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中茶水平地犯了几圈涟漪,薛凌缓缓将碗凑到嘴前,轻啜了一口。又听得薛暝夸了几句光头真乃菩萨心肠。大抵热汤真有奇效,至少身上不似方才凉透。
这雨却并未如薛暝所言去得快,二人午后出壑园,下得山来已是申时过半,雨天里夜色也来的早,眼前多有迷蒙时还听得屋外大雨如注。
薛暝往窗户处瞧得数次,按捺不住低声问薛凌可要他先回去,尽可能让马车往里近些,顺便再想想别的法子。
薛凌手里还捧着茶碗没放,跟着薛暝话头从窗户处瞅了眼天外,道:“雨这么大怎么走,实在回不去这地儿又不是呆不得,人家菩萨不介意,你跳什么脚。”
薛暝顿口,以往薛凌不乏风餐露宿,在这茅屋将就一晚确然使得。更重要的是,马车根本来不得后山底下。
此处本是隐佛寺偏门,一条小道到外头,莫说马车,就是马也牵不进来。上回下雪还好,走出去撑着些伞,身上袍子氅衣遮着足以,今日下雨实是走不得。
只是看薛凌身上衣裳尚有水润气,这么捂着一晚上.....比之风餐露宿还要艰难些,思量一阵,道是不然自己回去拿身干净衣裳来也好。
薛凌没来由被他逗的笑,道:“算了算了,你且呆着吧,再等些时候还不停,捡个雨小的空挡走就是,我又不是纸糊的。
要是贼老天实在不开眼,你往寺里寻个秃...”她眼珠子一转,往老僧坐定的方向看了眼,话到嘴边转了个口:“寻个老师傅,求两套僧衣来囫囵裹裹便是,此处是佛门净地,难不成还能眼睁睁看着你我冻饿而死?”
说话间笑意堆了一脸,浑然真诚崇敬,真如拜了八百十年佛的虔诚信徒。薛暝听着倒是觉得有理,却总觉的薛凌笑的像个狐狸,哪里不对劲。
压着心头不安道了声是,转回身去与那和尚商议,和尚仍是笑笑应了说是虽今黎庶多灾,幸得佛祖庇佑,寺里两套僧衣一顿斋饭还是供得起,随后去讨要便是。
薛暝躬身称了谢,但得有干净衣裳换,回与不回便不甚重要。若是晚间薛凌想歇歇,自个儿往屋外站站也行,这老和尚该当识趣,不至于一坐到天明。
他自依着素来的规矩向薛凌回了话,道:“难得大师慈悲心肠,稍后我去取来吧。”实则屋里就巴掌大块地,各人说话听的一清二楚,根本不用他多此一举传,薛凌搁了碗道:“不急,天还没黑,谁说我就要在这里呆一宿。”
说罢自起了身,往老和尚身前走近了些,弯腰瞧着老和尚笑道:“不过老师傅有此心,受不受用,我总是要亲自谢过的。”
薛暝直觉她实无谢意,忙上前两步,唯恐薛凌有出格之举。那老和尚纹丝不动,道:“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佛家只问因果,施主必有因,方得了这果,休以恩仇言谢,愧煞老僧。”
薛凌眉眼弯弯,凑得近些,笑道:“你好不讲道理,我来谢你,你说愧煞,莫不是嫌我心不诚,又是个妇人,见不得佛祖,坏了你的大道?”
“施主误了,老僧与施主,不过同为避雨人。万千着相,皆是际会因缘,施主不必称谢,老僧不敢承谢。”
薛凌想了片刻,指了指桌上炉火,道:“我是个俗人,听不透佛家因果。别的罢了,桌上水总是你煮的吧,就为着几碗水,我也该说声谢。”
老僧缓缓抬手看了眼燃着的炉火,慈笑道:“水虽是贫僧煮的,却不是为施主而煮。施主恰遇了这雨,恰遇了这水,都是施主造化,与贫僧何干。
既不相干,何须言谢?”
薛凌当真是理不清这话里关系,奇道:“怎么就不相干?”她执着的很,追问道:“在下愚鲁,大师既然觉得有缘,不然说的清楚些,叫我看看这佛法如何无边,没准我听了,回去就剃了头发作姑子,也给佛家添丁进口。”
老和尚轻摇摇头道:“施主说笑,贫僧所言,无非是贫僧在此地,煮茶也好,熬药也罢,皆是贫僧一人之事。
今施主能为一水之恩谢贫僧,必会因无水之仇怨贫僧。施主不妨思量,若见得壶中非茶,而是鸩毒翻滚,可会有怨憎之心。
然壶中所煮何物,皆是贫僧之事,施主何必因他人作为妄生喜乐哀惧,作茧自缚尔。
俗世纠葛,莫过于此,贫僧既已出家,虽身在尘世,却已了断尘缘,怎敢有违佛祖,收施主谢意?善哉。”
薛凌笑意退去,缓缓站直了身子,再没多言,自走到窗边看外头淅淅沥沥,许久回过身来,轻道:“我观师傅佛法大成,我有一事藏怀至今,不知大师能否解惑?”
“施主但说无妨。”
“这世上,有鬼神吗?”
“善哉,一念成鬼,一念成神,佛观人心尔。”
“世间既有佛在,何以人间酷暑难熬,严冬难耐。”她顿了顿:“今日已是立夏,若我将来见得灵山,是否能求得三月阳春常住,四季轮回永歇。”
老和尚抬头,笑道:“此事易如反掌尔,施主何必求灵山。怜花即有春长在,停烛无火夜自明。”
薛凌甚急:“怜花未必春常在,停烛如何夜自明?”
老和尚不假思索,微颔首道:“有星有月,夜自明。人生无处不花红,施主何必执着旧时春。”话毕复垂了头,仍是一掌立于胸前似在默念经文。
薛凌注目良久,退回桌旁,两三回端了陶碗却并没再饮。眼看夜色渐浓,薛暝起身道是先去求两件僧衣来。
薛凌恍惚是从什么事里猛然回神,看了眼窗外雾麻麻说黑又能约莫看见竹影摇动,说亮竹叶翠色已失了大半,凝神一瞬听见雨声渐小,转回脸勉强笑道:“算了算了,我看雨水小了,咱走吧。”
薛暝瞧着她没立即应,雨确小了些,只他刚才瞧过,还密的很,从后山出去到马车处约莫得走上一盏茶的功夫,夜雾散下来也不好估计天时,就怕人还没走出,天黑透了。
薛凌叹了口气起身拍了拍衣襟,道:“走走走,你就算了,我是个女的,今夜若当真在这睡一夜,我是无所谓,”她指了指那老和尚,道:“他成不了佛算谁的。”
薛暝小有局促,薛凌绕过抢先出了门,后头薛暝无奈追上。果然天上雨还在飘,幸而到了马车处天还没黑透,车夫急的脑袋都快揪下来,连声道是无人看马,既不敢去寻薛凌,又怕寻着也无奈,只能在原地死等。
薛凌撩开帘子道:“不妨事不妨事,赶紧回吧,看着一回雨又要来。”此地偏僻,何况车夫说的有理,找着了无非也就是多把伞,于事无补,别还跑了马,在这等才是上策。
二人上得车去薛暝,从车上格子里取出张帕子,只说先擦擦。薛凌随手接了还是几声无妨,话末笑言说是往年原子上落雪大的能砸死人,她也没怕过。
薛暝跟着笑了笑,马蹄扬起,踩碎了今年最后一缕春色。回到壑园时,果真雨又大了起来,得亏壑园拉车的是良马,不然困在途中也未知。
底下人拿伞的拿伞,吆喝的吆喝,急急将薛凌拥回住处,热水姜汤早早就备至妥当。逸白虽没亲自来,亦是遣了人问安,含焉来来回回跟着转,眼瞅着薛凌进了浴桶还不肯离去,连声说着就不该去,今儿这雨这么大,山上怎么走得。
薛凌看她是真急,懒洋洋浸在水里不肯答话。听得久了,忍不住笑,含焉一时羞恼,气道:“哎呀,我劝不得你,算了。”
薛凌道:“你早些去歇吧,我无妨。”
含焉又念叨数声方退了去,薛凌仍在一汪热水间泡了许久,始终思不透,人生处处有花红吗?
她想刚才含焉的模样好像鲁文安,往年偷溜出平城,鲁文安也是这般跳着脚抱怨就不该去不该去,就不该去。
可是,含焉哪能和鲁文安比啊。分明而今不在花红处,花在旧时红处红。
门外丫鬟连着问了两回可要添水,薛凌知实则是催着自己该起。她自拿了衣衫,收拾妥当,又捡着送来的小食用了些后便躺到了床上。
一梦惊醒时,看床边烛台上只剩寸余。她抹了一把额边冷汗,撑着起了身,坐得片刻,眼看烛火将尽,呼一声吹散了余烟,下了床蹑脚摸黑了走到窗边。
寝衣宽松,抬手间手腕处旧疤还在,蜿蜒在窗棱处像要牢牢锁住,不让她推开。纠缠许久,才闻得吱吖一声,她顾不得湿寒气扑面如刀,急急然探头往天上瞧。
偏这夜,雨脚如麻未断绝,无星也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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