真多。
“只是借你住一晚而已......另外我喜欢的是漂亮的女孩子。”
......
终于熬到次日,为了不让拉雅发现,天刚亮我便把小孩叫醒并离开了旅馆。
没了对夜晚的恐惧,小孩精神了许多,蹦蹦跳跳地走在我前面。
很快,我们来到了他的家——一所偏僻的疗养院。
我向看门人说明了情况,对方让我稍等片刻,随即去找院长了。
“喂,小子,我一把年纪了还没进过这里哎......”
“因为你不会变老嘛。”
“这你都了解?”
“哼哼,那是自然,我还清楚你被称作‘会移动的雕像’呢!我可不是小孩子!”
“好好,真聪明......”
我敷衍着小孩。
会移动的雕像么,的确有人对我这样比喻过......是谁来着?
看门人回来了,他的身旁跟着一个胖胖的、大约四五十岁的妇人,想必是疗养院的院长。
我拍拍小孩的背,但他并未迫不及待地奔向妇人,而是低着头。
“阿尔!”
妇人快步走向我们,唤出的大概是小孩的名字。
“真是的,又乱跑,很危险的啊!”
她牵起小孩的手,俯身轻声训斥了一番,然后又满含歉意地对我鞠躬。
“实在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幸亏这孩子遇到了您。”
“没什么。这小孩......叫阿尔?”
“啊,是的。”
“你是院长吧?真了不起啊。”
从刚开始我便在打量疗养院的四周,颇为不错的风景配上宁静的气氛,足以见得选址的用心。
“您过奖了。”
院长抬起头,露出微笑,目光在我的脸上呆呆地停留了许久。
“......”
“怎么?”
我见她迟迟不说话,便问。
“您......您不是孤老先生吗?”
“是哦。”
“呀......”
不知为何,院长突然喜形于色。
“好久不见了!真的好久好久没见过您了!”
“......你是?”
“啊......果然已经认不出我了么,呵呵,倒也正常,我可没法和您一样不变老呢。”
院长掩嘴一笑,眼中闪着调皮的光。
“提示您一下——雕像先生。”
“......喔......”
我想起来了。
怪不得阿尔叫我“会移动的雕像”。
她确实是我的熟人,但是是二十多年前的熟人了,“会移动的雕像”正是她给我起的外号。
“是你啊......我以为你已经不在小镇生活了。”
“我可不会不告而别哦。”
“突然销声匿迹也差不了多少吧。”
“是您懒得找我罢了。”
“噗......说起来,我们很长一段时间没见了耶。”
“是呀,差不多......快三十年了?”
“这些年你一直在打理疗养院?”
“嗯,所以才有了如今的规模,厉害吧?”
院长望了眼疗养院,仿佛在看自己的情人一般。
“厉害......”
我由衷地点点头。
“为了它,我花了不少精力呢......自己也变成个又老又丑的老太婆了,您却仍旧没什么变化啊。”
“我是雕像嘛。”
院长笑了。
“那......这家伙就是你的孩子?”
我指的是自刚才起便沉默着的阿尔。
“不......但我负责照顾他。”
“这样啊。”
“我还没结婚呢。”
院长淡淡地坦白:
“不是说了么,我的全部精力都献给这个小疗养院了。”
“唔......”
“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有点。”
往昔的时光幻灯片似的掠过思绪。
院长年轻时很漂亮,我所认识的她的追求者便不下十个。
其中包含了拉雅的父亲。
她与拉雅的父亲是从小玩到大的关系,依托这层关系,我和她才成了朋友。
“但这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做出的选择哦,因此我并不后悔。”
“那就好。”
“嗯~~那就好!”
她鹦鹉学舌地重复了一句。
话虽这么说,她过往的调皮可爱的脸庞一经忆起,便接连不断地在我脑中浮现更多,直到与最近遇到的某个人的面容重合。
“嗯......冒昧问一句,您和千纸鹤小姐是什么关系?”
“啊,那个孩子么......是我的养女哦。”
......
准备告别时,院长和我握了手。
她的手指有些臃肿,掌心粗糙且硬,给我一种抚摸干树皮的错觉。
我目送着她与阿尔走进疗养院。
我忽地意识到,她真的老了,记忆中轻快灵巧的步伐变得缓慢,婀娜的身姿变得肥胖,无忧无虑地摆动着的手臂也没精打采地垂在半空。
可是,当院长回头朝我挥手时,我发现她的眸子还是那么明亮。
犹如窥见枯叶上残存的朝露,我隐隐一阵心动。
这让我觉得,她无论变成什么样子,在我印象中始终会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