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昇州改为江宁府后,陆德善还是第一次来。
他年纪不小了,年轻时早走遍了天下的山山水水,甚至连凤林关这种西陲之地都去过了。游山玩水这种事,委实没有兴趣了。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督促孙子辈的学业——儿子已经放弃了,不是那块料。
但这次有些不同。圣人钦点了他的名字,于是只能抱着年迈之躯,硬着头皮来了。
好在吴郡陆氏还有几分名望,他虽然是偏房中的偏房、支脉中的支脉,也是可以借势的,于是得以与刺史同乘一船,一路上倒也没那么累。
抵达江宁府后,他花时间逛了逛这座既新又旧的城市。
巍巍南朝,吴宫晋室,万间宫殿,早就化为一片尘土。
牧童驱赶着山羊外出放牧,羊蹄刨食期间,偶尔能寻得以几瓣琉璃碎瓦。
渔民下网捕鱼时,偶尔能捞上来些瓷片以及锈迹斑斑的古钱。
居住在江宁的百姓,半数操着关西口音,另有部分河南、河北口音,真正说着吴语的,不过两三成罢了。
“南朝迷梦……”陆德善轻轻叹了口气。
他想起了晋室衣冠南渡后醉生梦死的场景。
晋、宋、齐、梁、陈五朝,像走马灯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
大部分人安于享乐,偶有几个想要振作的人,却也束手束脚,难以得到其他人的支持。
这是诅咒吗?江南这片地,真的有诅咒吗?明明都是北人南下定居的开发出来的地方,怎么时间一长,又打不过留在北方没有南下的那群人了?
唐末以来,江南稍有振作,但统治这里的却是杨行密父子,他们宁可把理所放在扬州,标榜自己淮南政权的属性,也不愿意看顾江南的苏、润、常、昇、宣、歙、池等州,大部分时候一味索取钱粮,征发夫子,如此而已。
江南曾经有过希望。
杨行密死前几年,已经任命儿子杨渥为昇州刺史,这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
但杨渥让人失望了。那个二世祖什么都不会,昇州也没什么东西,他待不住,三天两头往江北跑,生生把杨行密气得半死。
陆德善怀疑,杨行密那么快死,是不是与儿子不成器有关?他死之前,甚至就连心腹都不同意传位给杨渥,而是主张传给某位大将,日后再还政杨家。
还政当然是扯淡。
但中唐藩镇割据以来,节度使权力传承的过程中,不乏传位给侄子、义子、女婿、亲将的事情。因为那些老帅们心里很清楚,传位给信得过的人,自家子孙还能稍稍保得富贵,还能有些体面。若强行传位给不成器的子孙,因镇不住场子而遭遇兵变,那就是死全家的结局。
如何抉择,其实不难。
徐温、张灏兵变时,陆德善一度有过想法。
因为徐温是杨行密的亲信,被派到杨渥身边帮他——嗯,擦屁股。
杨渥担任昇州刺史期间,不多的人事都是徐温干的。听说徐温对昇州龙盘虎踞的形胜之地非常赞赏,屡次进言将理所从扬州搬到江南。
最终没有成功,不知道什么原因,大概是杨行密对淮南还有感情,杨渥上台后,时间又不够了。
徐温、张灏最后也迫于形势投降了,一切谋算成空,只能说这就是命。
陆德善启程前,与家族主脉的耆老长谈数日。
他真诚地请求家族改变态度,因为有些人居然私下里称今上“半胡半汉”,甚至诟病太子的血脉,说折皇后不是鲜卑就是党项,太子是“胡种”。
如此骇人听闻的言论,即便只在家族内部私下里说说,那也是在玩火。一旦流传出去,恐怕连去辽东、西域的资格都没有,九族人头落地是肯定的。
他的劝说起了效果。那几个大嘴巴的子弟直接被家法处置,发配到了山林子里面监督矿场。
这桩事之外,陆德善还提及家族子弟不要削尖了脑袋去考进士。
进士固然荣耀、清贵,但竞争激烈啊。与其如此,不如在杂科上面想想办法。以农学为例,考中后一样授八九品的官职,与进士没有任何不同。
而且,只要留心观察,同光四年第一届农科出身的官员已经有不少人升官了。陆德善不知道中间有什么缘故,以至于这些农科出身的县尉仕途走得这么顺利,但他猜想,应该和所谓的新朝雅政有关吧?门下侍郎王雍摆在那里呢,圣人的态度再鲜明不过了。
家族中有人认为,今上已经六十多岁了,没几年好活。他死后,太子不一定会坚持新朝雅政。
陆德善对此表示怀疑。但他也没有证据,所有人都无法确定,在这件事上,他没法说服家族耆老们。
一旦杂科受到打压,现在这些仕途走得还算顺遂的官员,可能就止步于此了。这是家族内部最大的担忧。
进士科,至少无论新政还是旧政,都挺吃得开的。考中进士,真的稳赚不赔,虽然难了一点点。
话谈到这里,已经无法继续了。
他知道,吴郡陆氏对韩愈、皮日休的道统论是非常赞赏的。他写文章抨击了这种论调,已经得罪了很多人。家族耆老之所以没给他脸色看,说穿了还是大家族投机的本能作祟,他陆德善被今上看重罢了。
明白了这点后,他只能长叹三声,默默来到了扬子宫,静聆圣人召见。
“世人多愚昧,奈何,奈何。”凭吊古迹结束后,陆德善摇着头离开。
新朝雅政,明明对江南有利啊。
北人做买卖,优势天然不如南人,这一点都看不懂的话,活该被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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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临华殿外清风徐徐,水波不兴。
邵树德在湖畔亭中召见第三批入觐的官员、士绅。
大部分人都是三五成群被一齐召见的,但轮到陆德善时,唯他一人。
这是特殊待遇,毫无疑问。
“拜见陛下。”“长者无需多礼,赐坐。”
“谢陛下。”
邵树德坐在石凳之上,手里把玩着茶盏,貌似漫不经心地说道:“陆公三子,昔年也当过官吧?是在杨行密还是钱镠治下?”
“初隶行密,后归钱公。”
“缘何去职?”
“才智不足,不得不去职耳。”
邵树德笑了,道:“当不了大官,总该有适合他们的职位吧?”
“是。”陆德善应道。
诚然,一个人能力不足,但真挑挑拣拣,确实可以找出那么几个堪称为他量身打造的官位,发挥他的特长。但问题在于,谁会把这些官位留给你?你有什么面子值得别人这么做?能够挑官位,这本身就是一种了不得的能力,非公卿巨族不能为之。
“朕会让人酌情安排的,君勿忧也。”邵树德说道。
“臣叩谢陛下隆恩。”陆德善立刻起身,恭敬行礼。
这是圣人给的甜枣,陆德善不敢拒绝,也不愿意拒绝。
人都是有私心的。杨行密当年不能堪破,他也堪不破。
“朕召君来扬子宫,主要是想了解下江南士林。”邵树德抬手示意他坐下,然后说道:“江南巨室不少,他们对朕是什么看法?对朝廷是什么看法?对新朝雅政又是什么看法?一桩桩说。”
“回陛下。”陆德善思索了下,说道:“陛下乃古来难得的明君、贤王,一扫天下妖氛,收复旧疆,开拓新土。这一桩桩功绩摆在世人面前,让人忍不住顶礼膜拜,感恩戴德。”
“明君贤王?”邵树德哈哈大笑,道:“怕是不见得都是如此称颂朕吧?昔年江南连造大案,反对朕的可不少。”
陆德善欲说什么,邵树德伸手止住了,道:“朕知道,都是杨吴余孽,与尔等无关。清扫一番后,风气焕然一新。”
陆德善心下暗叹。
在这个“风气焕然一新”的过程中,不知道多少人被诛杀、被下狱、被流放,有些还是地方上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就这么轻飘飘地被连根拔起了。
陆德善还记得,那会驻守江南的是来自河东的晋兵,心狠手辣的程度,让人不寒而栗。
那些大家族养的部曲、私兵在他们面前不堪一击,就像大人打小孩一般,惨不忍睹。
“继续说。”邵树德挥了挥手,道。
“江南士族心向朝廷,忠心无二。”陆德善继续说道。
“口服心不服?”邵树德问道。
陆德善一窒,随即很快调整了过来,道:“陛下谬矣。圣驾甫至南京,诸族纷纷捐输钱粮,恭顺已极矣。”
他就知道,与这种马上天子的对话会很困难。因为他们说话往往出人意表,没有规律可言,而且是性情中人,脏话都骂得。
“朕信
你了。”邵树德笑了笑,道。
其实,邵树德要的也就是一个姿态罢了。
他所到之处,民众竭诚欢迎,哪怕装出一种万物竞发,勃勃生机的样子,也要给我装出来。
一个开国才二十年的王朝,人心确实不太容易稳固的,尤其是江南平定才十年罢了。
“江南士林对新朝雅政在态度上有所分歧。”陆德善说道:“有人大赞,有人非议,有人欣然改变,有人故步自封。”
“故步自封的多吗?”
“越来越少了。”
“这倒也是。”邵树德笑了笑,道:“朕至扬州时,看到了几篇文章,写得很不错。如今赞同新朝雅政的江南士人确实变多了。”
邵树德自徐州南下之时,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越往南走,对新朝雅政歌功颂德的江南士人就越多,为他辩经的大儒就越多。
诚然,就当前而言,这些人都是在说假话,谁知道他们的真实想法是什么。但有些事情可怕就可怕在,当大部分人都开始说违心的假话时,假的就变成真的了,成为政治正确。
后面出生的人,从小生活在这种环境中,他们的三观不可能不受到影响。
换句话说,邵树德是来江南“统一思想”了,攻破这个儒家最完整的堡垒,为新朝雅政保驾护航。
“但还有一些人执迷不悟,该怎么做?”笑完后,邵树德突然问道。
“或可以利诱之。”
“如何个诱法?”
“科举便是命根子。”陆德善说道:“再欣赏某种学问,如果科举不考,学的人定然就少。”
邵树德这次是真心畅快地笑了。
世人熙熙,皆为利来。即便是世家大族,也不可免俗。再大的家族,如果连续几代无人做官,那就维持不住“神格”,必然跌落。
科举,确实抓住他们的命根子了。如果需要做的,就是坚持下去,坚持做时间的朋友。
坚持到最后,总会看到结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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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