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太后已经做出决断。朱翊钧心中暗喜,心道:总算没有白费一番功夫!脸上却肃容道:“没想到大伴竟如此丧心病狂,拿朕的安危作伐子,以逞其除掉政敌之野心。将来时间长了,有了前头的例子,假戏真做也未可知。”说完,叹了口气。面上寡寡的,却敲钉转角,已将冯保置于必死之地。
李太后听了,脸上露出安慰的神色,道:“你小时候虽然与冯保亲厚,但他毕竟是奴婢。皇帝长大了,该换一换身边人了——”语气森然,决绝无比。由此可见,千万不能欺骗女人,尤其是不能欺骗掌握自己生死的女人。例如,女人可能会因为你喝酒闹事甚至找小姐而生气,却不会杀了你,但你背着她找小三,那下场一般都不会太好。——朱翊钧前世深有体会。虽然冯保不是李太后的丈夫,李太后也不管他有多少女人,但在政治上,冯保在与李太后、张居正的三角关系中,没有找准定位,和张居正联合起来欺骗李太后,且威胁到的皇帝安全,和现实生活中丈夫背着女主人去找小三并谋害女主人的孩子是一个道理。
母子两计议一会儿,因武英殿闹得动静大,还是怕夜长梦多,两人决定趁着天色尚早,立即封宫。李太后叫了曹德进殿,让他安排人收拾了碎屏风,自己走到案前,手书懿旨一道,却是给张居正:“近日宫内多有东西丢失,要封宫查盗,为避免外朝惊疑,特手书一道,知会内阁。”写完,从荷包里拿出慈圣太后的御印,加盖其上。又让皇帝在下面加上一行字道:“慈圣太后与朕一起,外朝不必惊疑。”装入袋子,用蜡封好,在蜡上也加盖了密封章,叫了太监,立即送往内阁张居正处。
手书送出,朱翊钧传旨,要宫中诸司、监首领全数到乾清宫见驾。两人却乘坐步辇,到慈庆宫去知会陈太后。陈太后并不理朝政,也不理宫中之事,见母子联袂而来,以为是串门子。待屏退左右,李太后梨花带雨,说完了冯保欺君罔上等等劣行,陈太后怒极道:“这等拿主子当刀子使的奴婢,何必留?只打死了便罢!不然,将来羽翼丰满,不免有不忍言之事!”
嘴角泛起冷笑又道:“能将刺客带进乾清宫,不知这狗奴有多少党羽?这次都翻出来好好看看这些畜牲的心肝!”
朱翊钧闻言吃了一惊,暗道这宫中人主真真无一个好相与的!李太后忙拦住道:“姐姐,吾与皇帝计议,不必大动干戈,免得瓜蔓牵连,形成大狱。况且冯保掌司礼监,为先帝遗留顾命,弄大了,宫中面上也不好看。”陈太后听了,面上无甚表情,只缓缓点头称是。
慈圣太后顿了顿道:“逐其首恶,剪其党羽,便罢了。为怕他暴起生变,不如禁锢了首领,以别的由头发作了罢。另外,宫中多年未整肃,却趁着这机会整治一番。”
陈太后闻言点头道:“妹妹也忒小心了,这紫禁城中,还有奴婢们做反的道理?然则宫中确实也该整肃,否则这些奴婢们越发无法无天了,既如此,哀家陪着你和皇帝去。”
李太后大喜,将皇帝出的主意说了,陈太后听了笑道:“皇帝和你一样,都太小心了。”说完,不再废话,开始按礼装扮。
陈太后装扮了,也坐了步辇,三人复又到乾清宫。见冯保、张宏、张鲸、陈矩、孙得胜、王国臣、梁永等诸大珰都已到齐。
众人正相顾惊疑,不知皇帝齐聚大伙儿是要干什么。见久不露面的陈太后携李太后和皇帝同时驾到,更是惶恐。冯保入宫这么多年,却从未有过如此时刻——李太后做什么事情从未瞒着他,今日却是头一遭。他心里隐有不安,反复思索自己有什么疏漏,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皇帝居中落座,陈太后坐在左手边,李太后坐在右手边。诸人大礼参拜,跪了一地。陈太后也不叫起来,满面寒霜,道:“慈庆宫丢了一柄如意,却是哀家的嫁妆,也是家中老太太留给哀家的念想儿——”殿中低低的嗡的一声,冯保松了一口气。心说是陈太后的懿旨,怪不得没得到信儿呢——看来日后陈太后那边也要安排体己人。
只听陈太后道:“哀家本不是个爱折腾的人,但今儿这如意却偏偏要找到——适才哀家已经吩咐皇帝封了宫,却要搜一搜,防止东西今天就出了宫。”
梁永欲巴结太后,在地上跪着奏道:“太后请宽怀,奴婢等必细细搜索,务必将如意找到——只不知如意是何形状?”
陈太后冷笑一声,道:“倒不必你来说这巧宗儿!前几日端太妃宫中丢了珍珠衫一件,你们查了几日,现在何处?宫中多有失盗,你们难道不是难辞其咎?都跪着吧!好好反省先皇和皇帝给你们的恩情,摸摸自己的心是否被狗吃了!”
梁永吃了一鼻子灰,低头不语。大裆有的心中暗笑,几个心中有鬼的,不免自打小鼓。冯保心中咒骂陈太后道:“老虔婆,爷爷如今多少事儿,却被你拌在此处跪地,真真晦气!”
说完,陈太后拍案而起,带着李太后和皇帝出了乾清宫。留下宫内诸首领太监在殿内跪着。
陈太后吩咐身边小太监,叫了乾清们外大汉将军(禁军士兵)约一百人过来,下懿旨道:“今日本宫叫宫中首领太监跪在乾清宫内反省,你们将这乾清宫团团围了,若有敢出来的,或有来传递消息的,无论是谁,铁骨朵照着脸上砸!若不砸死他,你就死!可听清了?”
大汉将军们大多数是认识皇帝,不认识太后的,也受过培训认识太后服饰。见皇帝和两宫太后一起,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听旨意是没错的——宫内最有权的三个人都在此处,这旨意虽怪,却没什么置喙的余地,都凛然遵旨。
陈太后见控制了首领太监,就下令封宫。一时间,紫禁城内宫城门落锁,各宫也都锁闭,被封闭成一个个独立的小单元。陈太后叫了身边几个大太监道:“今日将这宫中好好查一查,你们分成十组,每组十人,多带绳索,将这宫中之地给哀家细细的搜,包括各妃嫔主子的宫殿、各寝舍包括诸首领太监的屋子,都给哀家搜,全宫不得有一处遗漏。”
又叫了李太后身边的几个大太监,道:“你们也如此办理,他们搜完了,你们再搜——若发现前队未搜出来的,前队每人四十板子,逐出宫去!”这却是陈太后给李太后面子,让李太后的人验收搜宫成果,本来朱翊钧是让陈太后的人验收的。
霎时间,组队完毕,众人从李太后处取出宫中账册,开始搜宫,李太后因怕吓着孩子,早将潞王及各位公主叫到身边,众人在乾清宫偏殿中等着。
紫禁城说大却也不大,内宫尤其小,没过半刻钟,搜索无比仔细的前队就捆了一些堵住嘴的内监、宫女到了乾清宫偏殿门口,随他们而来的,还有一些包裹等物。
潞王好奇,将一个蓝皮包裹打开,却见里面包着一个鎏金嵌玉的瓶子,瓶子边却放着一个角先生,还有春宫两册。潞王不懂,拿起角先生问李太后:“母后,这是何物?”
李太后懵懂未觉,陈太后却红了脸,忙道:“这是脏东西!朱翊镠快放下!”因说的急,将潞王大名都叫出来了。潞王吃了一惊,忙扔到地上,陈太后又叫宫人拿水给潞王洗手。周围有认得的,都涨红了脸,想笑又不敢笑。李太后此时也明白了这是何物,也红了脸。朱翊钧自装作没看见。
随着时间推移,送来的人和物渐渐触目惊心起来,宫中陈设的诸般珠玉、宝器、孤本书摞起好大一堆,另有禁书、巫祝、秽乱之物也越堆越多,乾清宫偏殿门前捆住的人也越发多起来。殷太监、张诚等皇帝身边太监拿着账册清点记录,将人与物一一对应,细细记了。
过了一会儿,内监张诚走过来,低声奏道:“禀太后、万岁,冯公公屋子里发现清明上河图一份,利刃三把,奴婢等不敢做主,特来请示下。”说完,将一卷画轴递上来。兵器却不能递上,在地上放着。
朱翊钧颤抖着手,将这国之重宝接了过来。打开一段,见果然是后世在故宫珍藏的原本。待见了题跋,不禁一乐,心说果然没冤了冯保,墨迹宛然,冯保竟然题跋于原画之上。还签个名:“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兼掌御用司礼监太监冯双林。”
朱翊钧低声道:“太后,这清明上河图乃国之重宝,父皇在时,就珍之宝之,深藏于内库,却被大伴偷偷拿来了。”说完,将冯保的题跋展示给两宫太后看。
李太后不懂名画,陈太后却知道些,冷哼道:“养不家的东西,竟然做起贼来了!还藏着兵器,不知意欲何为?”身边诸內官听了,心知冯保已坏事。
细细搜了两遍,乾清宫偏殿门口黑压压跪了一地,约有两百人,殿内的东西已经堆不下,都放在殿门口台阶之上,东一堆、西一堆甚是扎眼。李太后管着宫务,觉得自己的脸都被这些人扇肿了,红着脸向陈太后致歉。陈太后笑道:“妹妹不要恼,这宫中惯例如此,隔段日子查一查,他们会收敛些,却与你不相干。”却见舒太妃身边一个叫喜儿的宫女也被捆了,叫人把她提到殿前,去了堵嘴的布团。
陈太后问道:“你不是喜儿吗?犯了何事?”
喜儿哭道:“太后看在太妃面上,饶奴婢一命罢!奴婢不合收了小吉祥给奴婢的东西,真真不知道他是偷来的!求主子饶命!!”边哭边给太后和皇帝磕头。因被捆着,姿态甚是难堪,蜷着身子磕在地上,满脸都蹭上了土。
这话提醒了朱翊钧,他低声吩咐了殷祥几句。殷祥出殿吩咐了,将众人嘴里的布团都取了下来。大声道:“都不得求饶,在主子面前聒噪!若有情弊,一个个奏来,若揭发了他人,免一半的板子!”
一听这话,众人都喊,我有情弊要禀!
殷祥叫了些自己熟悉的识字太监来,将喊有情弊的,都提到一旁审问。没一会功夫,却又审出近百人来。他们明知皇帝要灭了冯保,不免诱供人犯攀咬冯保的人,朱翊钧乐得如此,只苦了殷祥等人忙得四脚朝天。
这搜加审,耗时甚长,宫内一切部门都停了摆,忙到天黑,殿内诸人连晚饭都没吃。朱翊钧不为己甚,将没有查到问题的首领太监们放了出来,让他们去传膳的传膳,管灯火的去管灯火。
殿内的人越来越少,冯保已知大事不妙。但他不得懿旨、圣旨,出不得门,试着跟大汉将军沟通几句,却不得要领。情知自己要坏事,却无力可施,无法可想,只能在慢慢黑下来的宫殿内等着灭亡。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坏了事,却不知皇帝如同毒蛇一般,先一步步的在李太后心中注了毒液,并在今天给了他致命一击。
待太后和皇帝以及王爷、公主等吃过晚饭,宫内已经是灯火通明。陈太后宫中首领太监林小福、李太后宫中首领太监吴又清,皇帝宫中首领太监殷祥对完了账册,上前禀告道:“禀主子,宫中已经清查完毕。共查出偷盗三百六十七起,涉案一百九十八人、物品一千零贰拾件;查出违禁之物一千四百零一件,其中巫祝之物九件,其他一千三百九十二件,涉案六百八十五人,此处放不下,将人捆了都放在各自住所。”陈太后迟疑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李太后问道,我等宫中可有人不老实?
林小福与殷祥奏道:“皇爷让我们交叉查看,除皇爷宫中有个黄门手脚不干净外,却未发现有关碍人等。”
李太后松了口气,道:“若我们这些主子们的屋子里也有这些东西,这些奴婢却该死了!”
陈太后道:“可有首领太监的事儿?”
殷祥奏道:“除冯保外,另有直殿监首领太监、内官监首领太监等有偷盗等情弊,其余的未发现什么。”
陈太后听了,问李太后道:“妹妹看如何处置?”李太后道:“姐姐说如何?”她今日有些恼,又有些复仇的快意,忽然懒得思考,就不想出头了。
陈太后道:“首领太监却是有各种孝敬的,还贪这些小利,真是不可原谅——”见朱翊钧要说话,打断道:“皇帝渐渐大了,再整治这些弊政不迟,如今却要安静些——”说完对着殿外一努嘴,道:“如此动静,就够大了。”
顿一顿又道:“依哀家看,无论大小,都着实打一顿板子,首领们发孝陵种菜罢了,其余的都逐出宫。但有两条,一是被先皇沾了身子的,不可逐出,只可降等,在宫中做些杂役;另外,巫祝之事,乃宫中大忌,却要赐死。”又看李太后和皇帝,还是看他们的意思。
李太后仍不言语,看向朱翊钧。朱翊钧沉吟道:“冯保是朕的大伴,司礼监首领。皇儿以为,不如免了肉刑,发孝陵罢,也稍存司礼监体面。另外那些不涉盗、涉巫祝的宫女子,出宫后难免衣食无着,不如由其自便,愿留在宫中的降等或罚些苦役,其他的都如太后所言。”陈太后、李太后见他顾全大体,又念旧情,颇感欣慰。朱翊钧也算是给了宫内苦命的女子和杂役一条生路。
吩咐下去,自有人按照几位的意见处置。一时之间,满宫都是板子声、哭喊声,那九个存有巫祝之物的宫人,其中包括了隆庆帝曾经宠幸过的一个才人,都得了三丈白绫,将身体挂在一处僻静的宫殿之中了。待咽了气,自有人过来验尸,并送到化人场去。
在黑暗的乾清宫内,冯保已经五内俱焚。耳听得更鼓声声,已交子时,殿中只剩下他和另外三位首领太监。冯保此时真的相信有一夜白头之事,因为他虽然看不见,但知道自己的头发肯定已经花白。他喃喃自问:“为什么?为什么?”却没人给他答案,宫殿之中,只有其他三位太监的低声抽泣之声,殿外却静悄悄的。
冯保不敢动,也不敢喊,生怕打破了这静谧后,有人冲进来,赐给他一碗酒或是三丈白绫。渐渐的更鼓声变了,已经四更天。在昨天这个时候,他已经起床,布置司礼监和东厂诸般事项,秉笔、随堂太监已经围绕在他的身边,听他口述各种命令并遵照执行,以维持这个庞大帝国的正常运转。如今是谁在发号施令?是张宏吗?这个狗贼!我冯保诅咒他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