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大食兵很快发现这一情况。围城这段时日大食士卒也不仅是偶尔攻城,他们在营内建了数个与城墙等高的箭楼,安排视力极好的人在箭楼上紧盯城头,发现城头守军不再使用滚木礌石后马上告知将领。
“快!加紧攻城!”得知这一情形,萨利赫与侯梅德几乎同时喊出一模一样的命令。
“投石车全部抵近城墙,不要怕被秦那人击毁,击毁了可以再造!”他们又喊道。
大食军中投石车的八成很快被推到能轰击城头的位置,向唐军士卒发射石块。萨利赫与侯梅德甚至安排投石车轰击城门。不过城门已经被刘琦下令完全堵死,他们轰不开,砸了一会儿也就罢了。
大食人的投石车太多了,除死角,几乎轰到城头每一处地方;躲在死角的人也偶尔会被因碰撞改变滑行轨迹的石块砸中,大唐将士一时间伤亡极多。
许多士卒不由得心生退缩之意,不愿再离开死角。他们不是怕死,而是觉得这样被砸死很不值得。而且有些人隐隐约约听说几位大将制定了城头失守后在城中继续抵抗大食人的方略,更不愿意被砸死在城头。
刘琦马上发现这一情形。因为大食人攻城日之早出乎大多数人预料,巷战的最后准备尚未做好,还需几日;而且一日被大食人夺取城头也太丢人,不能现下就丢掉。
为促使将士继续奋战,他带领大义教官冒着被石块砸中的危险冲上城头,劝说将士,才让他们重新站起来与大食兵搏杀。
但就在这短短一刻钟内,已有大食兵攀爬到城头,数座云梯也被搭在城头上,许多大食兵正在攀爬;唐军将士奋力将云梯推倒,又围攻登上城头的大食兵,弓箭手用弓弩射杀正在攀爬云梯无从躲避之人。
许多大食兵被射杀,攻上城头的数十人也立刻死无全尸,但更多人再次搭起云梯顺着云梯攀登,或干脆抓着城墙上被石块砸出来的坑洞向上攀爬。
终于再次有大食兵登上城头。五六个兵丁同时翻过女墙,唐军士卒注意到其中一人穿着突厥人样式外衣与旁人不同,但也无暇细想,与他们搏杀起来。
几个大食兵很快被杀死,那个好似突厥人的兵丁临死前脸上露出哀求之色,似乎要说什么,但话才说到一半就被砍死。唐军士卒根本来不及琢磨,就又开始对付另一队大食兵。
之后一直到天黑,唐军将士与大食兵都这样在城头交战,不时有大食人冲上城头随后被斩杀,也不时有唐军士卒被石块砸死砸伤,更一直有正在攀爬城墙的人摔落在地,情形不停重复。
终于,太阳从空中落下,圆圆的月亮升入天空,用反射的阳光照射地面。大食军收兵的乐器声再次响起,而且没有兵丁再冲过来。唐军将士终于能彻底松口气:今日的战事总算结束了!
“哎呀我的妈呀!大食人总算不再攻城了。”丹夫一屁股坐在地上,叫道:“从天亮起,大食兵一波又一波,一波又一波,累得我胳膊都快脱臼了,总算停下了!”
“真是累啊!”米特也坐在地上叫道:“我从没想过,大食人会这样攻城!”
夏传涛等人没有像他们一样叫喊,都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但也是这样想的。他们原本是刘琦握在手里的预备队,但从午时被派上城头与大食兵交战,中间只休息了不到半个时辰,一直搏杀到天黑,即使夏传涛等老兵也从未经历过这样激烈的战斗。
“若大食人一直这样攻城,就现下城里这些人,最多守五日,五日后城就会丢失。应当赶快把河北大营的人都调来!”丹夫又叫道。
“调不来的。”夏传涛边喘气边断断续续地说道:“虽然据说修了一条地道通河北,可一条地道能走多少人,三五日能调来多少人?”
“那当初为何要在河北大营安排那么多兵?”丹夫也顾不得与夏传涛看不顺眼这件事,问道。
“谁有把握大食人一定会全军包围都督府城,而不派兵占河北?若在河北不派兵安营,大食人占据河北,那几座小城岂能受得住?咱们的家人可都在那几座城里。”
“哎,说起来,还是咱们人少。”丹夫叹了一句。
“刚才我杀敌的时候,见一人好像是葛逻禄人。”米特这时说道:“他身旁几个大食兵都被杀死后,他好像想投降,但话才说一半就被砍死了。”
“哪有时间接受投降?”夏传涛又道:“杀死一人可比接受一人投降更快,而且谁知道那人是不是真心投降?乱刀杀了最好。”
“再说了,葛逻禄人背叛大唐,人都该死!杀死他也是应该!”
“对!葛逻禄人全族背叛大唐,人都该死!”丹夫也叫道。
米特一时沉默起来。虽然现在葛逻禄已经不算突厥人了,但在文化习俗、长相等方面仍与突厥人类似,他杀死那个葛逻禄兵后,还是会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正想着,忽然传来叫声:“开饭了!开饭了!”众人都回头看去,就见到火头军提着装满刚出锅的馒头或胡饼的大桶从甬道走上来,一边吆喝一边来到各队队正旁,在队正的协助下分发吃食。
“怎么不让我们下了城再吃晚饭?”丹夫说了一句。
“大概是担心大家饿得很了没力气下城?”米特说道:“反正我很饿,中午的干粮也是囫囵吃下去吃的不多,与大食兵搏杀的时候没感觉,刚才一停下就饿的要死。”
“别管那么多了,先吃饭要紧!”夏传涛打断他们两个的争论,站起来走向队正,和队正说了几句话后用一块稍微干净点儿的布兜着十七张胡饼回来,每人分发两张。“快些吃,吃不饱再去取。”
众人接过胡饼,马上狼吞虎咽起来。大家都和米特一样,中午虽然吃了东西但和没吃一样,饿的要死。曹方豪最早把两块胡饼都吃完,又去取了两张;众人也纷纷又取一张或两张。
吃饱了饭,大家都感觉身体又有了力气,站起来在将领的指挥下依次下城头。这时城头还一片狼藉,不过这就与他们无关了,那是夜晚值守士卒负责收拾的。当然,也就大概收拾一番,没有断肢残臂即可。
“咱们火运气还不错。”看到其他少了人的火,夏传涛忽然叹道:“咱们火八个人,不要说战死,就算重伤的都没有,最多是宋五胳膊被划一刀,用盐水擦洗一番就好了。”
“真是运气太好了。”曹方豪也不由得感叹。他当年参加怛罗斯之战,所在的队战死三十五人,火更是只有他们兄弟活下来,对比这次,只能说,“感谢道祖保佑!”他说道。
“感谢道祖保佑!”另外七人也纷纷说道。在李珙、刘琦的带动下,现下整个嗢鹿州城,除佛教徒每日仗打完了默念佛祖保佑外,其他士卒不论信不信道教,统统说一句‘感谢道祖保佑’。
他们很快回到军营,撒了泡尿立刻躺到床上呼呼大睡起来。他们今日实在是太累了,而且明日多半还要在城头与大食兵交战,不快点儿睡觉可不行。
但夏传涛却不知为何睡不着觉,不停翻身。当他要再一次翻身时候,忽然听到身旁传来声音:“夏叔也睡不着?”
“雷诺,你也睡不着?”夏传涛轻声说道。
“是。我头一次打这样激烈的仗,心总静不下来。”雷诺也轻声回答。
“得尽快习惯。”夏传涛道:“明天多半和今天一样,得抓住一切能睡觉的时候睡觉。”
“我从小心思就多,恐怕一时习惯不了。”雷诺将这个话题一笔带过,又问道:“夏叔,适才你在城头上说城里修了一条通往河对岸的地道,这是怎回事?”
“你不知道?”夏传涛反问一句,见他摇头,说道:“详情如何,我也不十分明白。只是有一次听校尉与旅帅闲聊,他们提起地道;后来问队正,知晓确有一条通往河北大营的地道。可队正也不知详情。”
“说起来,几个月前大食人还在围攻洁山城的时候,都护忽然下令各家百姓都挖地道;百姓都离开嗢鹿州城后,又派士卒将各家地道连在一起。我还听说即使城头被大食人夺走,退入城中还要继续抵抗,地道是不是与抵抗有关?”雷诺又问道。
“应当有关。”夏传涛说:“我也听说了。我想着,是不是在城头被大食人夺走后,再坚守城内结实的房屋院落?比如都督府衙门,比如几处军营,比如驿馆等地。挖地道就是用来连通这些地方,可以支援,也可以把伤兵撤出来。”
“大约就是这样。”雷诺觉得夏传涛的猜测很有道理。
“那咱们啥时候撤入城中继续抵抗?”他又问道。
“怎么,你还盼着撤进城里?”夏传涛见雷诺点头,笑道:“你真是新兵。啥都没城墙好守,城墙丢了,城里早晚要丢,再怎么抵抗也没用。所以还是想着多守几日城墙。”
“可是,现下大食人攻城这么疯狂,城墙又能守几日?”雷诺又问道。
这次夏传涛却没有搭话。他也明白以大食人这般疯狂攻城,城墙守不了几日。
“睡觉睡觉!”他说了一句,不再与雷诺说话。
……
……
“你们告诉我,城墙还能坚守几日?”同一时刻,李珙问出了与雷诺类似的问题。
但他面前的人显然不能像夏传涛一样避而不答。王胜看了一眼刘琦,见他低头坐着不知在想甚,自己身为在场资历最深的将领,负责的西面城墙又是被大食兵攻上城头次数最多的,只能站起来硬着头皮说道:
“禀报都护,仅仅一日,我西城就战死士卒八百余人,重伤九百余人,轻伤一千八百余人,而我西城总共只有八千士卒,后又得刘都尉调派一千士卒。”
“兵器,用去三成滚木礌石,两成箭矢,被砸毁一成半投石车,士卒用的刀枪也损坏近两成。”
“下官不知南城与东城损失,但仅凭西城而言,最多坚守五日城墙就守不住了。自然,刘都尉手里还有数千未与大食人交战的士卒,应当可以再拖延三四日。”
“启禀都护,东城战死士卒七百九十人,……,损失与西城相当,最多坚守五日。”赵光密说道。
“启禀都护,南城战死士卒七百三十人,……,损失略小于东城与西城,最多能够坚守六日。”孟成康说道。
“五日或六日,”李珙低声嘀咕一句,忽然放大声音道:“你们之前不是说,能坚守城墙数月么,怎现下只能坚守不到十日?”
“下官知错。”三人立刻躬身说道。虽然他们说的是全部四万大军都在城中时的情形,但此时城中有三万人,再多添一万至多坚守十几日,他们当初的断言照样是错的,无可辩驳。
但他们又感觉有些委屈。谁能知道大食人会不顾伤亡猛攻?即使不算河北大营的一万人马,大食军的兵力也只是他们的三倍,而今日一番猛攻敌军战死重伤至少是他们的五倍,正常情况下,没人会这样打仗。
“都护,此战是属下指挥,况且属下也万万没有料到大食人会这样攻城,若要处罚,请处罚属下。”这时刘琦忽然说道。
“处罚你?谁都应当被处罚,但只有你不应。”李珙却说道:“若不是你坚持与大食人打巷战,我军对城墙被大食人十几日就夺走毫无准备,此时恐怕只能坐以待毙了!”
“正因你坚持打巷战,才能在城墙很快就要沦陷的情形下还有方略,所以你不仅不应受到处罚,反而应当受到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