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奏疏与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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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上阳宫住了大半年后,邵树德又搬回了紫薇宫。

  十月中了,作为水景宫殿的上阳宫满是枯枝败叶,景致大减,已经没甚可看之处。

  宰相、枢密使们继续在皇城办公,每天都送一堆奏疏过来。邵树德让人捡出其中比较重要的,放在他的左手边,便于随时观看。

  至于不太重要的,走马观花看看宰相们的处置意见就行了,他一般不做干涉。

  最不重要、最繁琐的,大概都不会送到他面前,直接在中书、门下二省转一圈后,便形成政令发出去了。

  请了CEO,董事长就不太好随便发表意见了。不满意,可以重新换人,但规矩还是要遵守的。

  这个天下,还残留着浓重的贵族治政传统。贵族可能不存在了,但传统还在。邵树德也不太想将其破坏得体无完肤,他觉得,后代子孙还是受点宰相们的限制比较好——来自根本制度的限制。

  他创建的这个帝国,从制度上来说,解体的可能是有的,但权臣篡位的可能就太低了,没必要再把宰相打入尘埃,还让自己搞得很累。

  邵树德看奏疏的速度很快——

  襄汉漕渠今年通航了二百多艘船,为含嘉仓城增添了十五万斛以上的来自湖广的稻米。这个消息让邵树德心中喜悦,因为这也算是他人生之中一個比较重要的成果了——历经多年后勉强得到的成果。

  蜀中百业俱复,茶叶产量大增,最出名的锦缎在时隔数年之后,再度行销关中、河南。

  看到这一份,他忍不住了写了一些批注,勉励蜀中官员再创佳绩。

  蜀中和平有些年头了,但这只是表面上的。

  在大夏攻打黔中、牂州、播州改土归流,乃至随后攻灭长和,平定曲州、昆州、通海等地的叛乱的过程中,蜀中百姓不辞辛劳,长途转运物资,消耗极其巨大。

  甚至还发生了多次规模不一的叛乱,令州兵焦头烂额,不断赶场镇压。

  如今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蜀中百姓获得了难得的喘息。朝廷也没给什么雨露,但他们就凭借着一点点涓涓细流,慢慢缓了过来,然后找回了以往的一丝依稀盛景。

  发展经济、改善生活是对百姓最好的安抚,他们现在没理由作乱。

  江东、江西保存相对完好的大家族开始正视现实。

  抱怨、不满已经被抛之脑后,醉生梦死写《妖怪录》、《花间词》的人少了,《致治》之类的书籍销量大增,所有有志于官场的人都在搜罗、都在看。

  已经不存在争议或辩论了,因为结果无法更改。

  首批孤注一掷冲击杂科的士子已经跟着各州朝集使们抵达京城,在礼部备案登记,对明年春天的科举考试跃跃欲试。

  江南士人陆德善公开写了一篇文章,抨击韩愈、皮日休,认为他们对其他学说的无情追杀不符合圣人大道。

  对于自己人的背叛,传统士人非常窝火,但在争论年余之后,一切又都平息了下去。

  邵树德关注到这位为他辩经的大儒,十分欣赏,打算提拔他的子孙做官。

  福建道纷扰不休的局势已经进入尾声。

  洞蛮不敢再咋呼了,刺头要么做了刀下之鬼,要么举族前往辽东,在他们难以忍受的严酷气候中苦苦煎熬。

  晚唐以来的战乱极大加速了福建的发展。

  北方士民的大举涌入让这个地方彻底完成了汉化。以至于到了后世北宋时期,福建人在科举考场上春风得意,演绎出了一幕幕奇迹。

  商业的大火也烧到了这片多山的地区。

  随着航海技术的日益发展,海船的反复迭代,沿着海岸线的近海航行已经比较安全,福建人别无选择,土里刨食是死路一条,经商成了唯一选择。

  邵树德曾经大力推动河北、淮海两道海洋产业的发展,但北方人有太多选择了。河北的大平原是福建所缺乏的,福建人注定更加饥饿,更加没有退路,他们只能走向无穷的大海,在风波中寻找利润——风浪越大,鱼越贵。

  岭西道治下的安南在高压统治多年后,虽然仍未完全驯服,但他们反抗的力度,已经从暴怒的壮汉,变成了撒娇小女人的花拳绣腿。

  这片对中原人有些难以适应的土地上,仍然是众多的大家族在分润好处,玩着豪门争斗的古老把戏——有些无聊。

  他们以前争夺的是土地和人口,现在争夺的则是安南商社赏给他们的“残羹冷炙”。

  胡椒贸易让他们大获其利,商业上无比满足,即便大头让别人赚走了。

  阮、姜、黄、李、赵这些大家族,是如此得财大气粗,以至于纷纷起屋盖楼,生活奢靡无度。有的人,甚至一掷千金,从洛阳买来了不少波斯女奴,组建了个乐舞班子,日夜欣赏、把玩。

  他们已经被资本异化了,成了金钱的奴隶。

  脱离大夏,他们则再也找不到一个如此庞大的市场,来消化他们堆积如山的香料。

  当香料不能变现成金碧辉煌的宅院、妩媚多姿的女奴、香甜可口的食物乃至顶级的瓷器茶叶时,他们会无比焦虑。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不外如是。

  河东这个五代动乱策源地现在乖巧得有点离谱。

  听望司的人满河东转悠,想抓一些“反贼”,但收获寥寥。

  邵树德也不太喜欢这种特务统治,叮嘱他们别费劲了。

  河东没被打烂,没有彻底清洗,没有掀个底朝天,这是事实。

  太子与河东的人走得很近,这帮上车较晚的人积极投向太子,这也是事实。

  但邵树德不在乎。

  就在十天前,他在洛阳南郊阅兵,欢声如雷。

  是的,禁军已经换过一轮了,大夏开国后入伍的新兵越来越多。他们上过战场,基本上每个人都见仗不下三次,战斗经验十分丰富,战斗力依然首屈一指。而这些,都是在邵树德的带领下完成的。

  尤其是西征之役,他们在无上皇帝的带领下所向披靡,勇不可当。

  谁给他们带来了荣耀,这个天下是谁的,禁军儿郎们分得很清楚。

  没人能动摇邵树德的地位,在他死之前。

  看完所有奏疏后,邵树德闭上眼睛,默默感受。

  从字里行间,他仿佛看到了他统治的这个帝国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真的怀念啊!

  自同光元年回京后,拘束在两京之中已经整整五年了。

  五年的时光,群臣们都非常满意。

  因为帝国的定海神针在休养生息,在持续给他们提供参天大树般的庇护,令他们可以放开手脚,做以前不敢做的很多事情。

  但帝国的掌舵人想出去看看他的国家,他愈发不想被束缚了。

  当然,在离开之前,有些事情还需处理一下。

  十月十八日,邵树德在紫薇宫紫宸殿召见了象雄来使没庐觉。

  “铁哥真的这么狂妄?”邵树德站在舆图前,问道。

  “他拉拢了觉臣氏的人,普兰的土王被他三言两语说动,说要为他修红堡。山南那边来了几个王公——”没庐觉说道。

  “如何?”邵树德问道。

  他已经了解过了,觉臣氏是象雄地区的另一个大家族,羊同人。势力比不上没庐氏但更为专一,毕竟没庐氏迁移了很多资源去逻些,与一直扎根象雄、仲巴拉孜一带的的觉臣氏并不一样。

  “山南王公不是很热情,但也表示臣服,进献了子女、贡物。”没庐觉说道。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倒也不算什么。”邵树德说道:“不要告诉朕,你们拿他没办法。”

  “陛下说笑了。”没庐觉说道:“铁哥不信任没庐氏及于阗派到他身边的僧兵,招募了觉臣氏的很多族人,今年又遣人至山南,招募亡命之徒,扩充卫队。”

  邵树德静静听着。

  没庐觉偷偷瞄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他如此疏远拥立老臣,实在让人寒心。”

  “有些鸟,不想一直被人关在笼中。”邵树德说道:“你们是不是苛待他了?”

  “绝无此事。”没庐觉叫屈道:“家尊特地征发奴隶,为他修建了一座漂亮的宫殿,进献了很多财物。国中大事,多有请教。做到这般程度,铁哥若还不满足——”

  “你待怎样?”邵树德转过身来,看向没庐觉。

  没庐觉下意识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天不怕地不怕的吐蕃汉子,像是被猛兽盯上了一样,很不舒服。当然,他知道无上皇帝的这种杀意不是针对他。

  “但凭陛下做主。”没庐觉乖巧地说道。

  邵树德定了很久,最后才摇了摇头,道:“世子还小,不宜轻举妄动。”

  没庐觉低下了头,恭敬聆听。

  “朕派个使者随你回象雄,敲打一下铁哥。若他还执迷不悟……”说到这里邵树德沉吟了下。

  没庐觉抬起头,静静等着。

  “就送他出家为僧吧。”邵树德轻描淡写地做出了决定。

  出家为僧,当然不是很保险。噶尔丹小时候就去西藏学习佛法,不在家。但在27岁那年,因为兄长被杀,他不还是还俗,回到部落,取得大权么?

  铁哥如果出家为僧,随时可以还俗,还是有隐患。但在如今的形势下,也不好公然杀了他,毕竟他还年轻。

  暂时只能这样了。

  “遵旨。”没庐觉应道。

  作为大家族的代表,他们非常恭顺,比吐蕃赞普后裔还要恭顺,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但这就是眼光问题了没庐氏的人非常清楚大夏雄厚的实力,不想违逆汉地狮子赞普的意志,至少现在不想。

  “你这就回去吧。些许小事,老来烦扰朕。”邵树德挥了挥手,道:“局面把控稳一点,再稳个三五年就行了。世子,终究也是没庐氏的血脉,少不了你们好处的。”

  没庐觉的头谦卑地低了下去。

  大家都是聪明人。

  或许蔡邦氏的人还蒙在鼓里,但没庐觉早就从妹妹的一举一动里,察觉到了蛛丝马迹,并回去汇报给了家族。

  妹妹不是什么藏得住心事的人,有些事情,她早就暴露了。

  但族中没什么表示,甚至还帮着隐瞒。

  或许,正如圣人所说,年幼的世子身上,流着没庐氏一半的血脉。

  至于另一半血脉是谁的,当然是铁哥赞普的了。不要深究,触碰者必死。

  “山南那些土邦王公,给朕拉住了,一定不能让他们脱离。”邵树德又叮嘱了几句。

  尼泊尔、锡金一带的王公,现在尊奉象雄赞普铁哥。就本心而言,邵树德是不希望他们脱离吐蕃大家庭的。

  但——他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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