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苏教官为何会忽然笑出来,杨队正只是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看向正与大食兵激烈搏杀的大唐将士,尤其是杜明。杜明在他麾下五个火长中平日里最低调沉默,但打起仗来并不含糊,一柄大刀上下飞舞,将大食人打的节节后退。
“我帮你处置伤口。”苏教官这时忽然说道。他先从背包中拿出月白色纱布与止血药,然后才抓住杨队正的左臂,用力将箭矢拔出来,然后立刻上药包裹。杨队正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他施为。
苏教官很快将伤口处理好又包裹上,这时前面的交战也发生巨大变化。眼见自己麾下的士兵打不过大唐将士,指挥的大食将领调来十几个弓箭手,排成数排轮番向大唐将士射箭,前面手持长矛或弯刀的士兵则迅速后退。
见此情形,杨队正先是在衣服外面又裹上一件士卒穿的简陋皮甲,然后一边大声喊道:“不要让大食兵跑了,冲啊!道祖保佑!”一边又拿起长矛向前冲去。
“道祖保佑!冲啊!”士卒们也大声叫喊一句,不顾箭矢向前冲锋。
很快有四五人被箭矢射中要害或腿倒在地上,但剩下的人仍然不管不顾,继续向前冲锋。
见大唐将士这样拼命,大食兵顿时被吓住了。杨队正猜的不错,他们是大食军攻打洁山城失败后新从国内调来的军队,因内部扯皮一直到攻打嗢鹿州城之战爆发后才抵达城外,之后一直在休整,昨日才调入城中驻守宅院。
他们不是新兵,大多数人参加过并波悉林从呼罗珊出发扫荡两河流域辅佐阿布·阿拔斯成为哈里發的战争,少数这二三年参军的人也参加过平定阿卜杜拉叛乱之战,都算得上老兵;但他们从未打过这种仗。
他们之前打的,要么是数万大军排成整齐的队列互相搏杀,要么就是清剿土匪。队列厮杀时后左右都是同袍,前面是敌人,即使心生害怕想要逃走也不可能;清剿土匪确实会有小股军队出动的情形,但土匪的战斗意志都很差,交战稍有不顺就会逃跑,他们大食兵也不会想要逃走。
可在嗢鹿州城中的交战不同。他们以百人队为单位分散开驻守在各个宅院,此时与唐卒交战又只有十几人;而且,面前的唐军将士十分凶悍冒死冲锋,他们身后虽有将领督战但想要逃走十分方便。
最要紧的是,他们是弓箭手,从兵种设置来说就不是与敌人贴身肉搏的,在西方交战如果他们在没有长矛兵或骑兵的保护下与敌军正面接触到,逃走不算很重的罪过。
所以,当杨队正的长矛即将触碰到最前面的三个弓箭手后,他们匆忙将箭矢随意射出,然后一手拿着长弓,另一手拿着箭矢转身向后逃去。
犹如推翻了多米诺骨牌一般,随着这三个人的转身逃跑,另外十人也立刻转身逃走;有的人甚至没有将弓上搭的箭射出去,就转身没命似地狂跑。
大食将领提起刀似乎想要砍杀逃兵,但最后还是和他们一块逃跑起来。他之前也没打过巷战,但与熟悉的将领交流过后大概了解巷战如何打,明白此时不能逃走,至少最前面的三个兵不能逃走,应当为众人殿后。
但他心里又想着在西方交战的传统,心里不免有些迟疑。等到他下定决心的时候有几人已经从他身旁跑过去,他再砍杀逃兵也来不及,只能转身一起逃走。
“快!撵上他们!”杨队正没想到大食兵会这样干脆地逃走,立刻大叫道。
“杀!”将士们士气一阵,又高喊一句继续冲杀。
“苏教官,你过去传令,再调一火过来,命剩下的两火缓缓向这边退过来。”他又对苏教官说道。
“是。”苏教官答应一声,转身去传令。杨队正继续带领不到两火士卒追在大食兵身后。
他们跑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前方亮了些。杨队正明白这已经快到地道口,再次命将士们奋力冲锋;众人又挤出一丝力气更加快速地冲锋。
这时二十多个大食兵已经来到正对着地道口的地方。将领喘了口气,命弓箭手首先爬上去,长矛兵留下来殿后。长矛兵心中很不愿意,但也不敢不听从命令,在地道中摆出微缩阵势要抵挡大唐将士。
“投!”见此情形,跑到离着大食兵只有一丈左右地方的杨队正举起长矛,大喊一声将兵器投出去;跟在他身后的士卒也来不及细想,也纷纷投出长矛。
刹那间,七八支长矛飞向大食兵。因只有短短一丈距离,大食兵还没反应过来长矛已经飞到眼前,他们根本来不及躲闪已经被长矛捅个对穿,利刃穿透人体的声音过后又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
后排的长矛兵见此情形,也发出一阵阵令人耳鸣的尖叫,再也不听从将领的命令,扔下长矛就去与弓箭手争夺逃到地面的次序。他们从未经历过这么残酷的战斗,已经受不了崩溃了。
大食将领见状明白完全挡不住大唐将士,也不再指挥,跑到地道口出要首先出去。他这不仅仅是出于活命的想法,心里也想着一旦来到地面就立刻告诉驻守的士兵封闭地道口,将大唐将士堵在地道里,即使二十几个大食兵为大唐将士陪葬也在所不惜。
但他刚刚冲到地道口还没来得及出去,忽然感觉左小腿一阵剧痛,回头看过去,就见到数个大唐将士手持空的弓箭站在已经失去长矛的长矛兵身后;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小腿上扎着一支箭矢。
他转过头又要继续向地道口外走,但“嗖”“嗖”几声箭矢破空之音传来,他后背也传来剧痛。他忍着痛想要继续向外走,但又走了两步就跌倒在地,随即失去意识。
“快,杀光这些大食兵!”在大食将领中箭的时候,杨队正先对杜明大声吩咐一句,又对另一火士卒说道:“你们穿上一件大食军服上衣,冲过去不等大食兵被杀光就冲到地道口旁,冲上地面。现下正是天黑,就算地面也不怎么亮堂,大食兵没法子立刻发现你们不是大食兵。”
“你们冲到地面以后,立刻砍杀地道口附近的大食兵,我随后就带着人冲上去!”
“是!”火长大声答应一句,带着同火士卒也向前冲去。
地道里的大食兵很快被砍杀殆尽。他们已经彻底失去战意,即使被大唐将士撵上杀死也丝毫不反抗只是等着被杀。
在杜明带着士卒砍杀地道中大食兵的同时,另一火也冲到地道口,向外爬去。外面驻守的人果然无法立刻辨认出爬出来的是他们自己人还是唐军将士,甚至伸手帮了一把将两个人拉出来。
但在将人拉出来后他们辨认出这两人虽然身上穿的是破烂的大食军服,可手里拿的兵器却不是大食制式兵器,立刻警惕起来,就要出言询问。
可他们的话还没问出口,两人已经挥舞起长刀砍杀他们。驻守在地道口的大食兵还以为拉出来的人是自己人,几乎没有防备,顿时被砍死一人,重伤一人。
大食兵顿时大乱,竟然下意识向后退去。他们连退四五步才回过神来抽出弯刀要杀死大唐将士,可这时站在地道口附近的大唐将士已经又多了三人,他们围成一圈护着地道口。
大食兵呐喊着冲过去厮杀,大唐将士也丝毫不退缩的与大食人交战;仅仅在刹那间,双方又共有五人战死,唐卒两人,大食兵三人。剩下三个唐卒仍然护着地道口,不后退一步。
大食兵又冲过来搏杀,唐卒仍然死战不退。随着越来越多的大唐将士从地道中钻出,大食兵想要堵住地道口的希望越发渺茫,死伤也越来越多。
随着从地道中钻出来的大唐将士超过十五人,大食百夫长觉得再打下去要么与唐人同归于尽,要么他们被全杀光,一时惜命的心思占了上风,指挥士兵不再与大唐将士厮杀,慢慢向后退去,全部退入房屋中。
大唐将士也没追击,只是守着地道口。又过了一会儿,其余士卒也都从地道中钻出来。
“杨队正,我带着两火人马撤过来了,半路上又将受伤的七名士卒扶起来一道撤退。我们和大食兵边打边撤,又新添了两个人受伤,但每人再战死。靠近这个地道口后,那些大食兵也不再追赶,退走了。”陆队正最后一个从地道中钻出来,和杨队正说道。
“好。都回来了就好。”杨队正挤出一丝笑容,说道。
“现下这是怎回事?你到底是如何带兵从这个地道口出来的?大食兵为何都在房屋里?”陆队正又向四处看了看,问杨队正道。
“是这样。”杨队正和他说了自己这边的交战经过。
“真是太险了。”听完杨队正的话,陆队正叹道:“若这户宅院驻守的大食兵打过巷战,咱们绝不可能从这个地道口撤出来。即使他们没打过巷战,经过也如此惊险,只要有一步出差错就逃不出来了。”
“不论如何,咱们现下逃出来了,又杀死至少三十个大食兵,伤了几十个。”杨队正说道。
“别说这些了,回去后再说不迟。咱们立刻离开这户宅院,找一个地道口回去。”他又赶忙说道。
“不打房屋了?”陆队正问。
“不打了。”杨队正道:“已经战死了八个,再打还不知会战死几个。而且将士们与大食兵搏杀也都累坏了,没力气再打房屋,这就撤走。”
“好,这就撤走。”陆队正心里也赞成立刻撤走,刚才只是试探他一句,闻言说道。
他们两人与苏教官立刻呼喊着命坐在地上的士卒起身,立刻撤走。众人虽累,但也知道此时还在大食人控制的地方,并不安全,听到队正呼和立刻站起来,右手紧握兵器要撤走。
苏教官又吩咐五个士卒扶着重伤之人,以杜明一火打头离开这户宅院,其他三火跟在后面,曹方峰这一火留在最后殿后。
杜明打开宅院大门,又非常小心的向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埋伏,带兵走出去,沿着街巷向东走去。杨队正等三人跟在身后;其他士卒在他们三人后面。
很快轮到曹方峰这一火撤走。他和他麾下的将士紧盯着房屋,时刻防备大食兵忽然冲出来要拦下他们。但一直到他们离开这户宅院,大食兵都并未冲出房屋,只是射了几轮箭矢,被轻松躲过。
撤出这户宅院后,一行人在街巷上走了数百步,才找到一处倒塌房屋中的地道口。杜明又反复确认里面没有大食兵埋伏,这才下了地道。
在地道中,他们这一队也极其小心。下地道绝不会是那户宅院大食兵的心血来潮,一定是大食军将领的命令,所以别处地道也可能有大食兵;就算只是那户宅院大食兵的心血来潮,别的宅院的大食兵未必不会心血来潮。总而言之,他们必须加倍小心防备大食人。短短几百丈的路,他们来时只走了两炷香,可返回时足足走了半个时辰。
不过他们返回这一路并未再碰见大食兵,平安回到浅层地道与深层地道的交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