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返回南京之后,他打电话叫来常凯申,吩咐准备梅思品和李事群的材料。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吴四宝向常凯申询问,谁能将詹国强和他的班子进行的秘密接触告诉共产党那边。
恰恰是这个原因,才使李广元返回南京后没有立即被捕。他是吴四宝开始进行的阴谋中所不可缺少的环节。
在国内现在形成了这样一种局面:高级官员在官场上被安排在严格明确的位置上,一旦明确了权力和职责之后,便成为一部机器上的某些零件,他们在保证这部机器协调运转。现在,在伪政权崩溃前夕,他们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如何从行将倾覆的车厢中跳出去,如何躲藏起来。
既然那些丧失社会意识的人有良心上的矛盾,他们所犯下的罪行、丧失原则、卑躬屈膝、唯唯诺诺、出卖失意的朋友、压制健全的理性和逻辑,已经在他们为汪未经效劳时所获得的利益中得到补偿,那么一九四0年春季的局势则更使这些官员为了自身肉体的得救而停止了内部倾轧。从“二号”人物诶思品开始,每个人都准备把受到崇拜的汪未经抛在一边,哪怕只是得到他自己活命的徒有虚名的保证。
听完吴四宝的话,常凯申立即明白,绝不能告诉他李广元同共党秘密机构的接触。
常凯申有自己的救生计划,然而他没想到,他的计划与吴四宝不谋而合,于是他说;“假如您有时间见到李广元,部长同志,假如他决定返回南京,给您打电话并顺利到达您指定的地点,那么我请求您,在帮助他理解未来的工作时,特别强调以下几点:您现在的主要任务与已经完成的任务绝对不同;您的任务是保护詹国强和他的人,您必须绝对保守他们谈判的秘密,不仅是避免汪先生失望,而且,是为了不让这消息传到延安那边,目前还不清楚谁在真正利用日本和这边的谈判结果,无论如何不能让莫斯科和延安知道进行这些谈判的事实,这是顶顶重要的。”
当时吴四宝用特殊的审慎而估量目光望着常凯申,不过他没有提问题,他和国民党的大多数高层官员一样,喜欢遵守儿童游戏的规则:不说“是”与“否”,不指明“黑”与‘白”。如果常凯申认为有必要谈谈他所想要知道的关于李广元的情况的话,他会这样做的。让常凯申去管吧,他知道这个计谋是如何安排的。难道他会让一个值得怀疑的人参与这一讨论吗?当然不会。可如果他这样做了呢?那又会怎样呢?他是行家,会考虑等待他的是什么。随他去吧。应当学会抛开多余的东西,在头脑中只保留重要思想的轮廓,具体细节由行家们负责。我,政治家吴四宝提出构想,我的助手的任务是把它变成现实。显然,他们谁也不会反对我们的道德与法律的精神。我与国家息息相关,让秘密警察去考虑怎样在我的事业中帮助我。执行者要为细节负责,否则唯他们是问。思想是不受管辖的。
一到秘密实验室,吴四宝立即找到了同候选人谈话的第三种方式,这也是最合适的一种方式愉快、友好的方式,去进行一次为实现国家光辉理想而斗争的同志式的坦率谈话。
接头暗语、银行帐号,一句话,所有细节他的人都已经知道。联络方式已经商定,只剩下话别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愿望,不过,小伙子没什么说的了。在自己的工作方面,他是了不起的专家。一号比三号更在行。实践者总是比理论家更懂行,他的手下非常了解敌人的情况,常凯申和丁末村对他的业务素质评价很高。另一个在孤儿院长大成人,他的父亲曾经与一位老的国民党员一家交情甚好。同每一个人的谈话都应当这样进行,以便使他们注意在世界各地国家社会主义思想复苏的征兆。这个问题必须由他们十分准确、没有任何幻想地加以说明,仅仅是对现实的冷静分析,而不是别的什么。
在大门口迎接吴四宝的手下说:“您今天情绪真好,部长同志。”
“是这样”吴四宝回答,拍了拍他的脖颈。
“喂,这同古代民歌、壮士歌和神话有什么关系?”女人大笑着,笑声低沉“喝点伏特加,您就忘了这些?”
她双腿压在身子下边,象日本人一样坐着。她确实象李广元想象的那样,个子很高,但更漂亮。
“您究竟在说什么?”李广元带着一种连他也感到奇怪的愉快心情喝了一杯发甜的瑞典伏特加,然后问道。
“一切都很简单。”女人答道,“一个好的家庭的女孩子应当有个职业,妇女解放嘛。我的理想是当一名参谋,我非常喜欢拟定战役计划,我玩的不是木偶,而是锡铸成的士兵,现在我保存有欧洲较好的收藏品,里边还有红军士兵,以后我给您看。愿意吗?”
“愿意。”
“就是这样,爸爸和妈妈为找安排了当语文学家的未来。可那算什么科学?那不是科学,只是一种实用的东西,就如同个有审美观的工匠装饰饭店,他知道该怎么用浸染过的木头,怎样在大厅的角落让人想起西班牙洁白的墙壁、古老的马车上的零件和许多领色暗淡的铜币。”
“好啦,好啦”李广元微微笑,“只有您的范围狭窄的专业古代汉语和现代文学的关系完全是一种参谋性职业。您可以证明词根一致、词义相同吗?能这就如同宣布南朝鲜与北朝鲜合并差不多。”
“我的天,我早就证明了这一点,可至今也没有合并。后来我推论大多数的大部分壮士歌也产生在我们那里。那边其他地方的贵族社会阶层最初是我们汉族人,是他们,我们的祖先把史待的作品带到那里,当日本赶上我们时,他们又把他们的壮土歌带到那里,那个魔鬼般的国家。”
“这是依据科学的结果吗?也许又是您的锡制的总参谋部,为的是更容易地为我们与日本开战并找到根据?”
“不管怎样,为合并找根据的是红军总参谋部。”这个女人发出了奇怪的笑声,“绝不是我们的总参谋部。”
“请再来一杯伏特加,好吗?”
“您想多喝点?我有很好的下酒菜。”
“天晓得,大概我还真的是很想吃。”
女人轻盈地站了起来,她的裙子短得象运动裙。李广元看到了这女人那双很美的腿。他曾经得到一条奇怪、令人苦恼的定律:面容美丽的,身材一定难看;双手柔软的,一定有一双麻杆似的腿,有一头蓬松漂亮的秀发,而脖颈则一定粗得不象样子。
“这女人全身都这样匀称”李广元心想“大自然赋予了她一切,而不是按照那很残酷的逻辑一人一份。”
女人的鸡肉烤得很香,蜜汁不是薄薄地涂在上面,而是厚厚的一层,鸡肉虽说切得很薄,却堆得象小山。
“喝吧,吃吧……”她说着又轻盈地坐在椅子上,“我很喜欢看男人吃东西。活着并不那么可怕。”
“您给我讲讲古代的那些壮士歌吧。”李广元说。
“只有在一番纯理性的谈话之后,您才叫女人上床吗?我准备立即和您上床。”
“真的吗?”
“您好象自己不知道您这样的男人会立刻被女人爱上的”
“为什么?”
“您有一种可靠感”
“这就是女人需要的一切?”
“您还能提出什么?那么您去给我买一个颈圈,我作您的狗好啦。”
“您喜欢狗?”
“这是外国人才会提的问题。”女人耸耸肩,“或者是西班牙人,反正不是意大利人。难道有谁不喜欢狗?”
“我给您起个新绰号‘剃刀’。您同意吗?”
“随便”
“那么,谈谈壮士歌”
“您有香烟吗?”
“当然喽。”
“我想抽一支”
“但您是不抽烟的呀?”
“我戒了。中学时我抽过烟,何止抽烟,我还喝白酒。一切都成为过去……”
“好样的。学习很苦,打仗容易。”
“这好像是俄国将军苏沃洛夫说过的话。”
“完全正确。如果我没记错,他当时是元帅。”
“您记错了。他是最高统帅。”
“听我说,我很高兴到您这里作客。”
“您不是来作客。依我看,您有公务在身。”
“让那公务见鬼吧。不过,您会干得很漂亮,对此毫不怀疑。以前您和我的哪位同事联系?”
“我想,这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吧?我的保护人警告过我。”
“可以告诉我。”
“可以是可以。”女人谈然一笑:“叫灯塔。”
“他的确叫灯塔。您觉得他怎样?”
“一个可爱的人,他曾尽力帮助过我丈夫,或者他曾经做出努力的样子总之,他很有分寸。”
“为什么您谈到他时使用过去式时态?”
“他现在躺在野战医院。爆炸的气浪把他冲倒,内伤……”
“还是谈古老的先秦史诗吧。这可真有意思。再干一杯吧。”
“您喜欢酗酒的女人?”
“天晓得,别感到拘束。这就好象在网球场与一个和你水平相同的人打球。”
“您为什么对史诗感兴趣?”女人耸耸肩膀。
“因为您使我感到愉快。一个人只有在他谈论自己的事业时才可能真正地被认识。”
“您这说的是男人。女人只有在恋爱、哺育孩子、为男人做饭、看着自己丈夫忧郁地入睡叫才可能被认识。不,我不是心理学家,真的您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得好好地看看您。”
“所以我才问么。”
“请继续谈谈吧。”
“您会俄语吗?”
“能看书,得依靠翻字典。”
“您读过芬兰史诗吗?或者是,很美的名字,您知道吗?”
“不,不知道。偶然听说过。我们翻译了吗?”
“我们翻译不了,只有俄国人才能巧妙地翻译。”
“为什么?这是他们的特权?”
“俄国地处欧亚交界处,多种语言混杂,有商队进入波斯、印度、中国,有可萨人、斯基福人;拜占庭、美味的热汤……”
“所以有了”
“其实,我们在先秦时期有一支歌颂战死的将士的壮士歌。我进行了对比分析,二者十分相似。他们歌颂英雄的壮土歌与我们的更相似。”
这个女人发音纯正,她说俄国名字没有古怪的口音。李广元迫使自己死盯着手中捏着的香烟,担心又去看她的脸。
“总之,壮士歌是有趣的。”女人叹了口气,“它们得出结论,在生活中,无论是在什么时候都要活下去,而且不仅是活下去,还要争取胜利,要进取,要争取荣誉。只有在这时死亡才不可伯,因为你的名字将留给后代。你上升得愈高,避免埋没的保证便愈可靠不,这是真的,您为什么笑?”
“听您说话我很高兴。”
“喝酒吧?”
“我快把您的酒喝光啦。”
“我可以到大使馆的商场去买,那里很便宜。”
“接着说吧”
“什么叫‘接着’?俄国有个弗拉基米尔大公,他给人民洗礼。他成了圣人,绰号叫‘金色太阳’。大公愈是出名,就愈要赞美他,描写他的壮士歌写得就愈美。他的名望的光辉出照亮了他的亲人他的叔父杜布雷尼亚、朋友和战友穆洛姆查;待描写这场战争的史诗完成时,民族领袖的荣耀也将落在您身上。很精彩吧,不是吗?”
“非常精彩。只不过逻辑哪里去啦?是弗拉基米尔大公、杜布雷尼亚叔父和勇士穆洛姆查吗?”
“我毕竟是个女人,我们女人是一种情感,而你们男人才是逻辑。比如说,俄国有一首壮士歌讲的是穆洛梅茨和他的儿子鲍里斯争斗尽管人们有内叫他兹布特,有时叫索科尔尼科后来又叫日多温拼杀时,伊利亚得知日多温是自己的亲人后,他放了日多温,可儿子却决定在父亲睡熟时杀死他,但没有成功。穆洛梅茨的具有魔力的十字架救了他的命。这个七岁龄的老人有着令人雄以置信的力量”
“什么叫‘七岁龄’的老人?”
“按照斯拉夫人古老的计算方法,从四十岁算起到五十五岁,这是充满智慧的年龄现在您和描写吉尔登布兰吉之子阿列市兰吉在贝尔尼附近大战的日尔曼传说比较一下,象不象?非常相象。父亲也是同儿子拼杀,不过,当老人拔出刀,刺死自己孩子的那一瞬间他们和解了。年轻的勇士对老人讲出了母亲告诉他的事情。她告诉儿子谁是他的父亲。泪水.欢乐,告别而描写勇土基扎洛拉与其于卜尔东的呢?更接近于俄国史诗。他从瓦兰人那里来到希腊人中间,而不是从日尔曼人那里来到波斯人中间。在拼杀中他也象穆洛梅茨一样杀死了儿子,不过他知道他杀死的足谁,他伏在尸体上哭了三天,然后他自杀了。您看,我们都差不多。”
李广元耸耸肩;“怎么,到了该联合的时候了?”
“您知道,我为什么希望您留在我这里?”
“我猜到了”
“您说说看?”
“您感到害怕,所以您希望我呆在身边。”
“是这样。不过实际上是另一码事。男人们生活在对他们心目中的漂亮女人的憧憬之中。这些女人知道一切,很会讲话,不仅仅是在床上。所有的人都需要真正的朋友。我们女人是思路非常敏捷的出谋划策的人,超过你们。您知道,倘若我们能象男人那样写作,我们就会写出这样的书,而且是非常好的书。我觉得,您早已在我的心目中,您现在来了、”
他醒了。他感觉到了一种沉重的目光一直在盯着他。
女人坐在床沿上,望着他的面孔。
“您在说梦话”她喃喃地说,“这不大好。”
“我在抱怨生活?”
她叹了口气,谨慎地望着他的额头,问:“要抽支烟吗?”
“我可是烟鬼,”他说,“不喝一口热茶我是不抽烟的”
“茶早给你泡好了。”
“对了,关于我们的工作詹国强说了些什么?”
女人吃惊地望看他。李广元明白,詹国强同她没有见面。
“谁对您说我必须来见您?”
“那人没报名字”
“秃顶,留着胡子,左边的脸不时痉挛。”
“是的。”女人答道,“尽管我认为,不应当告诉您。”
“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去喝茶吧,完了我们还有事干,不是吗?”
“在老家时候的我家有个佣人,是宁波人,她告诉我,在他们那里给孩子进行抓周时,族长会把婴儿的一缕头发包在红布里,然后投进井里。如果红布没有沉下去,就意味着婴儿长命幸福。您的妈妈大概告诉您说,您的红布没有沉下去,是吧?”
“我从没见过妈妈……”
“可怜的人。没有妈妈的生活该有多么可怕。爸爸呢?您还清楚地记得他吗?”
“是的。”
“他又结婚了?”
“没有。”
“谁给您做饭?”
“爸爸干这个是行家,后来我也学会了。但是以后我雇了女佣人。”
“是个年轻的?”
“是的”
“叫什么?我可以猜猜吗?刀锋还是钢琴?”
“不,这是同我联络的女人的名字”
“夜里您说到了她。”
“显然不单是这个晚上。”
“我真猜不透您。所以,今天傍晚以前,您不要去见那个贼眉鼠眼的黑发男人。那是黑桃王,他会给您带来不幸。”
女人到厨房去了。厨房收治得很整齐,用木头装修。李广元站起来,望了望窗外空荡而寂静的街道。他想:“我是这场游戏的目标,这是干真万确的。可我不明白,这场游戏如何收场。我接受了常凯申和詹国强提出的条件,而且显然我做得对。不过,在这种日子,他们只玩我这一张牌真是太少了。他们很狡猾,他们的阴谋是远射程的。我弄不明白,他们企图打击哪里,用什么炮和到底对准谁?我会不会被他们识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如果他们最终看透了我,那他们就不会放弃长期的行动。最后的钟声敲响了,他们浪费了几分钟。当我不顾一切和詹国强一起出发时,我的确感到那是唯一可行的方式。然而如果詹国强早已觉察到我的决心呢?不过,最令人费解的是,为什么詹国强提到她的名字,而常凯申又事先告诉了她有关我的事?问题就在这里。”
接头人果然有一双尖厉、深陷进去的小眼睛;鬓角上的头发也果然是墨色的,很象黑桃老K。他侧耳听着远处的爆炸声,那是附近的工厂遭到轰炸。他缩着头,好象在给这位末见过面,但颇受尊敬的交谈者鞠躬。
“从早晨起我便在等侯您,李先生”他说,“见到您很高兴,请坐。”
“谢谢,谁对您说我要在早晨来找您?”
“詹国强先生。”
“奇怪。我对谁也没说我打算首先来找您。”
接头人叹了口气,说:“要是直觉呢?”
“您相信?”
“就因为这样我才活到现在。我为您准备了两个候选人,李广元。”
“只有两个吗?”
“其余的都溜了”接头人笑了起来,“他们随着火葬场的烟升天了,只有这几个人啦。”
他递给李广元两个档案袋,然后打开电炉,从柜子里取出茶叶,问李广元喜欢喝绿茶还是红茶。他惊奇地耸耸肩,“绿茶对肾脏和胃不好,一点好处也没有。”
他泡了两杯红茶,然后点燃一支烟,说:“我不明白您要这些败类有什么用?不过我建议您格外留心那个叫张一山的家伙,那是个少有的滑头。”
“另外一个难道就不滑头了?”
“这个人有些莫名其妙。”
“究竟是怎么回事?”
“太让人捉摸不透了,很难说他是个工艺师,和他哥哥一起发明了巧妙的一种净化装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