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三十分,红月高地。
随着最后一支克洛维军队加入战斗,面沉如水的嘉兰爵士看着眼前愈来愈糟糕的态势,原本就不怎么坚定的内心逐渐发生动摇。
此时他手中绝对的主力,超过六千人的前军已经被三面夹击,进退两难;手头重要的底牌,四个精锐步兵团被死死挡在战场之外,始终无法和主力军汇合,只能眼睁睁看着战局陷入糜烂。
按照任何一个帝国骑士…不,应该是任何理智正常军队的逻辑,在这种骑兵难以发挥优势,陷入胶着的狭窄道口,应当立刻调动火炮打开缺口,扭转局势。
但他偏偏不能…一支规模不到两千人的克洛维军队从侧后方冲上了自己的高地,只要自己敢停止炮火压制,或者将炮口对准主战场,这群敢顶着狂轰滥炸也要发起进攻的疯子会立刻扑上来,端掉自己的指挥部。
归根结底,就是占据高地的嘉兰军团已经不能失去这个高地支点了;看似是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可只要丢失,士气就有可能立即崩盘,全军覆没。
“大人,再这么下去恐怕不行啊,前军主力迟迟得不到炮火协助,也看不到赶去增援他们的部队,士气恐怕会出大问题的。”
“你给我住口,这种事情你以为我看不到吗?!”情况危急,嘉兰爵士已经越来越难保持冷静:“提出问题的时候不要只想问题,也得考虑解决的办法!”
“这……”
被训斥的副官凝噎,迟疑了片刻才略显不安的开口道:“要不…想想办法给费尔南多大人发讯号,让他从军旗山方向增援?”
“……”
嘉兰爵士愈发感觉自己开始受够了这群无能部下…让费尔南多大人增援?他怕不是还在顶着巨大伤亡苦苦围攻军旗山,等着自己结束战斗好能赶去增援他呢!
红月干道这边的胜负是很重要,但真正的关键依旧是军旗山的归属;只要能拖到费尔南多攻克军旗山营地,其实自己这边输掉也是完全无所谓的,战后依旧可以凭功臣的身份去论功行赏。m.
相反如果军旗山之战输了,自己这边打赢也根本无济于事…这群蠢货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想不明白,他们的脑子难道都只是装饰品吗?!
但无论再怎么心底咒骂,该解决的事情还是得解决:“集结指挥部内剩下的所有人,包括后勤的辎重兵,卫队,辅兵等等一切还能行动的人,在炮兵阵地的前方重新布置一处……”
“大人,高地西北方向出现敌情,克洛维人又开始进攻了!”
“这群不要命的疯子…也好,让炮兵换上霰弹把他们通通撕成碎片,好增援前军主力。”
嘉兰爵士不屑的冷哼一声,完全没有注意到副官脸上的慌乱:“我们的炮弹应该还很充足,让炮兵们不要吝啬,尽可能杀伤敌人就好。”
“这……”
“怎么,他们连这种事情都办不到了吗,我们的炮兵甚至不能消灭一群送上门找死的克洛维人?”
“不,是…是进攻的克洛维人只、只有一個。”
“……一个?!”
…………………………。
“轰——!!!!轰——!!!!”
尖啸的黑影撕裂空气,绽放出让大地颤抖的雷鸣,卷起扫荡尘埃的巨浪。
应该说嘉兰军团炮兵阵地的准头并不算太好,甚至于仅仅隔着五六百公尺的距离,泼水似的狂轰滥炸,也没能将夏尔·桑德斯麾下不到两千号人的通通撕成碎片,完全称得上雷声大雨点小。
但这实际上也并不能怪他们,高打低的情况下,炮兵们手头的平射炮确实很难对躲在掩体后的敌人,尤其双方的距离已经近在咫尺,那就更困难了。
不过很快,这些炮兵们就意识到他们到底多么天真。
“噗——”
残影冲破爆炸的硝烟,宛若反方向射出炮弹,上一秒还让人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下一秒炮兵阵地的观察哨就乱作一团,叫嚷着“敌军来袭!敌军来袭!”
可等到炮长按住那个惊惶不安的年轻观察手,才发现冲他们而来的居然是个小女孩儿——穿着不合身的军大衣,头戴三角帽,身后背着好几杆步枪的女孩儿。
过度的震惊以至于让他们放下了手头的武器,死死盯着女孩儿沿山体狂奔的身影;离得远远地时候很多人还不觉得,但马上就有人发现了异常——女孩儿快得简直不像话。
帝国炮兵们目瞪口呆,山坡上狂奔的女孩儿她仿佛不是在奔跑,而是…滑行。
她就像是一架纸飞机,从地面冲向天空,又迅速的滑向地面,周而复始;远远地并不能真正看清女孩儿跑动的身影,只有随风而起的大衣衣摆,像是舰艇的船帆似的升起又降下。
炮兵阵地上一片沉寂,仿佛所有人都被定格在了这美好的情景之中。
“不、不对…敌袭,敌袭!”
如梦初醒的炮长终于回过神来,“啪——!”的一巴掌甩在还发愣着的新兵连上:“通知军团长,开火阻击!”
“遵、遵命!”捂着脸的新兵还有些出神:“用、用什么?”
“还废什么话,当然是有什么用什么!告诉军团长克洛维人又要进攻高地了,去!”
震耳欲聋的轰鸣再次炸响,但这次他们终于有了明确的目标——除了原本的火力覆盖,保持对山坡上的骑兵上校压制外,四门三磅骑兵炮直接对准了莉莎的身影。
咬着口袋里的最后一根甘草棒,怀抱着博尔尼步枪的女孩儿继续在山坡上狂奔,撕裂空气的炮弹一颗一颗在她周围炸开,迸发而出的气浪卷起沙砾与火焰的余温,不断的冲刷着山体。
娇小的莉莎就像是惊涛飓浪中的独木舟,不需要从天而降的雷电,一个稍微高些的浪头就能将她粉碎。
可女孩儿还在加速。
她选择了最适合此刻的奔跑方式,那就是跳跃——每次落地的瞬间,那比靴子还小一圈的脚丫,和修长完全无关的小短腿儿,却在落地的惯性和肌肉的运动,肢体的伸缩间迸发出恐怖的能量,将自己“发射”出去。
山坡上的炮兵们并看不到,女孩儿每次冲刺跳跃留下的脚印,堪比一门十二磅野战炮炮车的辙印。
不,他们只能看见那轻若鸿羽的身影,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而且…越来越快。
“开火!开火!开火!”
阵地上的炮长在下达自己认为最正确的命令,他不明白对面的克洛维人究竟在搞什么,但这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天赋者在帝国的军队里并不罕见,某些足以一人敌一军的血脉骑士,即便没有见过也多少曾经耳闻。
因此当女孩儿的身影愈发诡异之后,炮兵们反而没那么惊讶:显然是克洛维人彻底技穷,准备靠一两个实力强劲的天赋者翻盘。
他们猜对了,只是方向略微有些偏差。
“轰——!!!!”
炮弹砸在正前方,狂奔的莉莎却并未放慢速度,甚至没有躲闪;此刻女孩儿脑海中突然想起了安森的技术顾问,那个叫威廉·戈特弗里德家伙的脸。
莉莎其实不喜欢这家伙,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和她习惯的风暴军团格格不入;但有些他说的东西,听起来又似乎很有道理。
比如说这个世界上所有东西之间,都是互相静止的。
【马车跑得慢,蒸汽列车跑得快,这只是你在用自己的速度,或者它们彼此间的‘速度’去衡量,可速度又算是什么呢,我们该怎么去形容‘速度’呢,用移动吗?】
【一枚铅弹从枪口命中靶子,我们说它从枪口移动到靶子上,可如果我把‘移动’的标尺换算成整个靶场,是否可以认为铅弹没有移动呢?】
【所以…如果移动没有发生,那么速度是什么?】
【反而言之,如果移动的速度相等,我们是否可以认为,二者之间是没有发生移动的比如…把马车放在蒸汽列车上面,或者反过来——当然我们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那是现实层面,而数学和现实无关……】
胡——
气浪在女孩儿的脚下炸开,推动着娇小的身体飞向半空,如同炮弹似的砸出去。
没错,威廉·戈特弗里德是个满嘴胡言乱语的怪人,莉莎讨厌怪人,但不得不承认怪人的某些话似乎是有些道理的。
在新世界的时候莉莎就遇到过不止一次,爆炸的气浪把自己撞飞出去,或者是抢在铅弹命中前躲开…这难道就是怪人口中的‘移动’?
莉莎搞不懂,但她知道只要自己跑得和炮弹一样快的话,就能直接毁掉对面的阵地,为眼睛大叔争取到进攻的机会…而这对安森很重要。
于是女孩儿感觉到自己的速度越来越快,对面的家伙真的就像威廉·戈特弗里德说的那样,在自己的眼中逐渐变得静止,世界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黏膜,每次跳跃,自己都会撞在黏膜上,身体被死死地挤压在中间。
这种强烈的挤压,即便是拥有奥古斯都之血的女孩儿都会觉得无比难受,仿佛稍微动弹些都要被死死束缚,完全感受不到自由。
也许自己还得再快些吧…莉莎只能如此想到,她甚至都没能察觉自己的双眼已经完全变成了猩红色。
炮弹一颗接着一颗的袭来,对面察觉到不对劲的帝国炮兵们已经拿出了自己最高水准,四门骑兵炮甚至打出了一分钟六发的惊人速射成绩,炮弹炸开的烟尘甚至已经接连成片。
“轰——!轰——!轰——!轰——!轰——!”
炮兵阵地上此时一片慌乱,他们逐渐意识到自己在和怎样恐怖的敌人交战,关于此前某个被击溃的倒霉蛋的故事也开始被提及,并且逐渐有变成恐怖故事的倾向。
“别在那儿胡说八道了,让线列步兵们全部就位,准备按列齐射!”炮长第一个打断了阵地上的闲言碎语,无论是真是假,他都必须制止这种扰乱军心的声音:“所有火炮装填霰弹,等我的命令!”
“是!”
“遵命!”
半个连队的线列兵被集结起来,这算是炮兵阵地上立刻能集结起的全部兵力了,八门重炮,四门骑兵炮也全部换装霰弹。
每个士兵的脸上的表情此时都无与伦比的凝重…红月干道之战此时已经临近胜负关头,突然出现的劲敌也让此前这些高枕无忧的炮兵们意识到,指挥部是真的有可能被攻下,嘉兰军团…覆没很可能也就是一念之间。
恐惧会令人胆寒,也会激起原本并不能发挥出的实力;炮兵们显然是后者,整个阵地前所未有的团结和井然有序,全力以赴的执行着每个命令。
“炮火就位——”
“士兵就位——”
齐刷刷的步枪平举,一门门火炮对准了看不见的敌人;全神贯注的炮长死死盯着阵地前弥漫的烟雾,静候他的目标。
终于,她来了…烟雾中闪过让人眼花的残影,但炮长却对自己的判断无比自信:“现在——开火!”
“轰——!!!!”
那是暂时从士兵们眼中夺走了太阳的耀眼焰火,巨响声充斥着所有人的耳鼓膜,整个世界在短短的瞬息间变成了白色,无数的火力如骤雨般倾泻在阵地的正前方。
这还不算——不需要炮长下令,线列兵们依旧在继续扣动扳机齐射,炮兵们立刻将弹药装进炮膛,再次炸响雷鸣的火光。
紧接着…什么也没发生,那个身影消失的无影无踪。
成、成功了?
阵地上的士兵们面面相觑,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其实并没能看清来者的身影,但在他们的印象中哪怕是最强的天赋者,应该也不可能正面硬抗野战炮的威力,或者说至少不会安然无恙。
站在阵地最前沿的炮长也是这么认为的,可偏偏就好像是眼花了似的,头顶的阳光让他下意识的抬起头,紧接着就看到了那遮挡太阳的身影。
她的嘴角依旧咬着甘草棒,一手按住头上的三角帽,一手提着博尔尼步枪,枪尖的刺刀从后衣领钩出一面克洛维军旗,在半空中随风张扬。
从天而降!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