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冲到山顶。头晕脑胀的古铜突然看到了圣菲的灯光。圣菲,这个少数民族城名在汉语里译作神圣的信念,想到这个,他感到一种辛辣的嘲讽意味。他必须拥有——他祈祷着——信念。
古铜的房子像是陌生人的一般。他擦去了马车上的痕迹,解开了两匹马的缰绳,把它丢在小道旁一条泥泞的岔路上。他疲惫不堪地穿过黑暗,朝自己的家跑去。令他感到绝望的是,他没有丝毫回家的感觉。在过去的一年零三个月中,这里曾经是他的避难所,是他新生活的象征,而现在这里只是一个处所,与他在重庆退租的那套公寓没什么两样。
他警觉地环顾四周,看是否有人在监视自己的住宅。虽然他什么都没有发现,但还是觉得必须小心行事。他爬上房后长满矮松的斜坡,昨晚的袭击者也是走的这条路。他从后门楼底下的一个暗处摸出钥匙,打开后门,一闪身进了屋。为了防备警察开车路过时发现他打开的电灯,他没有去摸开关,而是快速把身后的门锁上。他借着从后墙窗户透进来的月光,摸索着走进了他那间弹痕累累的卧室。室内一片狼藉,火药的恶臭仍未散去。这才是他目前生活的象征。
在不到12个小时内,他第三次冲了冷水澡,然后换上干净衣服。这一次,他把该带的东西装入了一只小旅行包。他收拾起自己仅有的几件首饰——一只金手镯、一根金链和一枚翡翠戒指。他从来没有戴过这些东西。它们是他以往生活遗留下来的纪念品,那时他带着它们是为了应急,万一钱花光了可以拿它们变卖。此外,还有装在一只小袋内的12跟小金条。他搬进来时厌恶地把它们随手扔到一个抽屉里。他本打算把这些东西换成现钞或者存放到银行的贵重物品保管箱里,但一直还没顾得上。此刻,他把首饰也放入盛金币的袋子里,又把袋子夹在旅行包内的衣服中间。
他基本准备停当,提着包走到那扇门前。这扇门就在厨房的外面。他不情愿地停下来,打开橱柜,匆匆凑成一份馒头夹肉,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又猛灌了几口冷茶。他抹去嘴上的茶水,走进书房,检查了一下,看到一张纸条“古铜,你一看到,马上给我打电话。我一直在设法与你取得联系。如果你已经离开了圣菲……”古铜的脸色严肃起来。他回到厨房,提起旅行包,朝汽车棚走去。吉普的大功率发动机一下子便发动起来了,随着一阵轰鸣,汽车消失在夜幕之中。
“喂,这才……几点……?”
古铜一手握着电话,“是蓝警官吗?”
“古先生?”这位警官那昏昏沉沉的声音立即变得警觉起来。“你去哪儿——”
“我们必须谈谈。”
“你说得太对了,我们是该谈谈了。”
“你给我的只有你的住宅电话,但没有住址。我怎么到你的住处去?”古铜听着。“好吧,我知道在哪里。”
8分钟之后,古铜开车来到城南,驶进一片灯光昏暗的住宅区。从内地来的人大多喜欢在广场上灯光绚烂的商店里漫步,他们根本不会注意到这种毫无魅力可言的地方。在旁边幽暗的土车道上,停着一辆黄包车。房前的砾石地面上密密麻麻生长着丝兰花,前墙外围着一个小花园。作为少数民族,此刻蓝警官穿着一身府绸中式大褂,长长的黑发披在肩上,坐在一盏惨淡的黄灯下。灯光映照出通向前门的三级水泥台阶。
古铜刚要从吉普车里出来,蓝警官做了个手势,示意古铜待着别动,他自己走上前来,上了车,关上乘客座位的车门。“你的电话把我太太吵醒了。”
“对不起。”
“我就是对她这样说的,但这并不能解决她和我之间的问题。”
蓝警官谈起了他自己的私事,这是古铜没有料到的。古铜一心只考虑他自己的事,根本没去想过蓝警官工作以外的生活。这位警官遇事十分冷静,工作又极为负责,给人的印象是他好像一天24小时一直在工作。古铜从来没有想到他这种人也有他自己的问题。
“她总是跟我唠叨,说我挣的那点钱根本不值得去冒那么大的险,搭上那么多的时间。”蓝警官说,“她不想让我干警察了。你猜她想让我干什么?你会喜欢这个巧合的。”
古铜想了想。“当房地产经纪人?”
“我们不谈这个了。你半夜里常接到电话吗?”
古铜摇了摇头。
“可我敢打赌,你干以前那一行时夜里常接到电话。而且我敢肯定,今天晚上你也接到过不少电话。我到你家去过好几趟,你一直不在家。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没人接。匆匆作结论是滑稽可笑的。不过我有种感觉,你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如果明天早晨你还不露面,我就要向有关部门通报,要求缉拿你了。你究竟到哪儿去啦?”
“出去走走。”
“从下午4点一直走到现在?这将近10个小时了。”
“我停下来坐了一会儿。”
“这一会儿可真是不短。”
“我有许多事情需要考虑。”
“什么事情?”
古铜直盯着蓝警官的眼睛。“我在寻找她。”
蓝警官的目光同样咄咄逼人。“即使我要求你待在这儿,以防我万一有更多的问题要问你?”
“我把所有能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这是一次善意的拜访,是为了消除我们之间的误解,为了让你明确地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在寻找她。”
“那么你认为她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古铜没理会这个问题。“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了你,因为我不想让你发通报缉拿我,不想被警察追得东躲西藏。”
“你拿什么作为交换条件?我干吗非得听你的呢?”
古铜也没理会这些问题。“车站方面提供过有关龚玉和赖恩踪迹的消息吗?”
蓝警官惊奇地盯着他,而后爆发出一阵苦涩的大笑。“你真的指望我帮忙?你从一开始就尽可能向我隐瞒情况,现在却期望我把我所知道的事情告诉你?”
“这随你的便。”
“我自有打算。现在,我想让你做的事是进屋去。”
古铜坐直了身体。“你是想让我待在这儿,你去打电话叫辆警车来把我带到警察局去?”
“不,我是想让你待在这儿,我去穿衣服。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无论你喜不喜欢,我一定要奉陪到底。我讨厌被人来回折腾。很明显,你知道的比你说出来的要多得多。从现在起,你我就像双胞胎一样不分离,直到你告诉我事情的答案。”
“相信我,我真希望能找到答案。”
“下车。”蓝警官打开乘客座位的门。
“她的真名不叫龚玉,”古铜说,“她的真名叫安若曦。”
蓝警官表情冷漠地抬脚下车。
“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古铜问。
“没有。”
“目前她受到法院执行署的监护。她预定星期一去杭州,为某件事情作证。我只能想出一个说得通的解释。”
“保护措施。”
“没错。”
蓝警官又坐回到车里。“你是什么时候查明这件事的?”
“今天晚上。”
“怎么查明的?”
“你不必知道。如果你真想帮忙,告诉我怎样找到一个人。”
古铜按了第四次门铃,又砰砰地敲着大门。他看到屋里的灯亮了,心中一喜。他和蓝警官试着打过电话,但电话铃声响过四次后,他们听到的只是忙音。他们估计,古铜需要与之谈话的那个人尚未离开这个城市,因为从他们上次见到他到现在仅仅过去了12个小时。他们决定直接去那人的住处找他。蓝警官知道他住在哪里。他的住宅位于人民路旁的一条窄街上,是一幢简朴的土坯房屋。像圣菲的许多地区一样,这个地方也没有路灯。门顶上的灯亮了之后,古铜和蓝警官小心地从门口后退几步,以便让开门的人看清楚他们不是危险人物。他们等着门打开。
一扇窗户打开了。这里的调查局官员从窗后的阴影里向外问道“谁在外面?你们想要干什么?”
“是蓝警官。”
“是你?那为什么——现在才凌晨4点,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有话要跟你谈。”
“不能等一等,再找个合适的时间吗?”
“情况紧急。”
“你下午也是这么说的。我还没忘记你是怎么让我好看的。”
“如果你这次不听我谈,你真得让自己好看了。”
“谁和你在一起?”
“今天下午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
“他妈的。”
屋里又亮起了几处灯光。一阵开锁的刮擦声过后,对方吱呀一声把门打开了。他穿着短裤和短褂子,显露出结实、瘦削的臂膀和双腿。他那蓬乱的头发和胡子茬与前一天下午那官僚味十足的整洁外表构成鲜明的对比。“我有位客人。”他说,他用身体挡住门口,伸手指了指短过道尽头一扇关着的门。蓝警官告诉过古铜,这人的老婆不在本地。
“我想知道有关安若曦的情况。”古铜说。
“谁?”对方面无表情。
“安若曦”
对方作出一副迷惑的样子。“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她。”他开始关门。“如果你来这里就是为这个——”
古铜用脚挡住了门。“安若曦就是龚玉的真名。”
对方朝下盯着古铜用脚挡住门的地方。“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她是受证人保护的。”
对方的目光凝聚到了一点,突然变得犀利而警觉。
“正是因为这个,我的住宅遭到袭击,她的住宅被炸。”古铜说。
“我还是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当然,调查局不像以前那样直接插手执行保护了。”古铜说,“现在主要是法院执行署负责执行。但你们和他们的工作关系甚密,所以,当他们把一个主要证人易地安置在圣菲时,不会不告诉你们的。另一方面,他们没有通知当地的警察,因为他们没有必要知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对方的面容变得更加严厉。“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我干嘛什么都得向你承认呢?”
“赖恩。”古铜说。
对方停止了关门。
“房子爆炸之前,龚玉匆匆跑出屋后,就是他开车带龚玉走的。”古铜说。
对方显然对此表示怀疑。“你怎么认识这个人的?”
“我过去和他一起共过事。”
“真是岂有此理。你是说你过去是法院的执法官?”
“执法官?”古铜一开始没明白对方指的是什么,但随即便恍然大悟。“赖恩是法院的执法官?”
对方无意当中泄露了这个消息,显得很懊丧。
“不,”古铜说,“我从来没在法院干过。”迫于时间关系,他只能靠出其不意说服对方。“我和赖恩是在情报局工作时认识的。”
不出他所料,对方着实吃了一惊。他用一种新的理解的目光打量着古铜。然后他转向蓝警官,又看了看古铜,做了个让他们进屋的手势。“我们需要谈一谈。”
执法官的客厅如同这幢房子的外表一样简朴一套普通的中式桌椅,一张小桌和一台广播。一切都那么整洁有序。古铜注意到书架上放着一把点38型左轮手枪。他想,他刚才从窗户里往外看是谁敲门时,手里肯定握着这把枪。
“我想你无法证明你在情报局里干过。”执法官说。
“眼下我是无法证明。准确地说,我们不使用徽章和证件。”
“那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他转向蓝警官,皱起了眉头。“你相信他吗?”
蓝警官点了点头。
“为什么?”
“从昨天的这个时候起到现在,你并没有跟他在一起待过。他在危急时刻的行为方式清楚地表明他是个职业老手,我当然不是指卖房地产。”
“我们会搞清楚的。”他又把注意力转向古铜。“你对赖恩都知道些什么?”
“在与我共过事的特工人员中,他是最糟糕的一个。”
他向前跨了一步,离古铜更近了。
“他不服从命令,”古铜说,“老是认为跟他同一个行动组的其他人暗中与他作对;他不经批准就采取重要行动,并利用一切机会越权行事。正是因为他,我和他共同执行的那次任务变成了一场灾难,伤亡极其惨重,险些酿成一桩国际事件。”
执法官审视着他,似乎在内心里盘算他到底有多么坦诚。最后,他长吁一口气,无力地坐在古铜对面的椅子上。“我承认,我也曾听说过一些有关赖恩的传言,这算不上泄露什么秘密。这些传言与情报局毫不相干,我对他在情报局工作时的表现一无所知。我听到的传言与他作为执法官的行为有关。他是个喜欢逞能的人,总认为他比他的上级知道得还多。他常常不服从指令,违反程序。我怎么也想不通他怎么能进法院执行署工作的。”
“我能猜出是怎么一回事。”古铜说,“情报局让他离开时,肯定在给他写的推荐信里对他大加赞扬。作为交换的条件,他们要求他日后决不透露他参与过的那次灾难性行动的任何细节,以免使他们难堪。”
“但是,如果那场灾难是他造成的,他把这事说出去,也会伤害他自己的。”
“假如他确信他自己是不应该承担罪责的,那就不一样了。”古铜说,“赖恩从来不愿面对现实。每次他做了错事后,总是自欺欺人地把罪责转嫁给别人。”
蓝警官往前探了探身子。“听你的口气,你好像对此很有些怨气。”
“他有一次就把罪责转嫁到我身上。因为他,我才从政府部门辞了职——而这个狗杂种现在闯入我的生活了。”
“是巧合。”
“不,我不能相信这是巧合,我不相信龚玉是碰巧买下我家旁边的那幢房子的。如果是赖恩负责监护她的话,就肯定不是这么回事。这种局面唯一讲得通的解释是,我从情报局辞职后,赖恩一直在监视我。他知道我在圣菲。他有一个证人要易地安置。稍作调查之后,他得知我家旁边的那幢房子要出售,这真是再好不过了。为什么不把龚玉安置在我家隔壁呢?这样她就有个隔壁邻居为她提供额外保护,在无意之中为她充当保镖。”
执法官想了想。“这种做法也许有点玩世不恭,但也说得过去。”
“用‘玩世不恭’来形容这种做法是不恰当的。我被利用了,”古铜说,“而且如果我没搞错的话,龚玉也被利用了。我想赖恩已经站到另一边去了。”
“什么?”
古铜十分清楚地记得他与赖恩之前在车上的交谈。“我想,是赖恩告诉那帮暴徒到哪儿去找龚玉的,交换条件是他们在那次袭击中把我干掉。我想,他把他被情报局解雇一事怪在我的头上;从他被委派帮助把安若曦变成龚玉的那一刻起,这个可恶的狗东西就计划要毁掉我的生活。”
小小的客厅陷入了沉寂。
“这是个严重的罪名。”执法官咬着下嘴唇。“你能证明这些吗?”
“不能。”古铜不敢告诉他发生在载重货车里的事。
“你是怎么查明龚玉的真名是安若曦的?”
“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不能?”
古铜没有回答。
“你仔细听着。”执法官站起身来。“你目前持有的消息表明,在对一位重要证人的安保护措施中存在着严重的缺口。我现在命令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得到这个消息的。”
“我有权利保持沉默。”
执法官瞪起眼睛。“我会教你懂得你的权利的。”他拿起电话。“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你会失去你的权利,直到你把我想知道的事情告诉我。”
“不,你搞错了。”古铜说。
执法官的眼睛瞪得更厉害了。“搞错的不是我。”
“把电话放下,我请求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救出龚玉。”
执法官猛然转身面对蓝警官。“你听到这些混账话了吗?”
“听到了。在过去的24小时里,他一直在和我玩智力游戏,”蓝警官说,“让我发愁的是,他越来越有道理。龚玉的安的确应该放在第一位,如果古先生以某种便捷的方式获取了消息,我准备以后再来处理这件事,只要不连累我就行。”
“能摆脱一切干系的最佳手段。”古铜说。
“什么?”
“我们在情报局时经常这么说。”
“把这叫做‘重罪犯的同谋’怎么样?”执法官问。
“告诉我,龚玉要为什么而作证。”
话题突然改变了,执法官显然没有思想准备。
“她真的打中了她丈夫的脑袋并且拿走了200万的赃款吗?”古铜问。
执法官气势汹汹地打着手势。“你究竟是从哪儿听来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但古铜没有理会他的愤怒。他正神贯注地回忆那个枪手在电话上说过的话。
“一个老板与此事有关,”古铜说,“你知道这个人吗?他姓什么?”
执法官惊奇地眨着眼睛。“这比我想的还要糟,我们应该对易地安置证人的安措施进行面复查。”
“龚玉处在危险之中,”古铜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我们互通消息,也许能救她一命。”
“是安若曦”
“我对安若曦一无所知。我关心的那个女人叫龚玉。告诉我有关她的情况。”
执法官望望漆黑的窗外,又望望自己的双手,最后把目光停在古铜的身上。“安若曦是——或者说在有人朝那个狗杂种脑袋上开了一枪之前是——乔老板的妻子。乔老板曾经是浙江首席暗杀组杀手。据我们估计,他在8年的任职期间至少要对40起暴力谋杀事件负责。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但他并不抱怨。钱是极好的东西,同样重要的是,他喜欢他那种工作。”
古铜心情痛苦地倾听着。
“三年前,乔老板遇到了这个女人,就是你所认识的龚玉。结婚前她叫另一个名字,是西湖一艘游船上的招待。有一次,乔伊让他的纵队长在上海干掉一个通敌分子,为了有一个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他决定到这艘游船上去露露面,玩两天,安若曦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要知道,他是个英俊的小伙子,穿着时髦,知道该对女人说些什么,因而她们大多都会迷上他的。所以,毫不奇怪,他开始追求她时,安若曦并没有对他讲让他躲远点之类的话。他们之间的感情迅速发展,三个月后就结了婚。追求她为他提供了行动上的方便。他作出安排,他们一次次地返回到西湖去。这样他就有机会顺理成章地到某些地方去参观,而浙江这些地方的银行和钱庄可以开设不列户名的密码账户,并且可以存钱。他们的蜜月也是这样度过的。”
古铜觉得直想呕吐。
“我要强调指出的一个重要细节是,据安若曦所说,她不知道乔老板的真实职业。她声称他对她说过,他是做饭店生意的——这完属实;乔老板确实开了几家饭店,他把这作为他把钱转移的一部分。不管怎样,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且——毫不奇怪,乔老板对女人的迷恋并不持久——他开始厌倦她了。有一段时间,他们住在城里他的豪华住宅里。但当他需要这个地方进行业余地下活动时,他就把安若曦关在西湖边上的一幢大房子里。那儿是青帮的城郊住宅区,四周都被高墙围住。房子内外有很多门徒,他口口声声说这是为了保证她的安,但实际上,这些人的任务是阻止她返回住宅,以免她发现他跟别的女人鬼混。但安排警卫还有另一个同样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确保她在遭到他的多次毒打之后不打主意搬走。”
古铜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
“我的意思是说他经常毒打她,”执法官说,“因为安若曦不仅开始怀疑他的忠诚,而且也开始怀疑他的生意。你知道她有多么聪明。没过多久她就了解到,乔老板究竟做的什么生意,他是个什么样的恶魔。于是,她面临着一个大问题。如果她试图离开他——身边有这么多看守,成功的希望渺茫——她确信他会杀了她的;如果她待下去,一旦他发觉她知道得太多,他也会杀了她的。她暂时的对策就是假装对他的那些情妇和他的生意都失去了兴趣,假装依从。她借绘画来消磨时光,若是在其他情况下,这本来会给她带来极大的乐趣的。乔老板倒是从中感到了一种乐趣,他拿她的画寻开心。有时,他打过她之后,就在家里燃起一堆火,强迫她看着他把她心爱的画作化为灰烬。”
“天哪,”古铜说,“那个杂种为什么要娶她?”
“很明显,他是要占有一个他可以伤害的人,从中取乐。正如我所说过的,乔老板是个恶魔。直到9个月前,也就是1月份,有人把他的脑袋打得开了花,才为她解决了这个问题。或许是她干的。
现在有两种互相矛盾的解释。按照安若曦的说法,她当时不在屋里,到后院画冬景去了。从那儿她听到屋子里响了一枪。她不知道这意味着发生了什么事,小心翼翼地慢慢走进屋,心想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乔老板和他的手下会处理的。她先是吃惊地发现那些手下都不见了,随后又更加吃惊地发现乔老板死在他的书房里,脑浆溅满了写字台,他的保险柜大开着。
她知道,平时那个保险柜里存放着大量的现金,她曾看到有人送来一袋又一袋的现金,也曾瞥见这些现金锁进保险柜,她还偶尔听他们提到过现金的数额,她猜想,那200万肯定是丢了。当时,丢钱这件事并没有对她引起多大的震动,她所关心的只是趁机逃走。她甚至没有打点行装,只是披上一件大衣,抓起车钥匙,驾车离去。”
“去了法院。”古铜说。
“她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她知道她躲起来之后那伙暴徒会找她,但她以为他们的动机无非是不让她说出去。直到后来乔老板的干爹把他的死归罪于她,她才意识到,那伙人认为是她杀死了乔老板并拿走了钱。现在,这牵涉到帮会的名誉,血缘的名誉。他们要复仇。”
古铜点点头。“所以司法部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盘问她,并以新的身份把她易地安置在圣菲,最终又要传唤她回杭州去作证。”
“在保护之下。”
“你是指在赖恩的保护之下。”
“真是不幸。”
“简直是一团糟。”
“你还没有告诉我老板是谁。”古铜说。
“老板是那个帮会的首领,也是乔老板的干爹。他的生父是老板最好的朋友。在一次企图刺杀老板的暴乱中,乔老板的父母丧了命,老板就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抚养成人。这就是刚才我所指的血缘的名誉。
对于老板来说,这件事牵涉到他个人的名誉——更严格他说是家族的名誉——找到她并惩罚她。现在该轮到你了,”执法官说,“我刚才告诉你的事情如何能救安若曦的命?”
有那么一会儿,古铜什么话也没说。“看起来,我只有一个选择。”
“你在说什么?什么选择?”
“我突然感到很累,我得回家去了。”
“我刚才说的那些究竟对你的女朋友有何帮助?”
“我睡醒之后会给你打电话的,也许到那时你会得到更多的消息。”古铜转向蓝警官。“我顺便送你回去。”
“不用费心送我回家。”蓝警官说。古铜挂上吉普的车挡,快速驶离执法官的住宅。
“那么,你想让我把你送到哪儿去?”古铜猛打方向盘,拐过一个黑暗的街角。
“只当我是个搭车的。”
“你以为这对我会有所帮助?”
“也许我会帮你避免麻烦,”蓝警官说,“你的朋友到哪儿去啦?”
“朋友?”一想到老杨和小李,古铜的嘴里好像吞进了灰烬似的。
“听你的口气,好像你没有多少朋友。”
“我有很多熟人。”
“我是指今天下午到你家去过的那两个人。”
“我知道你指的是谁。他们离开这个城市了。”一阵疼痛感伴随着烟灰味涌上来——这种疼痛来自他的胸膛和眼睛。
“这么快?”蓝警官问,“在他们不辞劳苦火速赶来之后?”
“我从前的老板认为,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与他们的工作无关。”黑沉沉的街道几乎空无一人。古铜打开前车灯,用脚踩住油门。
“你认为当车上坐着一个警官时开这么快是个好主意吗?”
“我想,有你坐在车上,超速行驶是最保险的。如果有警察拦住我们,你可以亮出你的徽章——解释说我们有急事要赶路。”
“我对你说了假话,”蓝警官说,“其实我已经通报省警察局和西宁警察局,让他们缉拿你。”
古铜觉得脊梁一阵发冷。
“我告诉了他们你朋友那辆车的车牌号码并描述了车的外观。今晚大约11点左右,在大街的一个犯罪现场附近发现了那辆车。邻居们抱怨说,他们听到了似乎是枪声和爆炸声之类的声响。调查证明,邻居们的说法属实。警察发现,一个身份证表明叫李亚欧的人被打死了,他就躺在邻居们所抱怨的那幢房子的厨房地板上。我们不知道老杨在哪里。”
此时,古铜再也按捺不住他的悲伤。小李中弹时那惊恐的表情,那鲜血喷涌而出的额头,统统浮现在古铜的脑海里。突然间,他好像从未来过圣菲,从未摆脱掉以往的生活。他回想起老杨被射中胸部后,仍用尽力把那个要朝他开枪的人踢倒在地。这不是他们应该参与的战斗!古铜想,我真应该坚持让他们回去。可是,我请求他们帮忙,他们是因为我才死的,这都是我的错!
“他们离开这里后,一定又接受了另一项任务。”古铜尽可能平静地说。
“你似乎对小李的死无动于衷。”
“我有我表达情感的方式。”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蓝警官说,“你就不想打听打听他到那里去干什么以及他的同伴在哪里吗?”
“让我来问你一个问题,”古铜生气地说,“你为什么等这么久才告诉我,你已经通知警方缉拿我了呢?”
“我想找个恰当的时机。我是想证明下面这一点,你需要我。”蓝警官说,“车站安检处已经有你的名字,安检人员正在密切注意一个像你这样长相的人,你一露面买票,马上就会被扣住。如果你想去杭州,就得由我出面撤销缉拿通报。要我这样做得有个条件,你必须让我和你一同前往。”
“去杭州?你怎么会想出我——”
“古先生,就这一次,看在菩萨的分上,不要和我玩智力游戏了,好吗?”
“你为什么想去杭州?”
“我这样说吧,明天是我的休假日,我妻子和我可以利用这一天彼此之间拉开一小段距离。”蓝警官心灰意冷地做了个手势。“或者就说和你在一起我能学到不少东西,我不准备现在就结束课程。或许我可以这么说——这确实有些异乎寻常——我是个警察,我喜欢帮助别人,已经到了着迷的程度。这主意很笨,是吗?此时此刻,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够比龚玉更需要帮助。我想帮你去救她。我有一种感觉,你是唯一真正知道如何行动的人。”
开往内地的蒸汽火车发出隆隆的轰鸣,车身抖动着。阳光透过车窗照射进来,古铜疲乏的眼睛感到一阵刺痛。当乘务员沿着通道走过来,递上茶和馒头时,古铜的胃里一阵疼痛。这让他想起他当特工时经常犯的胃痛的毛病。他对自己说,所有的这一切又都回来了。
蓝警官坐在他的旁边,他是这一排座位上唯一的另一位乘客。“我从来没见过龚玉,真是遗憾。她一定很特别。”
古铜盯着窗外渐渐远去的高原沙漠景色,山脉、沟壑、黄河以及黄、橙、红相间的大地上那一片片苍翠的矮松。他不禁回忆起自己初来此地时的那种矛盾心情,那时他担心自己也许正在做一件错事。现在,一年多以后的今天,他正在离开此地,他重又感受到那种矛盾心情,重又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正在做一件错事。
“是的,”古铜说,“非常特别。”
“你肯定非常爱她。”
“这得看怎么说。也许——”古铜似乎很难说出口。“——我也恨她。”
“恨?”
“她应该把她的背景告诉我。”古铜尔说。
“一开始,她也许认为这不关你的事。”
“可后来呢,她和我发展到那种关系之后她总该说了吧?”古铜坚持道。
“也许她害怕告诉你,害怕你会有所反应,就像你现在做出的反应一样。”
“如果她爱我,她就该信任我。”
“唔,”蓝警官说,“我开始明白了,你是担心也许她根本不爱你。”
“我总是让工作支配我的个人生活。”古铜说,“我从来没有爱过,没有真正地爱过,在我遇见龚玉以前。我从来没有允许自己去体验——”古铜迟疑了一下,“爱情。”
蓝警官眉头紧锁。
“当我真正投入的时候,当我献出我的一切的时候,我是身心的,毫不保留的。龚玉已经成为我生活中的绝对中心。如果她只是把我当做工具利用的话……”古铜的声音低了下来,陷入了绝望。
“要是你发现她对你没有感情,你只不过在无意之中为她充当了保镖罢了,你会怎么做?”
古铜没有回答。
蓝警官追问着,“你还愿意救她吗?”
“不顾一切地?”
“是啊。”
“不管我有多少疑虑,不管我如何担心她背叛了我,也不管我因为这种担心而满腔怒火?”
“没错。”
“哪怕是下到地狱,我也要找到她。菩萨帮帮我吧,我仍然爱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