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节 解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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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察觉到的,可能是狩魔猎人训练带来的成果,可能是突然笼罩森林的寂静,还是余光捕捉到的阴影,她本能地做出反应,这是她在逃离辛特拉,在河谷地区学会的保命技能,她趴在一棵树下,一动不动。

  山谷的另外一边,树叶间的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一个精灵从灌木丛中探头往外看,他掀开兜帽,无声而又迅速地走上山脊。他的身后冒出两个精灵,然后其他精灵也动了,他们的数量越来越多,排成一条直线,他们鱼贯走入树林中一道明亮的开口,然后他们就融入了这个森林之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甚至没有踩到一根树枝。

  希瑞没有因为精灵的消失而放松警惕,她尽可能地放松呼吸,受惊的鸟和野兽可能会暴露她的位置。直到整个森林都安静了下来,她才慢慢起身。突然间,她被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一只带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捂住了她的嘴,把她的尖叫压回她的嗓子里。

  “安静!”

  “杰洛特?”

  “我说了,安静!”

  “你看到他们了?”希瑞小声问道。

  “看到了。”

  “他们...他们是松鼠党,对吗?”

  “对,快回去找吗,注意脚下。”

  他们骑着马,无声地下了山,没有回到路上,而是藏在树丛之间。杰洛特警惕地看着四周,他没有给希瑞独自骑马的机会,而是把红棕马的缰绳牵在自己手里。

  “希瑞。”杰洛特对着小女孩说道,“千万别把我们看到的事说出去。别告诉亚尔潘,也别告诉温克。”

  “我不明白。”小女孩低下头,“为什么不能说?我必须警告他们。杰洛特,我们站在哪一边?我们要对抗哪一边?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

  “明天我们就要跟车队分开了,”杰洛特沉默了一会,他说道,“特莉丝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我们会跟他们分开。我们有自己的问题。还有,希瑞,我不希望你再把这个世界的居民划分成敌人和朋友。”

  “我们...要保持中立?要冷漠?可是如果他们杀过来...”

  “他们不会。”

  “如果...”

  “听我说,你想想,亨赛特王支援亚甸王国的贵重物品为什么不让人类运送,却偏偏找上矮人?我昨天就发现有个精灵在树上打量我们。我听到他们在夜里经过营地的声音。松鼠党不会攻击矮人的,希瑞。”

  “可他们在这儿,他们正四下移动,包围我们.....”

  “我知道他们来这儿的原因。我来告诉你。”

  杰洛特调转马头,把缰绳丢给希瑞,希瑞迅速跟上他。他们穿过道路,进入森林,“你看,希瑞。”

  希瑞看到了一片大理石废墟,看到了折断的圆柱和白色的长廊,上面缠绕着藤蔓了苔藓。“那是什么?”

  “莎依拉韦德。”

  “这里,曾经是座城堡?”

  “是宫殿,精灵不建造城堡。下马吧,马匹没办法在碎石间行走。”

  “谁毁了它?人类?”

  “是他们自己,在她们离开之前。”

  “为什么?”

  “他们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了。”杰洛特用一种充满了沧桑的口吻说道,他向希瑞说起两百年前,精灵与人类的第二次冲突,在那之前精灵还没有毁掉建筑的习惯,人类也习惯在精灵的建筑上建筑城镇,诺维格瑞、牛堡、维吉玛、崔托格、马里波、希达里斯,都是这么建成的,包括辛特拉。

  “辛特拉?”

  “没错。”

  “他们现在又回来了,为什么?”

  “为了看看。”

  “看什么?”

  杰洛特没有说话,而是带着希瑞往前走,跳下大理石阶梯走到了一个布满了裂缝,榛树从缝隙里生长到了内部。“这里是宫殿的中央,这里有一座喷泉。”

  “这里什么都没有。”

  “跟我来。”杰洛特带着小女孩继续往前走,穿过一扇半埋在土里的,但是完好无损的拱门。在那五颜六色的陶土碎片之间,生长着高大茂密的白玫瑰,玫瑰的枝条之间有一块白色的大理石石板,上面雕刻着一张精美的脸,即使是抢掠者也没能毁掉的脸。

  “爱黎瑞恩。”杰洛特说道。

  “她真美。”希瑞牵着杰洛特手说道。杰洛特用一种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声音说道,“爱黎瑞恩,也就是矮人和人类熟知的艾莉蕾娜。两百年前,她率领精灵与人类开战,而精灵中的长者们反对这一决定。他们知道自己没有取胜的可能,他们知道败北后精灵将一蹶不振,他们想保护自己的同胞,想继续生存下去。于是他们决定毁掉城镇,躲进人类难以接近的蛮荒群山....在那里等待。精灵寿命很长,希瑞,以我们的标准看,他们近乎永生。他们觉得人类终究会成为过去,就像干旱、寒冬或蝗灾,在那之后,雨水、春天和新的丰收便会到来。他们想坐等人类灭亡,想生存下去。他们毁掉了自己的城镇和宫殿,其中便包括美丽的莎依拉韦德宫——他们无上的骄傲。他们想挺过这场风暴,可艾莉蕾娜...艾莉蕾娜煽动了年轻人。他们拿起武器,追随她加入孤注一掷的最终一战,然后,他们遭到屠杀,无情的屠杀。”

  狩魔猎人继续说道,“他们死前还在呼喊她的名字。他们不断重复她的口号,为莎依拉韦德而死。因为莎依拉韦德是个象征。他们为这堆岩石和大理石……为爱黎瑞恩而死。就像她承诺的那样,他们英勇、光荣又体面地死去。他们保全了荣誉,但结果仍是满目疮痍,还有濒临灭亡的命运。他们祸害了自己的同胞。你还记得亚尔潘说过的话吧?谁能掌控世界,谁又将面临灭绝?他的说法很粗俗,但每句都是实话。精灵活得很久,但只有他们中的年轻人才有生育能力,只有年轻人才能诞下子孙。可几乎所有年轻精灵都追随了艾莉蕾娜。他们追随爱黎瑞恩,莎依拉韦德的白玫瑰。我们如今就站在她宫殿的废墟上,站在她每晚都会聆听水声的喷泉旁边。而这些....这些就是她的花儿。”

  “松鼠党为什么在这儿,他们想看什么,现在你知道了吧?为什么绝不能再屠杀年轻的精灵和矮人,为什么你我不能参与到这场屠杀当中,现在你明白了吗?这些花儿四季盛开,它们本该到处疯长,本该比精心照料的花园玫瑰都更美丽。精灵还会回到莎依拉韦德,希瑞,许多许多精灵。对急躁和愚蠢的精灵来说,开裂的岩石是个警示,而对明智的精灵来说,这些永不枯死、不断重生的玫瑰才是真正的象征。那些精灵明白,如果有人拔出这丛玫瑰,焚烧地面,莎依拉韦德的玫瑰就再也不会绽放了。你明白了吗?”

  希瑞点了点头。

  “中立令你心烦意乱,但你明白它代表什么吗?保持中立不等于冷漠或麻木。你无须扼杀自己的感受,只要扼杀心中的仇恨就够了。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杰洛特。”希瑞轻声说道,“我想摘一朵玫瑰,好提醒我自己,可以吗?”

  杰洛特点了点头,“为了让你记住,去吧。我们该回车队了。”

  希瑞把一朵玫瑰别进束腰上,玫瑰刺扎破了她的手指。突然间她好像闻到了硝烟的味道,她的眼前出现了不该看到的画面,“亚尔潘...”

  “什么?”

  “特莉丝!”希瑞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像是别人用她的嘴在说话,“他们快死了,杰洛特!我们得去帮忙!杰洛特!”

  “希瑞!你怎么了?”

  希瑞跳上马,没有等杰洛特,就策马狂奔,她闻到了远方的硝烟味,听到了喊杀声,还听到身后萝卜的嘶鸣声还有杰洛特的咒骂。

  车队着火了,点燃的箭矢从树林之中飞向马车,松鼠党发出怒吼,冲向了马车。

  杰洛特在她的身后大喊,但是希瑞没有管他,她径直往前奔驰,她看到了亚尔潘,他一手拿着斧头,一手拿着十字弓,他的身边躺着个一动不动的人影,凌乱的蓝色衣裙下露出大腿,那是……

  “特莉丝!”希瑞越发着急,她用力一磕马腹,松鼠党的箭矢转向了她,她低头闪过,低伏身体,向着精灵们冲过去。不知道红棕马被什么东西所划到,向前侧翻了过去,希瑞灵巧地将双脚抽出马镫,站在马鞍上,用力跃起,落在了翻倒的马车边,弯着腰冲刺到亚尔潘身边。

  她飞奔到特莉丝身边,她抓住特莉丝的衣服,把她拖到马车边。两个精灵向着希瑞冲过来,亚尔潘挥舞着斧头挡下了对她的进攻,第三个精灵则向着马车射箭。

  “跳车!”亚尔潘抬高嗓门,盖过周围的喧嚣,“跳车啊,雅尼克!”

  杰洛特追上那辆马车,长剑扫过精灵,精灵就滑下来马鞍,温克冲向射箭的精灵,一支白翎箭插在他的侧腹部,他仍然挥舞着长剑,知道两支箭插入他的背部。

  不断绕圈的马车喷出火焰,保护着希瑞和女术士,希瑞努力拔出背在背后的剑,但是剑好像被黏住了一样。但是周围的混乱让她的剑好像变慢了,大地好像在颤抖,但是希瑞很快意识到,是她的膝盖在颤抖。

  一个迅捷的身影扑向了她,希瑞用在凯尔·莫罕学来的闪避和斜向格挡挡住对方的攻击,但是她立足不稳,向侧面倒去,长剑也脱手了。这是个精灵美人,她恶狠狠地朝着希瑞笑起来,手腕上的带着繁复花纹的精灵手镯也在闪闪发光。

  这个有些修长双腿的精灵美人抬起长剑,而希瑞连躲闪的力气都没有了,精灵美人眼睛直直地看着希瑞,准确点来说是希瑞束腰上的白玫瑰。

  “爱黎瑞恩!”松鼠党人高声叫道,仿佛要用这声呼喊粉碎自己的迟疑。但她太迟了。杰洛特推开希瑞,手中长剑劈开了精灵的胸口。鲜血飞溅上精灵女孩的脸和外衣,鲜红的液滴泼洒到纯白的玫瑰花瓣上。

  “爱黎瑞恩……”精灵刺耳地呻吟着,跪倒在地。在倒下之前,她拼命发出另一声呼喊。那是一声响亮而绝望的长呼:“莎——依——拉——韦——德——!”

  当意识回到希瑞的身体中,正如它消失时一样突然。在充斥双耳的单调而沉闷的嗡鸣声中,希瑞听到了说话声,透过模糊的泪水,她看到了生者和死者。

  战斗结束了,班·格林的援军赶来了,特莉丝也没有事,现在还能照顾伤员。

  “给亚甸王德马维的援助!”亚尔潘·齐格林站在不远处咬牙切齿,“格外重要的秘密援助!意义重大的护送!”

  “是个陷阱?”

  矮人转身看着她,又看看杰洛特,然后把目光转回桶里洒落的石块,吐了口唾沫。

  “没错,”他确认道,“是个陷阱。”

  “给松鼠党设的陷阱?”

  “不。”

  阵亡者排成整齐的一排,并肩躺在一起——无论是精灵、人类还是矮人。雅尼克·布拉斯位列其中。穿高筒靴的黑发精灵也在。还有那个把黑胡须编成辫子的矮人,他身上干涸的血迹反射着火光。在他们身旁……

  “保利!”里根·达尔伯格啜泣着,把哥哥的脑袋放在膝盖上,“保利!为什么?”

  没人说话,一个都没有。就连知道原因的人也缄口不语。里根将沾着泪水、又因痛苦扭曲的面孔转向他们。

  “俺该怎么告诉俺娘?”他哀号道,“俺该怎么跟她说?”

  不远处,温克躺在地上,身着黑金相间服色的科德温士兵围在他身旁。他呼吸艰难,每口气都让他的唇角浮出血沫。特莉丝跪在他身旁,一位身穿闪亮铠甲的骑士站在两人身前。

  “怎么样?”骑士问道,“术士夫人,他能活下来吗?”

  “我已经竭尽全力了。”特莉丝站起身,抿住嘴唇,“可是……”

  “什么?”

  “他们用了这个。”她拿出一支箭,箭头十分古怪。她把箭插在旁边的木桶上。箭尖脱落,分裂成四根带有倒钩的细针。骑士咒骂起来。

  “费雷德嘉德……”温克艰难地说,“费雷德嘉德,听我……”

  “别说话!”特莉丝语气严厉,“也别乱动!咒语只能勉强维持你的生命!”

  “费雷德嘉德。”温克重复一遍。他的嘴角渗出血沫,紧接着又渗出一团,“我们都错了……所有人都错了。不是亚尔潘……我们不该怀疑他……我为他担保。亚尔潘没有背叛……没有背……”

  “安静!”骑士大喊,“别说了,威尔弗里德!喂,快点儿,拿担架来!担架!”

  “没必要了。”女术士盯着温克不再有血沫渗出的嘴唇,语气空洞地说。希瑞转过头,把脸贴在杰洛特身侧。

  费雷德嘉德站起身。亚尔潘·齐格林没看骑士,他正看着死者,看着依然跪在兄长身边的里根·达尔伯格。

  “这很必要,齐格林。”骑士说,“我们在打仗。这是命令。我们必须确认……”

  亚尔潘一言不发。骑士垂下目光。

  “原谅我们。”他轻声说道。

  矮人缓缓转头,看向骑士,看向杰洛特,看向希瑞。看向他们所有人。所有人类。

  “你们对俺们做了什么?”他语气苦涩,“你们对俺们做了什么?你们把俺们当成了什么?”

  没人回答。

  长腿精灵的双眼呆滞无神,扭曲僵硬的嘴唇仿佛在无声地呐喊。

  杰洛特把希瑞搂进怀里,缓缓取下那朵沾染了黑红污迹的白玫瑰,一言不发地丢在精灵松鼠党的尸体上。

  “别了。”希瑞轻声道,“别了,莎依拉韦德的玫瑰。别了,还有……”

  “原谅我们。”狩魔猎人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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