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十一月末,一个相当劲爆的消息,让原本还算平静的朝堂和深处寒冬中的洛阳城沸腾起来。
一身白服的宇文述跪在端门外,扬言要状告郕国公李浑和广宗郡公李敏,叔侄二人意图谋反!
并且还声称自己已经掌握了证据,就等着直面天子,上呈李氏一族的罪证!
宇文述于今日早朝之时便跪在端门外,赤脚以发覆面,悲呛大呼社稷危亡,乞求天子开恩能够允许他进宫相见。
满朝公卿皆是哗然,宇文述状告的不是别人,而是当今显赫尊荣的前太师李穆一族!
李浑当即就要气晕过去,李敏目眦欲裂,若不是旁人死命拉住,李敏就要冲上来和宇文述扭打在一起,质问他为何要诬陷李氏?
宇文述指着叔侄俩破口大骂,说他们世受君恩却不思报效朝廷,暗中借辽东大败之事大做文章,说他们暗地里放出“李氏当为天子”的谶语,借朝廷损兵折将,山东河北反贼四起的机会鼓动造势,欲行大逆不道之举!
宇文述扬言种种,条条指向谋反二字,即便满朝公卿皆是怀疑其真实性,认为李浑叔侄不可能有贰心,但事关逆罪,无人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现在的朝堂可不是当年先帝时期,或是大业初年。
现在的朝堂,皇帝不纳谏言,更不喜劝,谁会说皇帝喜欢听的,多说皇帝喜欢听的,谁才能在朝堂上立得住,站得稳。
比如虞世基,比如裴蕴,比如曾经的宇文述。
就连苏威老相国也不敢贸然开口为李浑叔侄说话,只是先安抚住,然后就召集一帮重臣一起入宫,听听陛下如何说。
据闻在乾阳殿上,李浑和李敏二人以头抢地,不惜额破血流,以家族名义发誓绝无半点不臣之心。
天子杨广态度冷淡,只是宽慰了两句,便命他们暂时退下,回府歇息,不奉诏不得出府。
天子继续坐朝听政,似乎不打算把这件事拿到公堂上来议论。
朝会还在继续,宇文述跪倒了则天门外。
没人敢去把宇文述驱逐开,也没人去劝说,就任由他这么跪着。
虽然宇文述被夺爵罢官,贬为庶人,但朝野上下无人敢真的将他当作一个普通老百姓。
百官心里敞亮,宇文述只是被皇帝抛出来暂时背锅罢了,等到辽东惨败之事风声小了,朝廷的注意力渐渐散开,他还是会回到朝堂上来。
天子可离不开他。
宇文述跪在则天门外,额头磕得一片靑肿,不停地呲溜着鼻涕,脚板也冻得开裂疼痛,浑身冷得瑟瑟发抖。
但他心里可着实热乎着。
想起两日前,接到鸣蝉传来的密诏,宇文述一下子就来了精神。
原本他还在担心,没个大半年,恐怕见不到起复时机,拖的时间久了,离开朝堂久了,自己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还是会下滑。
宇文述其实心里很明白,没有哪个臣子是皇帝真的离不开、舍不掉的,皇帝离不开的只有权力。
他也怕天子对宇文氏的宠信淡了,虽说还有一个宇文成都不受影响,继续留在天子身边担任亲信大将,宿卫内宫,但宇文述依然不放心,只有他时时待在天子身边,揣度天子的心思,这心里才能安生。
如今机会来了,不知为何,天子竟对李浑一族生疑,传下密诏,暗示他尽快将此事坐实。
宇文述知道,只要自己将这件事做好,天子立刻就会恢复他他官职爵位,这也是宇文氏重新站上朝堂的机会。
萨水惨败丧师辱国,让宇文氏被骂得抬不起头,威望大损,如今正好趁着收拾李浑家族的机会,重新树立宇文氏的权威。
宇文述尽显老态的脸上满是阴狠,只要收拾了李浑一族,看今后谁还敢跟他宇文氏作对!
“陛下!值此社稷动荡之际,万不可任由奸邪小人立于朝堂之上!宇文述恳请陛下,严查李浑李敏一党!”
宇文述再度朝着紧闭的宫门嘶声竭力地大呼。
朝会结束以后,宫里传来消息,天子在大业殿召见宇文述。
两名小黄门搀扶着宇文述入宫。
很快,宫里接连传出旨意。
暂罢李浑刚刚接掌的右骁卫大将军一职,暂罢李敏光禄大夫、左屯卫将军职,将李氏族人圈禁在府,不得离开,等候调查。
恢复宇文述左翊卫大将军职,持天子诏书全权负责调查此案。
宇文述出宫时,已经是顶盔掼甲手捧圣旨,春风得意跨马而去。
只是走路时依然有些跛脚。
当夜,宇文述率军包围了郕国公府和广宗郡公府。
三日后,将李浑和李敏阖族上下三十二口尽皆抓捕,羁押在道正坊内的刑部大牢,由升任左翊卫将军的罗艺亲自带兵看押。
宇文娥英和李静训同样在列,只是顾忌到她们身份特殊,宇文述并未太过苛刻,将她们单独关押在一层牢房,饮食起居上照顾一二。
又过了两日,宇文述指使刑部用刑高手,对李浑和李敏施刑,二人咬死不认谋反罪名,李氏族人除了李洪外,尽皆受到酷刑对待。
夜里,道正坊刑部大牢外,宇文述亲自护卫着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罗艺全身甲胄,单膝跪迎。
一身便服的杨广在冯良的搀扶下,下了马车,看了眼罗艺,微微颔首,然后一言不发进入到大牢内。
单独关押宇文娥英的牢房外,宇文述和罗艺簇拥着杨广,三人站在了牢房门前。
牢房收拾的还算干净,角落里放着一张木榻,木榻上蜷缩着一个女人,紧紧裹着一床旧褥,神情呆滞,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冤枉。
短短几日功夫,宇文娥英就已经形销骨立,憔悴不堪,蜡黄的脸色,深陷的眼窝,哪里还有长公主独女,大周公主,李氏儿媳的尊荣华贵。
“哐哐~”宇文述拍了拍铁索拴着的牢房门,低喝道:“宇文娥英,陛下亲自来探望你了,还不赶快过来!”
叫嚷了好一阵,昏暗的角落才传来一阵窸窣声。
宇文娥英赤着脚,一头乌黑长发披散着,身上穿着囚衣,她挣扎着爬起身,待看到牢房门前站着的的确是杨广后,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跪倒在牢房门后,咚咚不停地磕头,悲呛地痛哭。
“陛下!陛下!李敏冤枉!娥英冤枉!请陛下明察!宇文述罗织罪名构陷我家!请陛下做主!”
宇文娥英哭声凄厉,额头磕破流血,满脸眼泪血迹,模样凄惨无比。
杨广有那么一瞬间想到自己的大姐,心里一软,但很快,他又想到了那个可怕的噩梦,想到了自己的大隋江山。
杨广轻叹一声,淡淡地道:“娥英,你始终是朕的外甥女,朕也不忍心看着你遭罪。但,李浑李敏妄图以谶语图谋不轨之事,已证据确凿,朕也偏袒不得。这样吧,娥英,朕给你指条明路,只要你写下供认李浑李敏谋反的罪状,朕就网开一面,不追究你的罪责。待过两年,朕做主重新为你选一位夫婿,仍然给予你郡主待遇,如何?”
宇文娥英浑身一颤,仰面不可思议地朝杨广看来,不敢相信这话竟然是从她亲舅舅口中说出。
“陛下!舅舅!舅舅!李敏没有谋反,李浑也没有,这全是宇文述诬陷的!您万不能听信谗言啊!”宇文娥英悲呛大呼,抓住牢房门用力摇晃。
她的手指甲在木栏上嵌断,疼痛钻心,流血不止,可她仿佛丝毫感觉不到。
杨广皱了皱眉头,继续耐心劝说道:“你放心,不管朕如何处置李敏和李浑,都不会牵连你,你和静训,朕今后都会妥善照顾的。只要你愿意供认,朕将来会补偿你的,荣华富贵绝少不了。”
宇文娥英怔怔地望着他,眼眸里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她沉默了一阵,低着头幽幽地道:“敢问陛下如何处置洪儿?他可是母亲唯一的孙子。”
杨广叹了口气,故作伤感地道:“朕也很难做啊,只是李洪毕竟是李敏血脉,谋反逆罪,诛灭全族,朕保下你和静训,也是看在大姐的份上...”
宇文娥英惨然一笑,挣扎着站起身,长发覆面,心若死灰。
宇文娥英猛地抬起血淋淋的手,指着杨广,双眸迸发出怨毒痛恨,泣声大骂:“你~你还有脸提母亲?暴君!你有何脸面提及母亲!?你...薄情寡恩,听信谗言,横征暴敛,残暴不仁!你~枉称圣天子,实则不过是个桀纣暴君!”
杨广面色一变,冷冷地看着她,抬手制止了宇文述的喝骂,阴冷地道:“让她骂!”
“母亲临终都没能看到静训出嫁,是你害的她死不瞑目!是你对不起她!”
“我宁愿死也不会遂你意愿,诬陷李家!杨广!我诅咒你,终将不得好死!”
宇文娥英凄厉地尖叫着,又哭又笑,恍若厉鬼索命一般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一层地牢里。
杨广闭了闭眼睛,漠然地看了一眼,扭头快步离开。
宇文述和罗艺急忙跟上。
宇文述忙凑近低声道:“陛下放心,就算宇文娥英不招供指认,臣也有办法将证据坐实!臣的从属里,就有几名擅于模仿笔迹者...有了宇文娥英的亲笔供认,朝臣们也就无话可说了。”
杨广脚步一顿,稍一侧头,淡淡地道:“做的谨慎些,朕不希望有人看出破绽,朕要让朝臣们知道,李浑李敏,的确有谋反之意!”
“陛下放心!臣一定让陛下满意!”宇文述拱手恭声道。
稍一犹疑,杨广又冷声道:“先处理李家男丁,至于宇文娥英和李静训...毕竟与朕有亲,先羁押在牢中,等议论平息些再处置,朕不希望臣子们说朕不念旧情。到时候,你送两杯鸩酒过来,此事,你亲自做!”
宇文述急忙再度躬身领命,腰又弯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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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李浑李敏被押入大牢的同时,安业坊侯府门前,葛通带着两人匆匆入府。
门房小厮常兴为他们大开一扇大门,葛通匆忙问了一句:“术里兀可曾回来了?”
常兴忙回道:“回来啦!术爷从江南带回来不少好东西,孝敬老夫人去了。”
“这个术老胖倒是会来事!~”葛通暗骂了一句,对身后两人伸手一邀:“二位,请!”
那两人跨过门槛进入侯府,葛通谨慎地朝府外看了一圈,朝常兴低声道:“这两日府上来过什么人,你就当作没看见,懂吗?”
常兴愣了愣,忙点点头,圆圆的脸上露出些畏惧,小声保证道:“葛爷放心,打死小的也不说!小的啥也没看见!”
葛通笑了笑,摸出几块碎银扔给他:“拿着买糖吃!”
葛通领着那两人匆匆入府,常兴接过银子眉开眼笑,赶紧将大门关拢。
葛通带来那两人,其中一人是一名年纪颇大的女尼,正是月姑姑朱满月。
自从杨丽华死后,朱满月就住进洛阳周边的一个小尼姑庵里,本不打算再过问世事,可是李敏一家突然遭难,她不得不出面斡旋。
另外一人相貌陌生,不是侯府常客,装扮也丝毫不起眼,他是窦抗的儿子,窦师武的兄长,排行老四,窦师纶。
当日,葛通亲自率人在宵禁之前离开洛阳城,急行向北,要将洛阳城发生的事尽快通知李元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