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州浮梁县外,密集的马蹄声传来,经久不息。
“闪开!”冲在最前面的数骑奋蹄疾驰,骑士手中的马鞭高高扬起,口中呼喝连连。
“呸!”刘三斤吐出了嘴里的泥点子,神情颇为不忿。
他是饶州州兵队正,奉命前来浮梁县维持秩序。至于原因么,当然是恭迎圣驾了。
饶州总共只有两千州兵,就派了一千五百人来浮梁县,可谓主力尽出。
自来到浮梁县后,地方上竭力供应,态度十分谦卑,让他们依稀想起了当年武夫当国的美好时代。
不过,在圣驾离饶州越来越近后,他们的美梦就醒了。
狗日的飞龙军,实在太过骄横,马蹄溅起的污泥将他们的军服都弄脏了,而且神情倨傲,马鞭能直接戳到你脸上,动辄破口大骂。
但平日里在饶州神气十足的他们却只能生受了。
飞龙军这支部队,真的是恶名昭著。
河南、淮海等地的百姓,至今仍记得他们做下的种种恶事,提起飞龙军就直摇头,几乎快把他们和蔡贼相提并论了。
你别说,飞龙军里还真有不少来自陈许蔡唐申光等州的士卒,战斗力又十分强劲,这几年破高昌、克疏勒、战波斯、击北庭,无役不与,战斗经验还十分丰富,不骄横就怪了。
“飞龙军就这德行,别轻举妄动。”营副将郑大郎匆匆忙忙走了过来,低声吩咐道。
“遵命。”饶州州兵齐齐应道。
刘三斤暗暗叹了口气,我也就是嘴上骂两句,真动手谁敢啊?
想当年——唉,不提也罢,十万大军直接能被周德威几千人干碎,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飞龙军看样子比晋兵还凶,惹这帮凶神干啥?有那工夫,不如回家欺负山匪水贼去,兴许能从贼巢里掏点财货出来——去年年底,他们与东面的歙州州兵联手,剿灭了一个流窜于两州交界处的山贼巢穴,缴获茶叶万余斤,大家都分润了不少好处。
前阵子,浮梁又有茶商通报匪情,大伙摩拳擦掌,正准备出动呢,结果一声令下,直接被调来驿道附近,维持秩序。
说白了,就是提前过来布控周边,别让不开眼的贼匪冲撞了圣驾,到时候颜面上不好看。
马蹄声愈发急促,一直到午后,才稍稍止歇。
刘三斤无聊地数了一整天,大概过去了三千人、六七千匹马。
这可真是大场面了!
如此豪奢的部队,南方真是难得一见。
而且这他妈的还不是骑兵,而是重甲步兵,人人挽得强弓,携带甲胄及好几样长短兵器,骑马纯粹就是赶路罢了。
遥想当年钟氏江西时代,骑兵都是宝贝疙瘩,马儿平时都舍不得骑的,还用精料喂养,吃得比人还好,就这样也只维持了三四千骑兵的规模,人手更是只有一匹马。
但今天一上午就过去了近七千匹马,看那油光水滑的神骏模样,着实让人羡慕。
这就是禁军啊。
与他们一比,饶州州兵简直就是叫花子。刘三斤自忖,如果有人作乱,想要拉上他的话,趁早一刀捅死他——妈的,你想死,别连累兄弟们。
申时初刻,又是一大波骑兵涌来,密密麻麻一眼看不到头。
“银鞍直的。”郑副将低声提醒道:“这个比飞龙军客气点,但更不好惹。”
刘三斤神情一凛,默默看着从驿道上一闪而过的骑士。
严格来说,这些人不是骑兵。全天下的武夫都知道,银鞍直是天子亲军,全军近万人,人手一套冷锻钢甲,全员精通骑战,也擅长步战,一人三匹马,曾在河南、河北战场屡破敌军。
最出名一次,应该是在定州城外,摧枯拉朽一般击溃义武军,让人胆寒无比。
不过他们也好些年没出手了。听闻打波斯时上过阵,就是不知道打得怎么样。
当然,他也不敢对银鞍直有什么意见。
这种部队,都是搜罗的全天下的精兵强将,肉袒冲锋都能把他们击溃,更别说披上钢甲,拿着重剑、长柯斧了,那是要把人剁碎啊!
“禁军浩浩荡荡过兵,从南京一路走到洪州,沿途招摇过市,声势煊赫。这一路走下来,什么腌臜心思都没了,圣人他老人家真是……唉,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不战而屈人之兵。”
“对,就是这个。他奶奶的,这帮人太嚣张了,让人心里发毛。”
“我估摸着,每个人手底都有人命。”
“多半是了,没杀过人,哪来这种杀气。”
“都闭嘴!”郑副将低斥了一句:“过了一整天的兵,你看到人家交头接耳、互相说话了么?就你们这吊儿郎当的样子,再练十年都打不过人家。待此番回营,得狠狠操练一下你们这帮兔崽子。”
众人讪讪而笑,闭嘴不语。
刘三斤也不说话了。这一整天,尽受打击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回去后也是一笔谈资啊。喝酒闲谈之时,和相熟的人吹吹牛,讲讲禁军都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模样,一定能把那帮兔崽子都唬住。
江西近四十年来,只吃过几次兵灾。第一次是黄巢大军从南向北过境,打穿整个江西。
第二次是孙儒残部刘建锋、马殷等人从东向西,二度打穿整个江西。
第三次是杨吴大军进攻江西。
第四次就是王师从北向南,第三次打穿整个江西。
草!
各路人马进进出出,不把我们当人是吧?
算了,老实给朝廷提供钱粮好了,少受点兵灾,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要紧。
太阳渐渐落山,东边的驿道尽头,又冲来一批宫廷侍卫,直接把他们这些州兵给赶到了三百步之外。
圣驾抵达了浮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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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下过雨的泥地上,饶州及浮梁县官员、耆老们跪拜于地,齐声贺道。
“免礼,都起来吧。”邵树德从马车上下来,双手虚扶道。
众人纷纷起身。
大军过境的声威,他们也看到了,而且比州兵们看得更清楚,更直观。
南征北战一统天下的大夏禁军,果然威武,让人生出一出莫敢阻挡的无力感。
他们都是聪明人,知道圣人带着几万大军巡视江西的意图。但看穿又能如何?你不还是生生吃下这一套?
走了这么一圈,二十年内江西不会有任何反意。至于二十年后嘛,大夏正统深入人心,那时候甚至无需出动大军宣示兵威了——这就是阳谋,邵树德堂堂正正,就玩这个,你服不服?
“浮梁,久仰大名了。”邵树德看着左近的茶园、商埠,笑吟吟地说道。
白居易一句“前月浮梁买茶去”,就已经点明了这个堪称南方最大茶叶集散地的商埠的地位。
产自江西、宣歙等地的茶叶,莫不在此集中,然后分销至各处。
产量巨大,客流量巨大,提供的税金自然也十分庞大。
江西,确实开发出来了。在这件事上,有唐一代三百年是出了大力的,这是历史功绩,毫无疑问。
宫人们献来了几团茶叶,邵树德拿起看了看,甚至轻嗅一番,非常满意。
“去年浮梁县榷茶钱几近三十万,朕闻之也十分惊讶。”邵树德将茶团放回托盘内,说道:“天下榷茶钱总共才百五十万缗,浮梁一地就占了两成,不简单啊。”
隶属税务监的浮梁榷茶使立刻说道:“天下安乐,方能有此盛景,此乃陛下丰功伟绩。”
邵树德摆了摆手,没说什么。到处都是马屁精,不过他也很受用就是了。
“同光八年是新税制改革第一年,尔等宜勉之。”邵树德鼓励了一句。
“臣遵旨。”
“一切按规矩来,不得横征暴敛。”邵树德叮嘱了句。
“遵旨。”榷茶使汗颜。
他听出了圣人的意思,刚想今年怎么多收点税,在圣人面前搏个头彩呢,结果就被敲打了。
邵树德笑了笑。
今年榷茶钱肯定是要比去年多的,但多到什么程度则不好说。他也不想给底下人太多压力,刚才那番话说出来后就有点后悔了,于是补救敲打了一番。
浮梁茶市这种经济商品的大型集散地,向来是国库的重要税收来源。涸泽而渔是不行的,只会让税款越来越少——一旦茶商们失去信心,分散至各地交易,反而不利征税。
之前在宣州的时候,他鼓励当地建成宣纸、毛笔的集散地——其实已经是了——规模越大越好,最好做到全国第一,让税务监在当地单独开个分院,一如浮梁茶市。
而在南京那边,离开前他与五郎好好谈了谈,让他别试图与扬州争夺胡商了,尽可能发展自己的特色产业。
也不用局限于什么商品,能做什么就什么,一种不行就两种,两种不行三种……
长江沿线,越来越显露出财赋重地的峥嵘气象了。
听闻荆州那边兴起了个全国规模最大的药材集散地,税务监都去开分院了。
襄阳水陆要冲之地,坊市的规模也一再扩大,交易金额屡创新高——好吧,这个是在汉水流域。
总之,因为气候、地理等因素,长江流域的优势开始慢慢增大。
邵树德丝毫不怀疑,在他建立的大夏朝存续期间,南方人口、经济会逐渐超过北方。
这是历史的必然,端倪已经初步显现。
“让榷铜使过来见朕。”他举步向前,来到了茶市内,吩咐道。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