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滑哥府上来了一位客人。
“迭里特,你这几年,可立了不少功劳啊。”滑哥令妻子花姑出来相见,亲自烹茶,招待客人。
来者是耶律迭里特,辖底之子,原来在奉国军,掌管一指挥的兵马。建极十四年的时候,因为击鞑靼有功,就被圣人赏赐。
十五年再击鞑靼,后随征西域,屡立战功。
不过,奉国军可能都不一定能保全建制了,迭里特何去何从,很难说。
最近有风声传出,因为功劳不小,迭里特被圣人赐名“耶律永贞”,极大可能进入禁军,这也是滑哥热情招待他的重要原因——并不仅仅出于“同乡”之谊。
“你也不错啊,畿县令。”耶律永贞说道:“再往上走,就是上州佐官。如果立些功劳,下州刺史也不是遥不可及。”
永贞的话意有所指,滑哥听了一惊,反问道:“你听到什么了?”
“滑哥,何必如此?”耶律永贞笑道:“你我都是耶律氏的人,你能知道的,我就不能知道?阿保机那边有人南下投你了吧?”
耶律滑哥怔了怔,突然挤出了点笑容,道:“是有人来找我。跟着阿保机,日子那叫一个难熬。想要弃暗投明,也是寻常之事吧?”
“嗯。”耶律永贞点了点头,道:“咱们契丹八部,在大夏混出模样的不多,也就你我、阿古只、萧敌鲁等寥寥数人罢了。阿保机底下的人来找你,你也别害怕,这是在帮他们。”
“我怕什么?”既然话说开了,滑哥也不藏着掖着了,道:“朝廷已经知晓此事,嘱我暗中拉拢更多的人,寻到阿保机的牧地,突袭之。”
其实,阿保机的大致活动范围,朝廷还是知道的。但“大致”没有用啊,草原广阔,动辄数千里路,寻人如同大海捞针一般。更别说人家还在游牧之中,草场是经常变动的,若非阿保机在北边击败并吞并了几个小部落,同时联络室韦,屡次寇边,朝廷还不好抓住他的马脚。
此番太子东巡,王师于大鲜卑山击败契丹,斩首三千余级,让阿保机结结实实吃了个闷亏。
几年下来,斩杀的阿保机部契丹兵大概也有两三万人了。他当年带走的契丹八部人口不过二十多万,即便后来吞并了部分鞑靼人、乌古人,去北边之后又吞并小部落,实力有所增强,但屡战屡败之下,定然也有人弃他而去。
三千精壮,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小损失了。接下来如果能精准侦悉他的位置,在那个摇摇欲坠的破房子上狠狠踹一脚,定然能让他苦心经营的部落联盟四分五裂乃至灰飞烟灭。
阿保机如果知机,这会就该跑。
随着漠北三城的建城,理蕃院、北衙对草原的掌控力日渐深入,原本有摇摆的部落,或许渐渐就会倾向朝廷,阿保机的活动范围又要被大大限制,败亡是必然的。
何必呢?何苦呢?滑哥不能理解。
“阿保机若败亡,朝廷在北边最后一个敌人也没了。”耶律永贞说这话时微微有些惆怅。
唐玄宗时,契丹大贺氏联盟也被打得灰飞烟灭,最后收拾余烬,建立遥辇氏联盟,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慢慢壮大。
阿保机,还能有这个机会吗?
契丹,是不是永远地消亡了?就像草原上旋起旋灭的无数部落一样?
“其实阿保机败不败,都无所谓了。”滑哥认真地说道:“前些时日我去门下侍郎王公府上赴宴,遇到了很多人。如今的大夏,蒸蒸日上,朝堂之内,即便政见不同,也多是在干实事的。这个朝廷,国祚或很长。”
“我也有所耳闻,无病呻吟罢了。”耶律永贞哈哈一笑,道:“太子此番东巡,大胜而归。我听军中议论,都觉得太子还是知兵的。当年打李茂贞等人,太子冲锋陷阵,骁勇难敌,终获全胜,武夫们都觉得不错。”
“那我就放心了。”耶律滑哥笑了笑,道:“武夫能认太子,这天下就稳了。”
“其实我刚来中原那会,可是大开眼界来着。武夫们居然比草原牧人还要跋扈,还要凶悍。”耶律永贞笑道:“结果有人告诉我,再早二十年,更跋扈,哈哈。而今又十年过去了,军中其实老实多了。太子再镇一辈人,也就差不多了。”
“你这么一说,我可更有干劲了。”花姑适时端上来了茶水,滑哥亲自端了一碗给耶律永贞,道:“你我已经富贵在身,就盼着新朝好了。契丹部落里的那些日子,我是不想过了。即便是一部夷离堇,也比不上京兆府一县令。以前不知道,还窝在草原上傻乐,现在过上了好日子,再不愿回去了。我最怕的就是这个新朝散架,听你说太子能力尚可,那便不担心了,好好往上爬,比什么都实在。”
耶律永贞道了声谢,接过茶碗,抿了一口,赞道:“在西域可喝不到这茶。”
“那就多喝点,司农寺还在培育新茶种呢。”滑哥话里话外,已经把自己当农学一脉的人看待了。
“司农寺该多派点人去西域。那里沙漠多,但绿洲也多,天气与中原大不一样,说不定就能搞出新东西了。”耶律永贞说道:“这次若不能入禁军,我就投西域商社,做买卖去,专门跑中原和西域。”
“好像武夫都喜欢做买卖啊……”耶律滑哥说道。
耶律永贞神秘地一笑,道:“安南、辽东、云南、西域、草原这些地方,不是武夫自己结伙做,就是雇武夫护卫,没点本事,有些钱是赚不到的。另者,你当做买卖的都那么老实么?如果在沙漠里遇到另外一队人,你会怎么做?”
“杀人劫财?”
耶律永贞点了点头,道:“海上其实也是这般。杀了人,往海里一扔,沙漠里一埋,尸体都找不到。不谈这个了,说正事。如果阿保机那边有人来投,不要拒绝,能多拉一个出苦海都是好的。”
“我有资格拒绝么?会谈之时,都是枢密院的人在讲,我也就牵个线罢了。”滑哥苦笑道。
“你这也算是功德了。”耶律永贞点了点头,道:“在大夏打拼,是能过上好日子的。哪怕一无所有,只要敢上阵搏命,都有机会活出个人样。就说滑哥你,当初拐着花姑跑的时候,想到今日了吗?”
花姑就在旁边,闻言笑骂了耶律永贞几句。
永贞也笑了,但没什么不好意思。
“其实,最近我也想明白了。”滑哥说道:“新朝雅政,还是很不错的。咱们契丹人多在辽东道,即便科举按道分录进士,也玩不过汉人、渤海人。但新朝有很多路子,让咱们这类人也能有机会。凭良心讲,很多进士出身的官都没我勤快,功劳也没我大。他们上直就伏首文牍之中,有时候还不见人影,一打听,游山玩水作诗去了。若官都这么好做,我就要把来投的人都劝回去,让他们跑得远远的。然后生儿育女,多占草场,训练兵卒,以待天时。但这会么,我就劝他们抛弃阿保机,来给圣人拼杀。”
“是这个理。”耶律永贞说道:“此番陈诚罢相,顶上去的是王雍,甚好。武夫韩建也能入政事堂,军中听闻之后,都说自前唐安史之乱后,这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士气大振。”
有些事情就很奇怪。
宰相就那么几个,武夫却千千万,绝大多数还不识字,能有那份本事、机缘进政事堂的,在武夫中也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注定与九成九的人无关——试问能像韩建那般数十年如一日,刻苦自习,善于治理地方,且出了成绩的武夫,天底下又能有几个?
但韩建拜相的消息传出去后,即便是目不识丁的大头兵,也觉得与有荣焉,士气为之一振。
身份认同这种东西,可真是奇妙得紧。
“好了,叨扰这么久,我也该告辞了。”喝完茶后,耶律永贞起身说道。
滑哥夫妇客气一番,将其送到门外始还。
“还有十天就是正旦大朝会了。这一次,圣人多半会当着天下百官的面,再次宣示推行新朝雅政的决心。”耶律滑哥看着妻子,说道。
“武夫归心。”
“儒生不敢闹。”
“诸科杂学喜上眉梢。”
“四海番邦慑于大夏的赫赫声威。”
“太子又能压得住场子。”
“这天下,稳得很。”
“下一步,就看圣人能走多远了。”
花姑讷讷无言。
她是妇道人家,对这些不太懂。但她也知道,如今四海升平,对天下百姓而言,无论蕃汉,都是难得的清平时代,只要努力,就能实现原本的梦想。
寒风乍起,吹得树木呼啦啦作响。
二人转头望去,却见一棵枇杷树几乎被狂风摧折,枯枝败叶落满庭院。
其实,寒风每年都有,都会扯落一些枯枝败叶,让树木在来年春天可以轻装上阵,重获生机。
但今年的寒风尤其凛冽,将一条貌似茁壮的树枝都吹断了。
滑哥捡了起来,看到几枚虫卵。
他又抬头看了看树。
风还在吹,树仍在晃,仿佛永远停不下来。
来年春天,它会更加茁壮地成长吧?直到有一天深深地扎根大地,再也不惧寒风。
o。o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