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日杨宁拜别鬼阳子,潜入水中仔细寻找泄水之处,苦于湖底深邃,反复数次都不曾见到泄水口。
若按平常来说,以杨宁的修为,顶多闭气一盏茶功夫就得离水换气,可既得了鬼阳子百十年的内功,在水下足足呆了半个时辰竟也丝毫不觉得气闷。
杨宁心下一动,停止动作闭目屏息,内力流转不息,最后沿着六识感知到的水流方向一路探寻,终于在两块礁石之间找到了一个黑幽幽的洞口,有细小的沙石不时被吸附进去,不知通向何方,杨宁犹豫片刻,一头钻了进去。
黑暗与压迫感瞬间包围着杨宁,顺着暗流不知飘了多久,一直在他感觉都快崩溃时,终于头顶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运起内力奋力向前游去,而后那丝光越发明亮,如此这般又行数里,直至漂进一处山洞,杨宁一头从水里冒出来,大口喘息,只见洞内怪石嶙峋,长草掩映,水中不时有黑色的水蛇或蟾蜍冒出,看样子罕有人迹。
杨宁在水下憋了那么久,胸中闷了一口气,心想左右无人,索性放开嗓子喊了出来:“啊……”
哪知他刚大喊出来,直犹如山倾海覆一般,山洞中顿时壁震石落,数不尽的石块“咚咚咚”砸进水中,水蛇四窜,远处山林中惊鸟纷飞。
杨宁也被自己吓了一跳,急忙收声,这才想起自己已得了鬼阳子百十年的修为,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上清宫年轻弟子了。
待他出得洞穴而来,踏上平地,眼望着群山林海翠涛,想起年幼时自己身处竹林楼府,义父于兵乱之中帮助自己葬了父母,还收养了自己,那里还有待自己如山恩重的阿姊,脑海中浮现出她的丽容俏影,一瞬间惘然失神。
此时暮色苍茫,群雁归林,杨宁想起自己脱困出来,不日将要见到自己日思夜想的阿姊,还有义父,思念情深,不由怆然涕下,恨不得插上翅膀回到楼府。
他想罢立即纵身跃起,脚尖只轻轻在树梢轻点,便已落在一树好大青松的树冠,随即施展开“万古轻宵”,身形便如一阵疾风般消失于茫茫群山之中。
话述另一头,距离杨宁十数里山路之外的动宫山门,月色朦胧,夜鸦声声。
却有三人发足急奔,径往上清宫而去,细看之下,三人光头大袖,俱是僧人,脚下功夫甚是了得,不消半柱香时分,将到半山时,只听得一人喝道:“不知何方道友,深夜光降上清?”喝声甫毕,山石后闪出两个人来,一道一俗,俱是上清宫小辈弟子,奉命看守山门。
当中一个僧人合十说道:“青灯寺灵智,灵慧,灵觉有急事求见掌教真人。”
两个上清弟子一听是江南青灯寺“灵”字辈的前辈大师,对视一眼,皆暗吃一惊,一名道人说道:“三位禅师远来辛苦,请移步敝观奉茶。”
说着在前引路,仅留另一位俗家弟子继续看守。
道人一路引着三位禅师来至绛云峰问道堂,告了声罪,即入内堂通报,片刻后那道人引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走了出来。
道人躬身向那女子说道:“张师叔,三位大师在此。”
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张风怡,
只见她素手一挥,道了声:“入筠,你去吧。”说罢来至堂前,道:“弟子张风怡,不知三位禅师光驾敝派,有失远迎,咳咳咳……”仅仅是这短短几句话,便已咳嗽不止。
灵慧忙道:“檀越不必多礼,老衲等三人此来,实有紧急之事求见玄元真人,务求面禀之。”
张风怡道:“大师来的不巧,掌教真人正在坐关,严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灵智道:“如此则便请通报贵派首座李真人。”
张风怡面有难色,道:“不敢有瞒三位禅师,风岩师兄四年前就已不在山门了……咳……”
原来上清宫首座李风岩早年曾在洛阳与闯王有过一面之缘,当时闯王正与朝廷商讨招安一事,闯王因心中犹疑不决,常醉酒于洛阳望北楼,那一日他酒后妄言,痛砭时弊,一骂朝廷权臣,结党营私,贪污腐败,二骂皇室藩王,昏聩无能,鱼肉百姓,言语之中对于世镇此地的福王府则更骂的狗血喷头,那些话不仅被坐在临窗的李风岩听去,也被朝廷耳目听去。
半个时辰后,官兵将望北楼团团围住,里三层外三层,闯王插翅难飞,带来的亲随也都被射杀,幸得李风岩相救,才逃出生天。
闯王当即感激涕零,一番死里逃生之后,酒意也早就消了,闯王何许人也!他见李风岩非但武功惊人不说,且相貌堂堂,仪表非凡,诚心拜服之余不由起了招揽之意,可闯王比之张自忠高明了何止一筹,他心知自己此时兵微将寡,若要招人至麾下,定要封官许愿一番,可此时自己若说出跟了我,以后封你做万户侯这样的话,平白让人轻视不说,定然还会让人笑掉大牙,谁会相信一个穷途末路的反贼许下的承诺?
闯王打定主意,当下收拾心情道:“阁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只是在下是朝廷捉拿的反贼,阁下日后切记要小心才是。”
李风岩转身望向远处,背对着闯王道:“朝廷拿不住我,我听你酒后吐真言,言语之中多有忧苦万民之心,我希望你日后无论做贼还是为官,都能多为百姓考虑。好了,此处距丽景门十七里,你自去寻你的属下,李某告辞。”
闯王闻言,心念电转,忙道:“阁下姓李?你我竟是同宗,看来此乃天意,是上天有意让你我二人相遇。”
李风岩苦笑,无奈摇了摇头。
闯王又道:“如蒙不弃,在下愿与阁下结拜为兄弟,从此肝胆相照,福祸相依。”
其实李风岩心中也颇为欣赏闯王的为人,他素闻闯王起义多次,竟与百姓秋毫无犯,因此在民间名声极好。只是与闯王一旦有了瓜葛,则表示与朝廷作对,自己身为上清宫首座,干系重大,不得不慎。
闯王见李风岩沉默不语,便已将他心事猜了个七七八八,只听他一摆手,“嘿”然一笑道:“阁下不必为难,无论阁下如何看待李某,李某都始终拿你作了兄弟,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李某绝不会牵连到兄弟。”说罢竟自顾自向天上拜了一拜,又转身对着李风岩深施一礼,道了句:“兄弟多多保重,后会有期。”便大踏步离去。
李风岩目送闯王良久,心中五味杂陈。
此后数年间,闯王便没了音讯,直到崇祯十二年,闯王出山,劫官仓,济百姓,远近饥民群起响应,一呼百万,此次非比往常,闯军迅速壮大,不消半年,大明整个西北已半数归了李闯。
又两年,上清宫宫门之前,一人奉上拜贴,拜贴纯金打造,金光灿灿,上书: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敬拜贤弟讳风岩。
闯王亲率三千甲士上山恳请李风岩下山辅佐,还未得允准,并已晓谕三军,加封李风岩为制将军,统略中营。
彼时大明上下已一派日暮穷途之气象,连年灾害,饥民遍野,李风岩这次没有犹豫,毅然下山投身到义军之中。
三禅师听闻李风岩已不在上清,互相对视一眼,灵慧长叹一声道:“如此说来,作为中原武林泰斗的贵派,难逃此劫了。”
说罢三禅师双手合十,一齐诵道:“阿弥陀佛。”
张风怡不明其意,却也知道青灯寺“灵”字辈三位禅师不远万里,深夜上山定然非同小可,于是说道:“敝派事务,现由家师主持,弟子现在就去通报。”
灵智道:“尊师是?”张风怡道:“家师玄徽真人。”灵慧双眉一轩,道:“如此有劳檀越。”
张风怡拱手离去。
那灵慧在堂上踱来踱去,显得极是不耐,过不多时,有两个脚步声响起,张风怡当先一步,躬身说道:“三位禅师久等了,家师在此。”说罢侧身一让,玄徽头挽道髻,轻衫白衣卓立堂前。
三禅师忙起身合十诵道:“阿弥陀佛。”灵慧又道:“老衲等三人得睹真人风采,大慰平生。”
玄徽忙还了一礼,连道不敢,又道:“贫道方才已从弟子口中得知三位禅师所为何来,即是兹事体大,贫道素来疏懒,不敢妄作决断,还是劳三位禅师亲自去说与掌教师兄,由他一言而决为好。”
三禅师闻言大喜,当下便在张风怡与玄徽二人陪同之下径往南玄坐关之处而去。
此时夜幕笼垂,漫天星河灿烂,张风怡提着灯笼在前引路,一行五人穿过两生桥来至天极峰上,灵慧耳目敏锐,看见桥头阴影处竟尔站了一妙龄女子,忍不住问道:“敢问这位女施主何故深夜站在此处?”
黑夜之中,灵觉,灵智二僧均没有发现,闻言顺着灵慧的视线瞧去,果然看见一个女子身着单薄的白衫,孤立桥头出神,对这一行五人恍若不觉。
玄徽见状叹了口气,张风怡则不知想起了什么,低首疾行不语。
三禅师各自暗暗称奇,玄徽其声如吟似诉般说道:“七年前我门下有一年轻弟子,天分极高,却犯下大错被逐出门庭,他性子刚烈,当即自废武功,期间又为歹人所趁,打成重伤。只因他曾于一名女弟子有救命之恩,那名女弟子背着他去天极峰求掌教师兄救命,可他性命垂危,行动不便,女弟子便将他安放桥头,自去天极峰谒见掌教,待她与掌教赶到时,人已不见。掌教下令众弟子找寻,数日后,众人寻遍整座山都找不到,人人都说他跳崖死了,只有那名女弟子不甘心,顺着这两生桥来来回回走了怕不下几千上万遍,时至今日,七年了,她依旧这般。”
三禅师闻听旧事,莫不叹息,灵慧合十道:“善哉,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一行五人来至南玄坐关的云房前,南华正要开声求见,忽听得隔门传出玄元苍老的声音道:“不知三位神僧光临敝观,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随即房门无风自开,上清宫掌教玄元缓步而出,宽袍大袖,此时的玄元比之杨宁入门时更加苍老些,须发皆白,只是风采依旧。
灵慧三人心里俱是一震,怎么也想不通玄元怎知是三人来访。
实则是玄元武功已臻佳境,从五人脚步声中,已可测知玄徽与张风怡是本门之人,另有三人步履雄健,内力澎湃,必是佛门高人。
灵慧等三人合十说道:“贫僧参见真人。”
玄徽讶异地忘了三禅师一眼,心道:“怎地三位禅师不通报自家名号,仅仅自称贫僧?”片刻后又想道:“是了,师兄对青灯寺三大神僧推崇备至,定然见过面的,何必自述名号。”
不待玄元说话,灵慧忙道:“玄元真人,敝寺僧众半年前曾往关外盛京的长安寺抄录《大正藏》,无意间听闻鞑子的八旗旗主谈话,竟密谋要派遣高手偷袭上清宫,扬言先灭上清宫,再诛青灯寺。”
灵慧说罢放声大哭,边哭边道:“敝寺僧众听闻密谋之后急忙想逃走报信,不料被鞑子发现,数十名僧众或抓或杀,仅有两名弟子拼死突出重围,赶回报知此消息,如今只怕鞑子派来的一众好手已向上清宫而来,还望真人力挽狂澜,也望真人能为敝寺枉死的僧众报仇雪恨。”
玄元托住灵慧臂膀,将他扶起,道:“大师莫急,贵派一众高僧的血不会白流的,鞑子派来的一众好手再是强悍,只怕在我大明境内也是束手束脚,况且即是偷袭,如今已被我们知晓,哪还能获奇效?只是……还未敢问三位大师法号,是哪派门下?”
三禅师闻言互相对视一眼,灵慧道:“贫僧青灯寺灵慧,这两位是师弟灵智,灵觉。”
南玄一听,眉头一皱,大惑不解道:“阁下不是灵慧禅师……”
他刚说到一个“师”字,冷不防“砰”的一声,三禅师双手一齐击在他小腹之上,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虽以玄元修为之高,内力之深却仍未料到这三位身负血仇,远来报讯的高僧,竟会对自己忽施袭击?
在一瞬之间,小腹中所中掌法,竟是西藏密宗外门神功“菩提掌”,三人意欲竭尽毕生功力,立毙南玄于掌下。
灵慧脸白如纸,嘴角却带狞笑。
云房内也穿出一个极其细微的呼声:“师父……”
玄徽与张风怡惊见此变故,无不大惊失色,随即玄徽一掌挥出,拍在离她最近的灵觉头上,灵觉立时脑骨粉碎,瘫倒在地。
几乎就在同时,玄元大袖一挥,将灵慧,灵智二人打的吐血倒飞出去数丈之远,落地之后还摩擦着地面滑出很远,显然是活不成了。
玄元身子一阵摇晃,险些没有站住。“师伯……”张风怡上前扶住,只见玄元嘴边溢出血来,却仍笑道:“密宗菩提掌,好霸道的掌法。”
玄元身后云房之中有重物倒地的声音,随即便看到迟风楠脸色苍白如纸,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道:“师父,你老人家的身子……”
张风怡看见师兄从云房内走出,步履蹒跚,显然伤势极重,心中一痛。
原来在数月前,她与师兄迟风楠率三十名弟子远赴关外,助蓟辽督师洪承畴抵御满清鞑子,结果迟风楠被鞑子骑兵射中,张风怡及一众同门拼死救下,并杀出重围,众同门又一路急赶,想赶在掌教的大寿之日前回到上清,只是这一番颠簸,迟风楠伤势愈发严重,回到山门便由掌教亲自为其坐观疗伤。
张风怡又想到一向被大明百姓倚若长城的洪督师已然降清,不由苦涩难言。
早有值守弟子闻声赶了过来,看到地上三具尸首俱是不知所措。
玄徽先令弟子扶玄元进云房养伤,又道:“风怡,你带风楠去好生休息,这里的事不用担心。”
张风怡尊命告退,搀扶着迟风楠去了。
……
崇祯十六年八月十九,铅云低垂,遮天蔽日。
南玄真人九十大寿,天极峰上鼓乐齐奏,笑语满堂。
上清宫前殿后殿,广场长廊到处挤满了各路英豪,更有各地豪族大派尽皆来贺,大理千秋殿,蜀中剑阁,广陵琴宗,琅琊王氏,庐州顾家等各大掌门人悉数到场。
上清宫派出了百余名道童接待,大殿玉阶前的广场之上摆了不下百十张大桌,上清宫以道为尊,甚少荤腥,桌上大都以青白素斋为主,可即便如此,菜品依旧琳琅满目。
两名上清弟子全力奔上山来,来到场中,对玄徽禀道:“师叔,青灯寺主持灵音禅师以及灵慧,灵觉两位禅师携门人弟子上山来贺。”
玄徽望了一眼张风怡,张风怡与师尊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抹深深的隐忧,玄元真人被密宗三僧偷袭已过去两日,只是至今思及仍然心有余悸。
宴会上群豪觥筹交错,熙攘不绝,许多旧友故交平日里难得一见,因此不免各自交谈,对两名弟子报讯都没有听见。
玄徽起身来至邻桌,对正自与琴宗宗主交谈的苍平南说道:“苍阁主,青灯寺三大禅师到了,烦请阁主与贫道一齐出迎如何?”
青灯寺各大高僧一心证道,不问世事,平日里甚少与江湖各大门派往来,玄徽从未见过青灯寺几位“灵”字辈的高僧,因此便出言邀请见过几位高僧尊面的苍平南一同出迎。
苍平南急忙转过头来,起身道:“啊?他们到了?好好好,我与真人同去。”
玄徽与苍平南率众迎出山门,青灯寺数十位僧人在弟子的指引下走上前来,当先三位禅师尽皆身披大红袈裟,与众不同,居中一位,体态矮胖,慈眉善目,当是名震天下的青灯寺主持灵音禅师。
玄徽与苍平南见状急忙上前,拱手相迎,道:“参见大师。”玄徽又道:“久闻青灯寺三位大师贤名,今日有幸得睹尊面,三位禅师禅心明澈,甚少出寺,今日师兄寿辰,得蒙三位高僧齐至敝观,不胜荣宠。”
灵音禅师忙道:“阿弥陀佛,真君不必多礼,出家人离群避俗,耳目闭塞,只是玄元真人九十大寿,不仅是贵派一家之喜,亦是武林中难得一遇之盛会,老衲等虽惫懒,却亦要来贵派一睹真人风采。”
这边玄徽将青灯寺一行人让进宴会之中,场中数千名群豪见在玄徽与苍平南带领下,灵音,灵慧,灵觉三大禅师齐至天极峰,登时耸动,有不少门派的头面人物急忙起身出席迎上前去。
三大禅师见场中群豪毕集,洵是盛会,就连向来极少在江湖上行走的氏族隐逸,这时也纷纷现身,三大禅师和众人一一见礼,几番推辞,三禅师在第一张大桌的次席坐了,首席空着,留给今日的主角南玄真人。
此时天上重云如盖,天极殿上一片昏暗,玄徽命人取来烛灯,每桌放置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