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晴。
燕子轻盈地飞过田野,落于屋檐下的巢中,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田埂一直连到远方的山下,望之似乎一条笔直的黑线。
一条白练似的沟渠环绕田野,将潺潺清流送入田间,默默浇灌着绿意盎然的稻秧。
农夫穿着蓑衣,一边与邻人说笑,一边仔细巡视着稻田。
有人还唱起了山歌,但唱着唱着就跑调了,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
公鸡骄傲地跑来跑去,时而高亢鸣叫,时而低头啄食。
一条老黄狗懒洋洋地卧在屋廊下,傻呆呆地看着驿道。
驿道上驶来了十余辆马车。
挎刀持弓的武夫当先开路,气势非凡。
马车车厢上盖着雨布,雨布下是一个又一个箱子,塞得满满当当。
车队行至一座关城前停了下来。
一名骑士下马,步行上前交涉,并出具了一些证明文书。
关城守将被惊动,亲自出关迎接。
好一番寒暄后,车队继续启程,向东行去。
“官人的名声都传到陇州了。”护卫的骑士用赞叹的语气说道:“折家儿郎,竟也知道使君的官声。”
“他们是看在灵武郡王的面子上罢了。”黄滔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道。
说完这话,他便钻出了马车,翻身骑上了一匹马。车里太闷了,还是得出来走走。
策马到后边,与妻儿攀谈了一番后,黄滔又最后看了一眼关城。
关城西边,是他生活了数年的秦州山水。
毫无疑问,这段经历对他而言是弥足珍贵的,不但生活上过得非常惬意,同时也积累了很多为官一方的经验。
幕职与州县官,当然不是一回事。
“使君似有忧愁?”一骑从后驰来,骑士在马上笑问道。
“哪来的忧愁?不过是有些感慨罢了。”黄滔摇了摇头,道:“此去陕州,山高路远,一时间心有所感。”
“可有佳句?”“七郎”眼睛一亮,问道。
黄滔闻言大笑:“这些年耽于俗务,哪来吟诗作赋的工夫。”
“七郎”遗憾地叹了口气。
这却是事实。崔昭纬还是状元呢,但当了官后,一门心思钻营,哪有工夫写诗。反倒那些屡试不中的士子,诗赋连篇,名传四方。
惜乎,诗坛失一健将!
“七郎此去陕州,可要飞黄腾达了。”黄滔不无羡慕地说道。
七郎名叫赵观文,桂州人,颇有才华,乃黄滔昔年赶考时在长安的旧识。
外放秦州刺史后,很多人跑去秦州依附黄滔,赵观文就是其中之一。
恰逢灵武郡王在为子女寻找教师,黄滔便推荐了赵观文,说他有“状元之才”,灵武郡王令其到陕州安邑县“面试”。
至于黄滔本人,则将出任保义军节度副使兼虢州刺史。横跨整个关中调职,其中之意味,黄滔这种聪明人又如何不知呢?
其实他本以为自己会继续留在陇右镇的,因为邵树德隐隐向他透露过这种意思。
陇右节度使萧遘自光启三年下半年出镇后,至今已经接近六年了。本来过了今年,他就要前往同州,与任遇吉互调,出任渭北节度使。
但萧遘年老,可能也活不了两年了,邵树德体恤他,于是便按下了。
秦州为陇右镇第一大州,作为刺史的黄滔其实是很有希望在萧遘卸任后接任节度使的。至于节度副使萧蘧,别看他女儿在灵武郡王房中服侍,但作为萧家人,他反而是最没机会的。
萧遘当了七年宰相,兰陵萧氏又是大门阀。从光启三年开始,不知道多少人前往河州投奔,再让萧蘧接任节度使,那陇右镇岂不是要姓萧?
所以,萧蘧的机会远没有黄滔大。
可天下局势变幻,让人眼花缭乱。一不留神,灵武郡王就吞下了陕虢、河中,继续保持着一年并一镇的传统——今年还在努力吞的河中镇有些大,可能暂时还吞不下。
陕虢、河中两镇七州之地,对灵武郡王大业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关中的东部门户,得之就有了更广阔的后方。
现在,大概是想好好进行整顿,于是黄滔接到了调令,出任保义军节度副使兼虢州刺史。
保义军只辖陕、虢二州,陕州向来是节帅兼任刺史,今又将虢州单独拿出来给黄滔,分李璠之势的意图非常明显。
但现在应该还不会动他的位置,因为时间太短了,面子上不好看,容易让投效之人心寒。
黄滔估摸着,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李璠多半就会移镇了,届时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出任保义军节度使。眼下这个职务,就是一个跳板罢了——但也是关键的一步。
“能得此良机,离不开使君举荐之德。”赵观文在马上行了个礼,道:“日后但有差遣,绝不推辞。”
黄滔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当了官后,再不复文人的洒脱。能下定决心,挂印而去的毕竟是少数。名利二字,世上又有几人能看开呢?
车队一路东行,经陇州进入凤翔府。
翻越陇山之后,黄滔、赵观文二人明显感觉到了不一样。
折家终究是武夫,治理地方采取的是随遇而安、无为而治的方式。说白了,就是放任自流。
军纪似乎也很一般,从百姓脸上的畏惧之色就能看得出来。
不过凤翔府当地百姓对新近上任的节帅折嗣伦评价不错,认为比他爹强多了,至少懂民间疾苦,也不辞辛劳,经常巡视辖下州县。只是时间尚短,尚未看出变化。
在龙尾驿休息之时,黄滔前去凭吊了一下战场。
十余年前,尚让领五万大军从长安出发,西征凤翔。丢下朔方节度使不做,也要来勤王的唐弘夫于此大败巢军,斩首两万余级。
这可能是巢入关中之后最关键的一战。
在很多人投降黄巢,接受伪职,天下诸镇迟疑观望的关键时刻,龙尾陂大捷横空出世,让人觉得唐室气数未尽,尤有可为。至此,诸镇援军开始向关中进发,甚至就连遥远的荆南镇都派了五千兵。
藩镇精兵云集关中,很快便把十五万巢军给打得落花流水,亡命奔逃。
但如今看来,巢乱终究只是个开始,朝廷气数依旧在不可抑制地消散。
心向朝廷的人,怕是一年比一年少了吧?黄滔看了看跟他一同前来的秦州学子,他们怕是一点对朝廷的归属感都没有。
能到州县经学读书,似乎仰赖灵武郡王,能出仕做官,还是靠灵武郡王,那么凭什么还心向朝廷?
来自秦州州学的五名学生,以及来自上邽、伏羌、陇城、清水、成纪五县的十名学生,此番将分到虢、晋、绛总计三州二十三县中出任各级官员。
总计一百多个有品级的职位,外加数量更多的诸如典狱、问事、白直、仓督、市令之类的杂任,相当部分会落到经学学生的头上,他们能不感恩戴德?
州县经学学生,就出身而言都不怎么高。高门大族一般都有自己的私学,甚少有到官学里读书的,即便愿意来,一般也不挑他们,而是把机会留给更多的小门小户的学子。
谁说读书无用?如今机会不就来了么?
可别小看像县司户、司法、录事之类的杂任职位,多少人还求不来呢。上任之后,即便是下县,月俸也有两三千钱,再加上其他不可言说的收入,养活一大家子绰绰有余,甚至还能供养子孙读书或习武,这就奠定了一个小家族的根基。
而这些小家族,只会对灵武郡王感恩戴德,是他最坚实的支持者。
朝廷?朝廷给过我什么好处?陇右、河西还是灵武郡王派兵收复的,经学也是他花了多年时间兴办起来的,州经学学生一月二百钱的补助,也是灵武郡王出的,朝廷出过什么力?
“民”心,就是这么来的。
这需要你耐得住寂寞,长期投入大量资源,不指望几年内就立竿见影出效果,最后收获甘美的果实。
灵武郡王办的每一件大事,如武学、经学、马政之类,都非常有耐心,如今陆陆续续开始收获。
再过个六七年,农学、工学学生也将陆陆续续出现,他们同样可以任官,届时灵武郡王统治区的根基将会更加牢靠。
兴办教育,投入固然大,但收获同样很大。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回报周期有些长,一般人没这个耐心。
六月底,一行人抵达了长安,宿于进奏院在万年县购置的一处农庄内。
进奏官赵光胤亲自前来拜会黄滔。
他今年考取了进士,未来说不定会出任地方官员,再加上两位兄长的地位,黄滔对他也不敢轻视,客客气气的。
“一别长安经年,怪想念的。赵邸官终日住在这个烟花之地,可比我等自在多了。”黄滔笑着说道。
“哪有那么好!”谁知赵光胤却叹了口气,诉苦道:“长安局势不靖,暗流涌动,我都想跳出这个火坑。”
“哦?”黄滔奇了,问道:“长安太平无事,怎么就是火坑了?”
“神策军捧日都都头西门昭跋扈无比,目中无人。玉山都都头时瓒也不是什么好人,徐镇将校子弟个个不是省油的灯,闹得京城乌烟瘴气。听闻李匡威即将入朝,已至陕州,这人是好相与的?京中百姓,对幽州兵可没什么好观感。”赵光胤说道。
西门昭,原名符道昭,西门重遂假子,秦宗权旧部,素有勇武之名。
时瓒不用多说,年少习武,上过多次战场,与朱全忠的大将朱珍、霍存等人正面拼杀过。
马上还要来个李匡威,还有跟着他过来讨生活的亲兵、党羽数千人,是甘于人下之辈?
这长安,可有的热闹呢。
“还不如跟着黄使君去虢州,便是当个参军事也好。”赵光胤叹道:“那里才有机会。”
黄滔笑着开解:“赵郎君何急耶?进奏官何等关键,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帮大帅打探朝廷消息,公文往来,这可是要害位置。朝堂诸公有个风吹草动,你传过去一次,大帅就会想起你一次,唉,你啊!”
“我只想做点实事。读了那么多年书,总有些抱负。进奏院这地方,无法施展。”
“这……”黄滔倒有些理解他了。
读书人嘛,总有点志向的。治军理民,造福一方,确实更能体现一个人的价值。
“慢慢来,不要急。”黄滔只能这么劝了:“最近长安可有什么消息?”
“最大的消息,莫过于李匡威入朝。还有传闻,护国军节度使王珂要入朝了,但朝廷还未正式除官。”赵光胤说道。
王珂入朝?这倒是值得玩味。黄滔暗暗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