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已经初透微光,会通苑侯府别馆内,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中厅内死一般沉寂,只有张九娘低低的呜咽声传出,哭了大半宿,她的眼睛早已红肿不堪。
“都怪我...都怪我没有照看好琰儿...”张九娘抹着泪,神情恍惚地呓语着,尉迟姐妹陪在她左右,低声劝慰着,可惜没有什么效果,女儿的失踪无疑于晴天霹雳,联想到画舫遭遇不明身份的歹人袭击,张九娘简直不敢想,小琰儿会遭受何种可怕的对待。
隗山和王君廓垂头丧气,他们负责率人保护侯府家眷,却连小小姐丢失都未及时察觉,虽说小琰儿独自偷跑上画舫,这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李元恺也无怪罪之意,但二人心里还是充满了愧疚。
术里兀坐在门槛上直挠头,谢科闭着眼睛双手抱着落羽弓靠在门柱上。
葛通匆匆赶来,术里兀急忙起身满脸期待地朝他望去,谢科也睁开了眼睛。
葛通阴沉着脸看都不看他二人一眼,迈过门槛快步走入厅中。
术里兀狠狠拍了一下大腿,长叹口气重新坐下,满脸恹恹无精打采,谢科也重新闭上眼睛。
一刻不停歇地忙活了一夜,葛通双眼红的像兔子。
李元恺陪伴在周白桃身旁,见葛通进来,先是朝他颔首致意,然后看了眼奶奶,只见她老人家双手拄着木杖,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面容略显困倦。
葛通站在一侧低声道:“侯爷,属下在那艘游船上发现一处隔间,里面有几处血脚印,和画舫上沙木拓遇袭的地方留下来的完全一致。可以初步判断,有一高手藏在隔间之中,将小小姐掳走后藏在那里,等船靠岸后趁机溜走。”
“咱们的人...咱们的人始终没有发现那艘游船内有玄机,根本没有过多注意,从游船靠岸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数个时辰,歹人有足够的时间逃走。”
李元恺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叹道:“那艘船上原来不只十四人,除了北宫岚以外,暗中还有高手。此事怪不得弟兄们,我不也一样毫无所觉麽。沙木拓伤势如何?”
葛通道:“伤到了肺部,所幸没有性命之忧,只是需要休养一段时间了。阵亡的三名弟兄,属下已经将他们收殓厚葬了。他们都是泸河堡的人,按照侯爷所定规矩,将由商行给予抚恤。”
李元恺点点头,揉了揉眉心,低叹道:“如此看来,昨夜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想杀我,而是要趁机擒住侯府家眷。哪知琰儿竟会偷溜上船,让歹人趁机得手。可是他们捉了琰儿,想威胁我什么?又会是要逼迫我什么?”
任凭李元恺苦思冥想,也根本猜不透敌人跟他玩这一出究竟想干什么?
周白桃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将葛通的话听个明白,叹息一声道:“孙儿啊,你老实跟奶奶说,琰儿她会有危险吗?”
李元恺忙握住奶奶冰凉的手,轻声道:“奶奶,您老人家放宽心,依孙儿判断,琰儿目前应该还是安全的,他们的目的还是在我身上,不管他们想胁迫我干什么,总得要保住琰儿的性命才是。”
周白桃宽慰似地强自一笑,拍着他的手道:“奶奶相信你说的,也相信你有办法将琰儿平安带回来,对不对?”
李元恺重重地点点头,努力挤出微笑道:“奶奶放心,孙儿定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咱家人!”
周白桃褶皱满布的苍老面容上露出笑容,那是对自家孙儿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托付。
李元恺走到张九娘身旁跪下,用力地抱了抱娘亲,笑着轻声道:“娘,莫要担心,孩儿一定将妹妹平安找回来!”
张九娘泪眼婆娑,紧紧抓住李元恺的手,想说什么却声音嘶哑地开不了口。
李元恺宽慰似地笑了笑,拍拍娘亲的手,看了眼尉迟姐妹道:“照顾好奶奶和娘亲,等我回来!”
尉迟姐妹赶紧满脸郑重地点点头,尉迟婉柔声道:“侯爷万事小心!”
尉迟瑾这种时刻不敢乱说话,赶忙起身乖巧地福身屈礼。
李元恺微微一笑,转身大踏步走出中厅,腿脚刚迈过门槛,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转而变得阴云密布,无尽的雷霆怒火好似要喷涌而出!
一众兄弟围拢在他身边,都能觉察到此刻的李元恺已经濒临暴走的边缘。
“术里兀!”
术里兀浑身一个激灵,急忙应道:“属下在!”
李元恺冷冷地道:“长公主等人现下应该回府了,你即刻去公主府求见,然后再去广宗郡公府,就说是我叨扰他们歇息了,改日一定上门赔罪。请他们出借人手,再以长公主名义去洛阳县府传令,命所有差役巡吏沿街找寻。”
术里兀肃然抱拳喝道:“属下遵命!”
“葛通将风铃卫的弟兄撒出去,关闭商行,调派所有人手着重搜寻三市,再拿我的名帖去请三市市署令派人协助。老葛再去支一笔钱,去黑市上放出消息,能提供线索者我侯府不吝重赏!”
“是!”葛通也抱拳应诺。
“谢科王君廓带人分头行事,再派人去叫回沈光,发动一切力量也要搜遍洛阳城!洛阳各处城门派人盯着,若有可疑之人只管拦住搜查!”
“我亲自去候卫见几位将军,请他们以巡城为借口调拨一批人马与我!你们记住,但凡发现一点线索,不管对方是谁,都给我追上去查个清楚!天塌下来,我顶着!”
“侯爷放心!属下明白!”
众弟兄齐声大喝,各自散去依令而行。
李元恺跨上青骓马,从隗山手里接过黑铁长戟,沉声道:“护送老夫人和夫人返回侯府,闭门谢客,直到我回来为止!”
隗山抱拳闷声道:“侯爷放心,再出差错,隗山自己砍了脑袋向侯爷谢罪!”
一声低喝,李元恺跃马提着长戟往会通苑飞奔而去,身后带着寥寥数名随从,尘土飞扬间却有一股万夫莫当之气。
两个时辰以后,几乎整座洛阳城都被惊动了。
长公主府和广宗郡公府得到消息后,率先做出响应,尽遣府中仆从护卫家丁查找线索,配合侯府的人大搜全城。
杨丽华和李敏又亲自出面动用官府和相熟的亲朋友人,全力打探,不漏过丁点风声。
李敏家族何其庞大,再加上长公主的人脉,短短时间内便知会了大半个东都官场。
有的看在他二人的面子上允诺帮忙,有的则是敷衍了事,也有不少官员因为上次薛道衡之事对李元恺大为改观,主动热心帮忙联络。
刑部郎中燕询收到消息后,以搜查盗贼为由出动捕吏,配合左右候卫的兵马对洛阳城的治安状况来了个突击大检查。
沈光之前混迹洛阳时与城中不少游侠认识,说好听的点是游侠,其实就是一群道上的混混,靠着拳脚功夫混口饭吃。
沈光算是其中混得比较出彩的一类,早已成了洛阳混混们心目中的英雄大人物,有他出面联络,再加上北狮商行抛出重金赏赐,倒是发动了不少混混们大街小巷的搜寻摸查。
在没有情报支撑的情况下,想靠着这些人找到小琰儿的线索不太靠谱,但聊胜于无,死马当活马医,动静闹大些总归是好的。
李元恺以前只知道自己仇家多,得罪的人多,但今日这么一闹,他才知道原来愿意帮自己出一份力的人家也不在少数。
像韦氏的韦云起、老相国苏威、高熲之子高表仁、李密、郑氏、内书侍郎裴矩等等一干朝臣得到消息后,都主动派人联络侯府,表达慰问关切之情的同时,也表示愿意出一份力,指派人手任由侯府调遣。
韦云起与李元恺亦师亦友交情深厚自不用多说,李密虽然更多的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但关键时刻还能主动帮忙实属不易,其他人也愿意显露善意,这就足以让李元恺心存感激了。
位于洛北承福坊的燕王府,一早,燕王杨倓就带着两位弟弟,越王杨侗和代王杨侑开始跟随王府侍读朗诵经籍。
燕王杨倓年纪尚小,身量却颇高,身形修长,容貌俊逸潇洒,举手投足间处处彰显皇室气派,颇有当年杨广年幼时的风采。
杨广对这位长孙也是疼爱有加,期望甚高,将太学里的一干鸿儒轮流着调入燕王府内,教授杨倓读书习文。
杨倓自己也是勤奋刻苦,完全没有同龄人的玩闹兴致,孜孜不倦地求教学问,让满朝臣子都对这位皇长孙的未来充满希冀。
宽敞明亮的书房内响彻着三个孩童的读书声,杨侗和杨侑毕竟年纪小,读了一会就心不在焉起来,声音渐弱,兄弟俩开始时不时交头接耳起来。
杨倓手捧书卷摇头晃脑地读着,忽地发觉两位弟弟不专心,眉头一皱拿起一根制得如棍棒一样硬扎的藤条,起身走到案几前,嘭嘭嘭在他们身前敲响,再给予一记警告般的眼神。
杨侗和杨侑伸伸舌头,赶紧正襟危坐,继续跟着兄长朗读起来。
一旁的老侍读欣慰地捋了捋白花花的胡子,皇家有如此勤奋好学的后继之人,大隋国祚可以绵长了。
一会,有两名青年文士联袂而来,站在书房门口躬身揖礼,正是燕王府掾属,代行长史房乔,和越王府主簿杜如晦。
只是越王府如今还未正式开府,杜如晦这个职衔不过是挂名而已,连越王杨侗自己都是和兄长燕王住在一起。
杨倓瞧出两位先生似乎有话说,放下书本笑道:“曾侍读,可否稍作歇息?”
曾老侍读笑吟吟地道:“那今晨就到此为止,待三位殿下午睡之后,老夫再过来!”
杨倓带着两位弟弟起身揖礼道:“先生慢走!”
待曾老侍读一走,杨侗和杨侑书本一扔欢呼一声,冲到一旁的食案上,抓起点心狼吞虎咽起来,惹得杨倓又是一阵喝叱。
房乔笑道:“殿下息怒,两位小殿下年岁尚小,能老老实实坐到现在殊为不易,随他们去吧。”
杨倓摇摇头拿两位弟弟实在无奈,端正地跪坐在案几后,捧起茶盏慢斯条理地饮了口,才道:“两位先生匆匆而来,不知有何事?”
房乔和杜如晦相视一眼,房乔笑道:“今日洛阳城出了一桩奇事,特来告知给殿下知晓!”
“哦?”杨倓来了兴趣,“是何奇事?”
杨侗和杨侑也好奇地眨巴眼望了过来,嘴巴上还沾着点心沫。
房乔道:“昨夜,李元恺一家在会通苑游湖赏月,似乎遭遇意外,李元恺的小妹失踪不见了。现下,李元恺发动一切力量正在满城搜寻,此事已经闹得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有这事?”杨倓皱起眉,“会通苑戒备森严,难道是有歹人潜入,欲对李元恺一家行不轨之事?”
房乔摇头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还不得而知,只是现在满城都在为李元恺找寻妹妹下落。有人见到李侯爷纵马提戟四处搜寻,若非真出了事情,他不会如此心急火燎的。”
杨倓叹气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元恺风头正盛,仇家众多,只希望他能尽快寻回家人吧!”
杨侗还记得当初正是受了李元恺的指点,他才能达成出宫的心愿,心里一直对李元恺存有感激,急忙抹抹嘴巴问道:“李县侯丢了妹妹一定很着急,王兄,我们得想办法帮帮他!”
杨侑年岁最小,懵懂无知,只顾忙着吃,兄长们说啥都是点头。
杨倓苦笑一声,说道:“我们空有亲王之尊,却困守在这王府里,一无人脉二无权力,如何有能力帮到他?”
杜如晦拱手笑道:“殿下,其实并不需要我们真正做什么,关键是要表达一份心意,一种支持的态度,心意到了,李侯爷自然会明白的。”
房乔接话道:“殿下恐怕想不到,今日有多少朝臣和世家官员在帮忙,李侯爷这一份面子给出去,几乎惊动了整座洛阳城!”
杨倓愈发惊奇了,忙问道:“都有哪些人帮忙?”
杜如晦笑道:“这么说吧,除了他明面上得罪的那几家,以及众所周知与他不睦的那几家,有大半的世家官员都遣人帮忙,像左右候卫、刑部衙门、大理寺、司隶台等与李元恺交好的部门,更是想尽办法以各种名目调拨人手协助,现在洛阳城里怕是有数千人在为李元恺奔走出力,还不算其他的民间力量。”
杨倓倒吸一口凉气,惊呼:“李元恺人望竟然如此之高!了不得!了不得呀!”
房乔笑道:“李元恺毕竟年轻,人望还达不到此种高度。只凭他与广宗郡公家族以及长公主的关系,就足以使得大多数人愿意相助了。另外,也正是李元恺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再加上薛道衡一事上他仗义执言,苏相国和裴侍郎都对他青眼有加,朝中老臣更是对他高看一筹,如此种种,才造成了如今寻得八方援手的轰动局面。”
杨侗急切地嚷道:“王兄,李元恺经常受齐王叔欺负,他在宫里还帮过我,帮过杜先生,咱们应该知恩图报,帮帮他!”
房乔看了眼沉吟不语的杨倓,轻笑道:“殿下,越王所言确有道理,除了还上一份恩情,更重要的,殿下应该看到李元恺背后庞大而复杂的势力交错!”
杨倓朗星般的眸子里划过一道亮光:“玄龄先生的意思是...”
房乔捻须微笑道:“齐王紧盯大位,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三位殿下有染指皇储的机会!既然天生就站在对立面,那么殿下就应该放下顾虑,着手开始营造支持自己的力量!”
杜如晦也沉声道:“帝位传承,除了陛下旨意外,满朝重臣的意见同样重要。齐王身后自有一批忠于他的死党,而殿下身后尚且没有拿得出手的人物支撑!李侯爷固然年轻,但他却是朝廷上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他本身也与诸多大势力有纠葛。若是殿下能主动一点,将其争取过来,假以时日,必定是殿下左右臂膀!”
杨倓恍然大悟,霍然起身,背着手在房中一阵踱步。
“不错不错!两位先生之言让倓茅塞顿开!”杨倓拍着额头,“我一直忍让于齐王打压,从没想过要与其主动一争高低!我年岁渐长,若不及早谋划,将来必定受其掣肘!”
杨倓是个聪明人,稍加点拨便明白了应该如何做。
他狠狠一拳砸在掌心,低喝道:“劳烦两位先生拿小王名帖去见李县侯,再将王府能用之人全部调集起来,任凭李县侯差遣!建阳门、通门、长厦门守将乃当年太子东宫旧人,见到小王名帖,应该能寻得一份助力!”
房乔和杜如晦相视而笑,起身揖礼:“请三位殿下静坐王府,微臣告退!”