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元年底,以皇后折氏、监国太子邵承节为首的一行人抵达长安,邵树德亲出宫城迎接。
当晚,老夫妻二人同床共枕,所有野女人逃得无影无踪。
如此一连数日,直到除夕中午,邵树德在太极殿召见中书省、尚书省、理蕃院、南北衙枢密院主要官员。
所有人都发现,圣人气色明显好多了。
皇后来了,是真的有用啊!圣人至少不再荒淫了。
邵树德神清气爽地坐下,仔仔细细看着众人。
唉,少了好几个。
政事堂七位旧宰相之中,陈诚、赵光逢、萧蘧、卢嗣业、王溥还在。
宋乐在出征前就病逝了,顶替他进入政事堂的是杜光乂。现在杜光乂也回家养病了,杜晓出任户部尚书,但并未入政事堂。
邵树德回来之后,拔擢他进入政事堂,成为宰相之一。
礼部尚书封冠卿病逝,邵树德调兵部尚书王溥为礼部尚书,又拔擢直隶道巡抚使韩建为兵部尚书,入政事堂,成为七位宰相之一。
这是一次让人瞩目的人事任命。
韩建此人在治理地方上颇有一手,无论是担任会州刺史还是直隶道巡抚使,都干得非常出色。但他以前是个武夫,大老粗一个,还不识字。
当官之后,刻苦自学。每天刻几个字在胡床上,反复辨认、学习,后来终于算是“粗通文墨”。
这样一个人当宰相,比较少见。圣人是真的不论出身,只看有没有本事。
南衙枢密副使胡真没有到场,在洛阳家中养病。
北衙系的倒都还活蹦乱跳,全数到场。像任遇吉、徐浩以及接替杨爚出任北衙上院枢密使的李唐宾,他们这一批人与邵树德同时代。除李唐宾年纪较大,身体已经不太好之外,其他两人都还不满六十,身体看样子还算健康,没有明显的疾病,应该还能活一些年。
“书都看了吧?”邵树德扫视一圈后,问道。
“看完之后,只觉圣人学究天人,老朽自愧不如。”
“汗透衣背啊,若非圣人点出,我还想不到这层。”
“此书堪为屠龙要术,臣佩服之至。”
“看了。”
“看完了。”
“看不太懂。”
“真的假的?”
……
回话的风格不太一样。
比较文绉绉的是文臣,大大咧咧的就是武将了。
待众人回话之声稍止,邵树德出言问道:“你们觉得该怎么办?”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在等一个人起头。
陈诚地位最高,当仁不让,直接说道:“臣以为,当多管齐下。”
“怎么个多管齐下法?”邵树德问道。
“南方广阔,每及战乱,都有北人南下,如衣冠南渡那次。”陈诚说道:“陛下曾言,湖南可养一两千万人,而今只有一百万。湖北可养一两千万人,而今亦只有百万上下。由此可见,南方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账不是这么算的。”邵树德打断了一下,道:“以湖南为例,它现在确实只能养一百万,或者多一些,但最多两三百万,两千万人则不可能。要想养这么多,你得进行开发,排干沼泽、清除草甸、砍伐森林、修建道路、开挖沟渠、疏浚河道等等,只有这些都做到位了,湖南才能养更多人。”
清代为什么人口那么多?都说外来物种,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
玉米刚引入中国的时候,未经驯化,并不适应本地环境,又没育种,故产量极低,还不如种植传统农作物。
红薯倒是有一些作用,将以往一些无法利用的丘陵给利用上了。
但这两种农作物,在清代的种植比例不高,并不是粮食的主流。
之所以能养那么多人,在于清代大规模兴修农田水利设施,将一部分下田变成中田乃至上田,同时围湖造田、砍伐森林,耕地面积大增,这才是主要原因。
邵树德讲的就是这回事。
湖南能养多少人,对应的是能够稳定耕作的农田数量。在如今这会,大部蛮荒,到处是处女地,显然养不了两千万人,最多两百万。
“臣知陛下之意。”陈诚说道:“臣只是指出,整个南方的空地还很多,可以容纳非常多的人口。将来如果北方人口大增,田地不够,可移民南下,缓解矛盾。”
邵树德点了点头,又道:“陈卿继续说。”
“第二条办法其实差不多。”陈诚说道:“臣闻辽东虽然天寒,但一年种一季还是不成问题的。又土多沃壤,亩收很高,或可大举移民。”
“不错。”邵树德又点了点头,道:“继续。”
其实,攻灭契丹和渤海,算是邵树德给大夏的续命之举。
历史上小冰河时期,辽国、金国在东北的屯垦人口却大增。尤其是辽国上京地区,一度达到二百万人,如今才十几万,简直只是一个零头——当然,辽国在上京的大开发,也造成了土地的沙漠化。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小冰河气候导致辽泽收缩、退化,大量沼泽干涸,湖底的淤泥十分肥沃,白白给契丹人送了不少农田。
至于天气变冷的影响,大概就是渤海人曾经广泛种植的水稻是不行了,得上其他农作物,比如黑麦、燕麦、糜子等等。
截止同光元年末,辽东道诸正州已有编户百姓18万1100余户、87万9600余口。
另有府兵6万5000户、部曲12万9000余户——金枪军剩余的一万四千人在经过多年拉扯后,终于同意整体安置到辽东为府兵。
如此一来,辽东道总人口已达到一百八九十万人,超过了渤海国时期的水平,但比起辽国时代则远远不如,差得有点多,移民潜力依然极大。
与南方一样,辽东也是大夏的人口泄压阀。
“第三个法子便是西域了。”陈诚说道:“但西域新得,臣不甚了解,不知道其能承受多少户口。”
“比现在多个百余万,顶天了。”邵树德说道。
“可惜了。”陈诚叹道。
邵树德也沉默。
忽悠的效果很一般啊,陈诚指出南方、辽东还有大把空间,虽然被邵树德用话术糊弄过去了,但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都会有自己的思考。
不行,得带一下节奏。
于是,他抢在正要发言的赵光逢前面,说道:“南方湿热,百姓十不存一,以为必死之地。其实不太好,只可徐徐图之,慢慢移民。重点还是在东北和西北……”
“陛下,方才你不是说西域只能再多养百余万人么?”赵光逢奇道。
邵树德咳嗽了下,道:“但西域西边,还是有好地方的。拔汗那,可养数百万人。”
“那么多?”赵光逢震惊了,问道:“汉时大宛不过三十余万人,唐时五六十万,怎么就可养数百万了?”
“朕去过,自然比你清楚。”邵树德强辩道。
赵光逢默然片刻,又道:“但移民如果去了拔汗那,恐非为中国所有。”
“把人送出去不就行了,想那么多作甚?”邵树德问道:“譬如这么多降兵,朕有时候都想来一次大败,让他们消耗干净,但事情不是这么做的。人多了固然是麻烦,但若能在消失前,创造一些价值,也是有好处的。”
“对外移民,怕是战火连绵,财政上吃不消。”赵光逢又说道。
这是一个现实问题,邵树德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说道:“若有利可图,或能维持。”
“陛下,与他们说那么多作甚?”李唐宾突然说话了,只听他说道:“这帮毛锥子,就是不想看咱们武人立功,出将入相。嘴里说得冠冕堂皇,私下里满肚子坏水。韩佐时拜相,发牢骚的不知凡几,我看了都想笑。怎么?见不得我们武人当宰相?”
韩建在一旁坐着,尴尬地差点抠脚趾。
李唐宾虽然在为他说话,但效果嘛……
陈诚眼皮子一抬,看了李唐宾一眼,没搭理他。
这是个浑人,跟他吵没意思,浪费口舌。
赵光逢也对李唐宾视而不见。
武人不入相,安史之乱后的老规矩了。你们已经有枢密院,为何还要来咱们的地盘抢食?
战事越多,武人的地位越高。
相反,一旦进入太平盛世,武人的地位就会慢慢下降。
哪种符合自己的利益,赵光逢很清楚。
不过,圣人说的也有道理啊!
他暗暗叹了口气。老实说,他不相信湖北、湖南能养两千万人,那是不可能的。
现在才百万众,好好开发一番,养个三五百万人,已经是他想象的极限。
所以,圣人并非杞人忧天。
一旦户口暴增,人多地少,造反作乱者四起,子孙后代也会受到影响。
真以为所有大家族都可以熬到新朝鼎立啊?黄巢、秦宗权之乱中,不知道多少家族灰飞烟灭。幸存下来的,才等到了圣人定鼎,建立大夏。
圣人常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但赵光逢不认可,他没这么洒脱,很多人也不会这么洒脱。如此看来,确实该认真考虑圣人的意见。
当然,现在他们在这考虑也没用,因为如今完全不存在人地矛盾,该认真拜读此书的是后人。
他有预感,圣人的这本书如果能广为流传,将在士林中掀起一股巨大的风暴。
有人会赞同,有人会反对,有人则将信将疑。
但这样其实就够了啊,因为士林被整个分化瓦解了,不再对发动战争持一边倒的反对态度。
圣人曾经说安南可以养上千万人,不管是真是假,从今往后,官员、士人都不太敢轻言放弃安南了。留着这么一块地安置移民不好吗?为什么放弃?
西域、辽东、云南等地同理。
一旦当地起了叛乱,只要不是实在打不过,花钱就能解决的话,朝堂上通过出兵决议是大概率的事情,不太会选择息事宁人。
镇压时大肆屠戮,军士们开心,可以劫掠财物。
朝廷大员们也稍稍安心,有地方可以安置新移民了。
这个国家,变得更加好战了,如同前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